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左车寄居侯府之中,因此他流连娼寮,夜不归宿的行径很快就被嬴诗曼等人发现。
作为一个门客似的人物,又处于郁郁不得志的阶段,她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对于自家男人,她们可没那么宽容大度。
一次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规劝陈庆不要自甘堕落,与李左车之流为伍。
又严防死守,连出个门都要提前报备。
“夫人,李兄消遣解闷,也是为了更好的忧国忧民嘛。”
“待他嫖完归来,少年赤心不改,照样做出一番大功业来。”
“后世传扬出去,也是一桩难得的佳话。”
“你就不要在我面前絮叨了。”
陈庆一边收拾钓具箱,一边头也不回地反驳道。
“你们蛇鼠一窝,没个好东西!”
“外面积雪未化,你又要去哪儿?”
嬴诗曼盯着藤箱里的东西仔细端详,实在没找到可疑的物品才收回了目光。
“钓鱼啊。”
“在家闲的骨头发痒,正好约上李兄等人去山溪中野钓,顺便劝他迷途知返,省得你老在我耳边念叨。”
陈庆收拾妥当后,提起沉重的钓箱:“夫人,我出门啦。”
嬴诗曼听到他要去跟李左车鬼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许去!”
“你今天要是敢出门就别回来了!”
“听到没有?”
“陈庆,你给我回来!”
轻飘飘的几句威胁没有半点震慑力。
陈庆头一甩,眼一白,轻哼了一声:“天不生我陈庆,钓台万古如长夜。”
“夫人,今晚吃鱼,你吩咐厨房备好香料。”
“为夫走啦!”
嬴诗曼气得直跺脚,又拿他无计可施。
“姐姐,他整天无所事事的也不是办法。”
“不如……以后就把家业交给陈庆来管吧。”
王芷茵踱步过来,一起朝着门外张望。
“阿菱说,相里尚书那里有几样东西,稍加完善做好了是能赚大钱的。”
“王家的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再加上你有皇家的恩荣,再造一个内务府并不难。”
嬴诗曼面露苦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天生粗疏豪迈的性子,什么时候计较过自家得失?”
“哪怕日进斗金的营生,早晚也被他挥霍得一干二净。”
“再等等吧,皇家不会弃大才而不用。”
“夫君早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王芷茵打趣道:“哦,姐姐都替他打算好啦?”
“那就不劳我们费心了。”
嬴诗曼恼羞成怒:“你们没一个省心的!少在这里插科打诨,快带护卫跟上去,千万小心防备,不可疏忽大意。”
——
白雪皑皑的山涧中,溪流的冰面上凿开了一个水桶大小的洞口。
几条钓线分别垂入潺潺流动的溪水中,静待鱼儿上钩。
王芷茵耐不得寂寞,撇下侯府的护卫,只带了几个箭术超群的老卒去林中打猎。
英布虽然是水匪出身,也干不来钓鱼这种磨性子的活儿,提着一坛好酒四处巡弋为他们把风。
李左车则是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最近嫖娼的经验,兴致极为高昂。
“家主您说的果然没错。”
“最近依附内务府为生的娼寮生意都惨淡了许多。”
“盖因人心惶惶,朝不保夕,积攒的少许钱财便不舍得花销。”
“城中的工价也有了下落的苗头。”
“以往隆冬时,京畿百姓大多闭门不出,省吃俭用以待来年。”
“自内务府兴盛,每逢秋收之后,拖家带口入城务工者不计其数。”
“一冬所得,甚至比他们耕作一年的收成还要多。”
“可最近的情形,让许多与内务府有往来的商号风声鹤唳,担心落得跟李乙等人一样的下场。”
“胆大的还敢开门做生意,胆小的已经闭门歇业观望风声。”
“用人的地方少了,工价自然下落。”
“古人云观一叶而知秋,想不到娼寮中居然也能获知风云变幻,兴衰更替。”
陈庆递给他一杯酒,笑道:“世上没有坏的行当,只有坏的人。”
“李兄不惜名声受损独闯娼寮,收获不菲嘛!”
李左车尴尬地老脸一红:“家主就别取笑在下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陈庆把目光投向田舟、韩信二人。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福祸相依。
“田师兄,你是相里氏首徒。”
“秦墨辈分低的弟子,不少都是由你亲自授业传艺,不是师长胜似师长。”
“如今我和李兄不方便在内务府走动,有些事只能交给你来办。”
田舟一直面无表情,低着头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谋逆造反啊!
寻常人听到这个词腿都吓软了,可今天他却出奇的平静,心中连半点波澜都不曾泛起。
“下官任凭侯爷驱使。”
田舟没有任何犹豫就作出了决断。
士死知己,肝胆相照。
是该他回报侯爷的时候了。
“秦国以一隅之地独抗六国,进而出关横扫天下。”
“诸位可知秦国强大的根源来自哪里?”
韩信思索片刻:“关中土地肥沃,易守难攻。百姓坚韧顽强,能耐苦战。故此秦国胜不妄喜,败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大事必成也!”
李左车答道:“商君传霸道之法,此乃强秦之根基。”
陈庆点了点头:“打仗打的是人力、财力、物力。”
“兵卒的素质咱们先不去说,大秦能威压六国,究其根源其实是生产力的大大超越,才能实现以寡敌众的奇迹。”
“诸夏之中,秦是最早实现大规模畜力耕种的,也是最早普及铁质农具的。”
“一人务农所得,胜过别国两倍不止。”
“换言之,一个人能当两个人用还有富裕。”
“秦国焉何不强?”
“而在背后无声付出的,是你们。”
“田师兄,秦国一统天下的功劳,尔等三分可得其一。”
田舟面色惶然,嗫嚅着说:“秦墨不敢居功。”
陈庆板起脸:“事到如今就不必谦虚了。”
“内务府是凭空而来的吗?”
“还不是吸收了前人遗留下来的深厚基础,进一步发扬光大。”
“说句不谦虚的话,此时的内务府已经初具煤钢复合体的雏形。再添把火,它就能迸发出惊人的能量,足以改变世间的任何事物!”
“尔等于江山社稷、苍生黎民皆有不世之功,却还任人呼来喝去,随意打骂。”
“我特么……”
“田师兄,你们能忍,我忍不了。”
田舟心绪翻腾,茫然地抬起头:“侯爷,您要我们怎样?”
陈庆按住了他的肩头:“拿回本该属于你们的东西。”
“天下一统后,秦墨及众多为朝廷效力的工匠被卸磨杀驴,弃之如敝履。”
“如相里老丈人般功劳卓著的人物,也仅仅给了个大匠的职位便打发了。”
“秦墨众多弟子中,竟然有一大半连个吏籍都没有。”
“你觉得公平吗?”
田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陈庆威胁道:“别跟我扯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要这么说,秦墨便无可救药了。”
“尔等趁早回皇陵营地,往后是生是死皆与我无关。”
田舟黯然地叹了口气:“在您出现之前,从未有人如此厚待秦墨。”
陈庆嗤笑道:“人家把你们当工具、当牛马。现在你告诉我,秦墨上下是吗?”
田舟摇了摇头:“我们不是。”
陈庆厉喝点:“大声点!”
“我们不是!”
“那你们是什么?”
“我们……我们……是凡夫俗子,是人。”
田舟的回答博得了陈庆的击节赞叹。
“答得好!”
“既然你们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那就该获得属于人的权利。”
“灭六国之功秦墨三分其一,你们该得到什么?”
陈庆循循善诱地问道。
田舟支支吾吾又说不出话来。
“田师兄,你是不会答,还是不想答?”
陈庆以眼神逼视。
田舟憋得脸色通红,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只言片语。
陈庆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也该封侯拜相,受世人敬仰,享荣华富贵对不对?”
“墨家显赫时,行走各国无不不奉为上宾。”
“时至今日,难道你们忘却了先贤的荣光,甘心屈居他人之下,做个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的泥瓦匠?”
田舟立刻否认:“秦墨绝不甘心沉沦。侯爷您说的对,我等的功劳并未被朝廷认可,亏欠良多。”
陈庆点点头:“心志不磨,诸事可为,看来秦墨还有救。”
“在场的都不是外人,所以陈某就不作隐瞒直抒胸臆。”
“别看我现在爵级末等,又无一官半职在身,但我夫人是公主啊!”
“她是太子殿下的同胞亲妹!”
“他日时来运转,尔等哪个能比我尊贵显赫?”
李左车和韩信想笑又不敢笑。
话虽然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却是事实。
他们努力一辈子,都比不上陈庆帝婿身份带来的便利。
想到这里,每个人心里都五味杂陈。
“我为什么抛弃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于不顾,去做天下人都不敢为、不愿为之事?”
“公平、公平,还特么是公平!”
“只要有一天,公卿世家高高在上,世代传承。而出身寒微者有志不得伸展,有才不得重用,我的这口气就不会咽下去。”
“只要有一天,劳苦大众受尽欺凌,卑躬屈膝流尽血泪却被一脚踩进泥尘里,我就不会与公卿世家善罢甘休。”
“只要有一天,他们见到工匠民夫眼神轻贱,视之为猪狗牛马,我就不会让他们好过!”
陈庆猛地回过头来:“怯懦退让改变不了当下的处境,谄媚哀求也换不了我们想要的。”
“唯有拿起刀枪,用震耳欲聋的大炮声让他们瑟瑟发抖,方能换来属于我们的正义和公平。”
“一直以来,我都想竭尽自己所能,在内务府构建一小块净土。”
“但是现在我失败了。”
“田师兄,你愿意站出来与我并肩同行吗?”
“既然他们充耳不闻、视若不见,就用枪炮替我们说话,让世人听到我们的呐喊!”
田舟起身作揖:“秦墨上下的性命皆侯爷所救,不过一死而已,听凭侯爷驱使。”
陈庆缓缓点头:“你把我的意愿传达给师兄弟们,记住机密行事,不要被外人察觉。”
田舟应了一声,然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
陈庆轻松地笑了起来,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可能会失败,也可能惨遭乱刀分尸、身首异处。”
“但我们的性命不会白白付出,鲜血不会白白抛洒。”
“终有一天,工匠民夫的孩子会和弟子籍、爵籍的世家子弟站在一起,不必卑躬屈膝,也不必低人一等。”
“他们可以展露出欢快恣意的笑颜,沐浴着阳光雨露茁壮成长。”
“这不是因为公卿世家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
“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李左车、韩信、田舟三人面色凝重,犹如洪钟大吕在脑海中回荡。
“陈庆,你看我打到了什么!”
王芷茵提着新获的猎物,神采飞扬地朝他们跑来。
“一箭毙命,列无虚发。”
“厉害吧?”
她晃了晃手中的雉鸡和野兔,炫耀之情溢于言表。
“王公子果然武艺高强,在下佩服。”
陈庆微笑着提议:“此处有山有水,不如咱们现在就生火拔毛,把野鸡烤来吃了。”
王芷茵爽快地答应:“好呀,且看本公子的手段。”
“我告诉你……咦,陈庆你钓上鱼来没有?”
她往前走了几步,四处寻视了一圈:“鱼呢?”
陈庆尴尬地笑了笑:“溪水冰封,里面哪有鱼啊。”
王芷茵立即反驳:“打孔的时候我都看见了,明明是有鱼呀!”
陈庆视线旁顾:“那便是我们几个本事不济,没把它们钓上来吧。”
王芷茵撇撇嘴:“亏你们四个守在这里半天,连一条鱼都没钓到。”
李左车和韩信搓着手不知所措,陈庆却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稀奇。”
“钓鱼佬除了钓不到鱼,干别的未必差了。”
“我们几个呀,会的可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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