夜色渐深,咸阳宫外的百姓依依不舍地各自散去。
归家的途中,还在与亲邻好友热络地讨论着戏剧里的内容。
逆袭归来的孟干、温柔体贴的莎车国公主、恬不知耻的春儿一家,还有令人憎恶的匈奴贼子。
还有一件事,时不时被百姓无意间提起。
那箱子晃花了人眼的金银财宝……
西域真的有那么多钱吗?
那里并非不毛之地?
此时消息闭塞,黔首百姓连百里之外的事情都不一定知晓。
但这出戏剧,让他们不由对西域刮目相看,生出了憧憬和向往。
皇家仪仗也在浩浩荡荡的返回咸阳宫。
始皇帝命百官离去,却留下了陈庆单独谈话。
“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
“大秦子民知道当兵打仗,杀敌封爵有莫大的利益。”
“然而随着六国烟消云散,如今大秦攻取的地方,无不是荒僻偏远之所在。”
“光是行军的路上就要走个一两年,而且去的是荒无人烟的贫瘠之地。”
“再以立功封爵驱使他们,百姓就会生出抵触的心思。”
“那些地方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一路跋山涉水,死在途中都无人掩埋,去打这样的仗值得吗?”
“有了这样的想法,再以强令相逼,他们心中自然会有怨气,战力也会打不少的折扣。”
月淡星疏。
大队人马沉默的行进在路上,纷杂的脚步声中,陈庆的侃侃而谈格外清晰。
嬴政和扶苏听得入神,不由赞同地点点头。
“所以你要让他们知道,西域之地金银财宝无数,连孟干这个无名小卒都能一夜暴富,获得佳人青睐。”
“你还想告诉百姓,大秦并非无故开战,而是为了天下大义,防贼于域外。”
“陈庆,寡人突然觉得这演戏唱曲也不可轻视,于国朝有大用。”
嬴政目光深邃地说。
陈庆微微一笑:“陛下,后世管它叫舆论话语权。还有个专司此职的宣传部,与朝中六部并列。”
“天下悠悠众口,民心向背,自然举足轻重。”
嬴政的眼神中不禁露出赞赏之意。
先前他埋怨冶铁进度缓慢,陈庆就从渭河的沙土中取出了铁砂,打造军械的进度大大加快。
李信西征在即,陈庆就想出了戏剧公演的方式,以此来笼络民心。
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吗?
“扶苏,赵崇。”
“朝中职司改革风波未平,暂时不宜再做变动。”
“舆论宣传一事,你二人协助陈庆,凡事多与他商议。”
始皇帝意识到舆论的重要性后,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最亲信的人手。
“诺。”
“诺。”
两人躬身应下。
嬴政突然好奇地问:“陈庆,还有如戏剧这般的手段吗?”
“寡人想让天下人知道,此次征伐西域,乃是堂堂正正,威武之师。”
陈庆脑筋一转,明白了他的意思。
征发民夫戍边,调集大军南征百越都导致民间怨气沸腾。
明面上不敢骂,暗地里的腹诽之词绝对不在少数。
这回攻打西域,始皇帝想要百姓交口称赞,称颂其功德。
“办法……倒不是没有。”
“只是于陛下、大秦赫赫之名有损。”
陈庆小心地抬眼看去。
“你乃皇家帝婿,又不是外人。”
“有什么话尽管道来,寡人绝不怪罪。”
嬴政不耐烦地催促道。
陈庆飞快地说:“咱们可以……”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细碎的言语只有四人能听到。
“先生,这……”
扶苏听完,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赵崇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郑重地打量着陈庆。
凡事他都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猜测对方。
但还是小瞧了这厮啊!
陈庆的道德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嬴政目光闪烁,神色纠结。
他不由深深地盯着神色平淡的陈庆,暗自感慨:这样奸恶的毒计,是怎么从人心里长出来的?
“寡人准了,你放手去办吧。”
“记住,行事不可操之过度。”
他犹豫了片刻,不放心地给赵崇打了个眼色。
陈庆一向胆大包天,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都能干得出来。
还是得让人盯着点。
“陛下放心。”
“微臣一定会拿捏得恰到好处,等戏剧这股风快消散了,再见机行事。”
陈庆信心十足地说。
嬴政缓缓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带着大队人马回了咸阳宫。
人潮散去。
陈庆驻足原地,微微摇头:“想不到我穿越一场,居然帮大秦干起了塞洗衣粉的勾当。”
“这下仇恨之火得烧的多旺啊!”
——
翌日,冶铁坊。
陈庆大马金刀坐在正堂,翘着二郎腿饮茶品茗。
赵归被侍者传召而来,远远地望见他的身影,一时间心绪无比复杂。
“小人见过陈府令。”
刚进门,赵归就行了大礼,腰身弯得差点对折过来。
“数日不见,赵首领风采依旧呀。”
陈庆放下茶杯,目光玩味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小人如今已是大秦子民,与匈奴势不两立。”
“首领之称,绝不敢当。”
赵归身躯一颤,不知道为什么陈庆又提起了这茬。
以前在草原上,他因为一半中原人的血统,自幼饱受兄弟族人欺凌。
那时候赵归做梦都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匈奴人。
而此时此刻,被大秦俘虏后,他的想法很快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若不是因为匈奴的身份,屠各部全族何至于受这种人间炼狱般的苦难。
“赵归,先前本官说过对尔等有大用。”
“而今时机终于到了。”
陈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沉声说:“你可敢为之?”
赵归猛地抬起头,激动地简直想哭。
“敢!”
“哪怕刀山火海,小人及屠各部族众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大人但有驱策,莫敢不从!”
相比矿山和工坊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残酷,纵马奔驰在草原上征战厮杀仿佛都成了一种难得的享受。
赵归回答得斩钉截铁,生怕迟疑半分,就错过了这个扭转命运的机会。
“好!”
“大秦……匈奴就需要你这样的勇士。”
陈庆摆摆手,制止了他辩驳的冲动。
“本官这里有一卷国书。”
“你拿着它,代表匈奴使节来咸阳面见始皇帝。”
他展开一卷空白的绢布,提起毛笔蘸好墨汁。
“匈奴的文字怎么写来着?”
“你会吗?”
陈庆突然停下手。
“小人知晓。”
赵归用力点点头。
匈奴的文字还处在象形文字的早期,通常刻在骨头和木片上,与甲骨文差不多。
在母亲的督促下,赵归不但会书写赵国文字,对匈奴的‘刻骨卷木’也略有涉猎。
“那你来写。”
陈庆主动让开了地方。
赵归小心翼翼地上前,握住了毛笔。
“开头的称谓就以匈奴单于的名义,自称草原之王,西域三十六国之主。”
陈庆指点着绢布告知。
赵归眉头微皱。
草原上哪有这等人?
匈奴各部互不统属,遇到灾年,各部族互相吞并,部落的数量会急速减少,但也有一百多个。
碰到年景好的时候,大小部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三五百个也不稀奇。
但陈庆这样说,他只好斟酌词语,提笔照着那些话书写。
“此次派遣使者前来大秦,目的有三。”
“一,大秦无故伤我匈奴百姓,劫掠牛马牲畜,以致数万人被扣押在秦境。
请大秦予以返还,不得加害匈奴子民。
措辞要强硬一些……算了,反正又没人看得懂,到时候你临场发挥就是了。”
赵归刚写了几个字就停下笔触。
不对劲!
这种话是能说的吗?
大秦始皇帝威加海内,他的暴脾气连草原上最偏远的部落也有所耳闻。
拿着这样一份颠倒黑白的国书去面圣……
会被当场砍死的吧?
“记啊,我怎么说,你就怎么记。”
陈庆严厉地催促道。
“诺。”
赵归怀着纠结的心思,强忍住手臂的颤抖继续书写。
“二,九原郡乃匈奴故地,因草场迁移,才暂时离去。”
“如今被大秦窃据,此乃不告而取。”
“请大秦撤去边防关隘,返还匈奴故土。”
陈庆口齿清晰地说完了第二条。
当啷!
赵归猛地转身,手臂扫落了桌上的砚台,黑漆漆的墨水洒了一地。
他脸色骇得发白,身躯抖得像是筛糠一样。
“大人,小的……小的不敢记。”
这哪里是什么国书,分明是给他的祭词!
拿着它进了咸阳宫,屠各部非得全族被诛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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