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冰台内人才济济,破获的大案、要案数不胜数。
许多名噪一时的江洋大盗、悍匪巨寇全都饮恨在赵崇手中,伏诛授首。
然而一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案子,却让他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陈庆仅仅等了两天,就发现黑冰台已经彻底放弃了破案的想法。
京畿周围的野祠淫祀被查了个底朝天,下狱的神婆、庙祝足有上百。
连避居山野隐姓埋名的道人、方士也遭了殃,在地方官吏的带领下,铁鹰剑士不惜山高路远,统统将之捉拿归案。
在这些嫌犯中,会出现一名天选之子,坦然地认下掳掠杀人,举行邪祀的罪行。
所有细节都详实可信,经得起任何盘问和推敲。
在朝廷上下一致认可后,凶犯认罪伏法。
百姓拍手称快,士人交口称赞。
赵崇有案必破的光辉履历又能增添耀眼的一笔。
“夫人,我就说京报上都是骗人的吧。”
“哪里来的民心惶惶,人神共愤,你瞧他们笑得多开心。”
马车行驶在工坊中宽阔的道路上,陈庆听到外面的说笑声,掀开车帘看了会儿热闹,随后又厚着脸皮跟冷战中的嬴诗曼搭话。
对方的回应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劝不听,也拦不住。
明知道陈庆在走向一条飞蛾扑火般的绝路,她却没有任何办法。
嬴诗曼唯有这种方式,来表达内心的失望和不满。
“春天来了,山上的花快开了吧?”
“听说你让人在附近的山丘中种了一大片野花,专为香皂收集花瓣。”
“等花开好了,我带你去春游踏青好吗?”
陈庆伸出胳膊,嬴诗曼马上把双手缩回了袖子里,然后把头扭向另外一边。
“夫人呐……”
马车缓缓停下,他叹息一声道:“我去老鹿那里,你别整天一个人生闷气,好好保重身体。”
陈庆从车厢离开后,嬴诗曼久久地凝视着他消失的背影,好半天才平复情绪,照常去处理工坊事务。
“家主,新药的大量配置方法卑职完成了。”
“工序和草图都在这里,请您检视。”
鹿仙翁小心翼翼地奉上文本,言行举止中多了几分敬畏。
“老鹿你从来都没让我失望。”
“所有需求都满足了吗?”
陈庆细细地浏览了一遍,满意地颔首赞许。
鹿仙翁与火药打过多年交道,而且对工坊式大批量生产颇有心得。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办得不错,尽快把新药的生产落到实处。”
“对了,近来最好不要在外面走动。”
“黑冰台到处抓捕方士、道人,你这副卖相走在街上,非得被当众拿下不可。”
“到时候还得费一番手脚把你捞出来,平白受一遭牢狱之灾。”
陈庆平淡的话语却让鹿仙翁浑身发抖。
他知道黑冰台为什么抓捕方士,也知道传得沸沸扬扬的左道邪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这一切只能烂在肚子里,到死也不能说出去。
“诺,卑职省得。”
“最近一定安分守己,不给家主添麻烦。”
鹿仙翁恭敬地应允下来。
陈庆点了点头,把图纸推到前面,与之商讨修改一些细节。
二人正低声交谈的时候,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门外何人造访?”
陈庆立刻停下话头,警惕地朝木门看去。
“家主,有客来访。他自称是您的昔日旧部,名唤鹤仙翁。”
“还有一行十余人,似是此人的下属。”
仆役一板一眼地在门外答道。
“老鹤?”
“他怎么来了。”
陈庆为了掩人耳目,很少跟内务府的旧部联系。
鹤仙翁一心追求功名利禄,也不想受他牵连。
双方之间已经很长时间没私下往来了。
“家主,莫不是黑冰台缉查雷火司,抓住了他什么痛脚?”
鹿仙翁委婉地提醒。
“八成是了。”
陈庆恍然大悟。
赵崇推出几个小喽啰来,肯定难以服众。
鹤仙翁掌管火药制造,随便罗织几项罪名,就成了重要案犯之一。
他不倒霉谁倒霉?
“想不到老鹤竟然受了鱼池之殃。”
“老鹿,一起去会会故友?”
鹿仙翁短暂地犹豫后,就点头答应下来。
老友,你来这里可算是找错了地方。
家主不会为你主持公道,反而会将你拖入万劫不复啊!
我一人深陷其中也就罢了,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陈庆和鹿仙翁怀着各自的心思从木棚中出来,朝着不远处的工坊缓缓行去。
另一边,待客的茶室中。
鹤仙翁连喝了两杯茶,身体的疲累和心中的愤怨都消散了大半。
“诸位安定心神,听我一言。”
“黑冰台再厉害,也不过是奉皇命行事。”
“本少府与帝婿交情深厚,有同甘共苦之谊。”
“只要他发一句话,我等即可官复原职!”
豪气干云的话语让一干手下精神大振。
“多谢少府成全。”
“我等实是受了无妄之灾,黑冰台属也太过蛮霸,一点道理都不讲。”
“就是,少了我们军中的火药谁来供应?”
“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等革职查办,哪有这么办事的!”
众人大发牢骚,同时向鹤仙翁投去敬仰的目光。
“呵呵。”
“小小一个黑冰台吗,也敢在本少府面前撒野……”
鹤仙翁目光一凝,突然往前窜了几步。
“侯爷,可算是见着您了!”
“属下冤啊!”
他二话不说便跪倒在地,冲着陈庆哭嚎大喊。
其余人愣了下,纷纷学着他的样子跪地喊冤。
“怎么啦?”
“老鹤,你不在内务府当值,跑来我这里作甚?”
“有何冤屈,速速道来。”
陈庆心知肚明,却装作一副怜恤悲悯的样子。
“侯爷,您不知道……”
“黑冰台昨日来雷火司查案,翻了半天的账册之后,不由分说就给属下定了个渎职懈怠的罪名,当场革除了属下的少府之职。”
“还有府司内的一众要员,统统被解职查办,如今成了戴罪之身啊!”
“而今我等走投无路,求侯爷看在昔日旧情上,为我等主持公道。”
鹤仙翁可怜巴巴地仰着头,眼角隐现几滴浊泪。
“求侯爷为我等洗刷冤屈。”
“还我们清白!”
“侯爷,您发发善心吧。”
“我等都是您的旧部啊!”
众人一起鼓噪着作揖恳求,还有人叩头在地,以表达自己的诚挚之情。
陈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我被削爵罢官的时候,可没见你鹤仙翁登门探望过啊!
当初唯恐避之不及,而今落难了又急急忙忙前来求助,真有你的!
陈某宽宏大量,不跟你这小人一般见识。
也是赶得巧了,如今正好用得上你。
“何至于此!”
“老鹤你快起来。”
未等他发话,鹿先翁就上前扶起老友。
“侯爷一向重情重义,尔等来此可算是找对地方了。”
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他却不停地打眼色,示意鹤仙翁想办法脱身。
???
如果换了往常,鹤仙翁一定能领会至交好友的意图。
对方不但施了眼色,还用手指偷偷在他手臂下方勾画着‘速去’二字。
可他一门心思想着官复原职,完全没料想其中会有什么风险。
‘速去’那么明显的提示,他也想不明白了。
“诸位先坐下来道明个中详情。”
“黑冰台有监察百官,临机独断之权。”
“想为你们翻案可不容易。”
陈庆招呼众人重新落座。
鹿仙翁原本想坐到鹤仙翁身边,察觉到陈庆在盯着自己后,识趣地放弃了心中的盘算。
事到如今,我能做的都做了,无愧于老友。
一切听天由命吧!
鹤仙翁迫不及待述说着蒙受的冤屈,又对黑冰台的霸道蛮横大加指责。
“侯爷若在,彼辈安敢放肆!”
余者纷纷附和,回想起昔日无忧无虑的光景,不禁长吁短叹。
“原本雷火司试制火器,大家伙是有一份伤药钱的。”
“侯爷您也知道这活儿相当危险,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伤筋断骨。”
“没想到黑冰台查了账册后,竟然依此给属下定了个贪污渎职,私分内帑的罪名。”
“这还有天理吗?”
鹤仙翁越说越来气:“我等平日所冒的风险,难道还不值几贯钱吗?”
陈庆轻笑着安抚:“说的没错,不给钱谁玩命啊!”
“老鹤,你先别着急。”
“黑冰台那里我去走一趟,探探赵崇的口风。”
“不过此事牵涉一件大案,恐怕短时间内不会有转圜的机会。”
“等到尘埃落地后,才能想办法把你们重新安置回原位。”
鹤仙翁担忧地问:“侯爷,那得多久啊?”
陈庆沉吟片刻:“快则一两个月,慢了半年左右吧。”
鹤仙翁大失所望。
拖上半年还了得?
他来之不易的少府之位还能保得住吗?
“黑冰台是什么地方,想必各位都清楚。”
“尔等虽然是受了牵连,可想脱罪也不容易。”
“耐下性子安心静待吧。”
陈庆话锋一转:“各位若是无处可去,暂且在我这里栖身些时日。”
“衣食住行绝不会短缺了你们的,少了钱财尽管去账房支领。”
下一刻,他就给鹿仙翁打眼色。
该你上场了!
“侯爷高义!”
“侯爷待我等恩重如山,叫我等如何报答。”
“怎敢再劳烦侯爷,不可,不可。”
鹿仙翁在陈庆的眼神驱使下,动作迟缓地站了起来。
“各位……何须客气。”
“侯府中经营硝盐、染料,与炼制火药异曲同工。”
“若尔等感念侯爷的恩情,平素搭把手、出点力,就当报答侯爷了。”
说完这句话,他脸色复杂地看向鹤仙翁。
最后的机会了,你还把握不住,事后可别怪我。
“好啊!”
“鹿兄,你我又能携手为侯爷效力了。”
鹤仙翁站起来笑着拱手致意。
对方异常的表现被他完全忽略,一点都不曾放在心上。
求侯爷办事,为他出力效劳不是应该的吗?
如果表现好了,说不定还能尽早官复原职。
一点毛病都没有啊!
“诸位的盛情陈某心领了。”
“效力谈不上,哪天有闲暇的时候愿意出手帮衬,陈某感激不尽。”
说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之后,陈庆让鹿仙翁把他们先安置在工坊中。
半个时辰后。
山风呼啸,沙尘弥漫。
“鹿兄,你要带我看什么,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莫非侯爷有要务交代?”
鹤仙翁沉醉在即将官复原职的喜悦中,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老弟,你看完就明白了。”
鹿仙翁拿出玻璃罐和草纸,熟练地重复了一遍硝化甘油敲击爆炸试验。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后,鹤仙翁目瞪口呆地盯着粉碎的草纸。
“家主的意思是让你我一同搭建工坊,大量生产这种新药。”
“此事万分机密,你做好与世隔绝的准备。”
鹿仙翁禁不住同情地看着对方。
“这……这是哪里来的?”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鹤仙翁愣了一会儿后,突然状若疯癫:“雷火司的火药根本就没失窃,是它,一定是它!”
“嘘。”
鹿仙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说得如此肯定,可有证据?”
鹤仙翁急切地喊道:“这还用得着什么证据!”
“把此物送去黑冰台,当着赵统领的面一敲,立刻真相大白!”
鹿仙翁玩味地笑道:“然后呢?”
“我怎么办?”
“侯爷怎么办?”
“诗曼公主怎么办?”
“皇家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你怎么办?”
鹤仙翁瞠目结舌,脑海中乱成一团。
他翻来覆去地思索了无数次,脸色越来越难看。
自跟随侯爷以来,对方恶行累累,当街杀人都是小菜一碟,最后连根毛都没掉。
诗曼公主更不会有事了,哪有忠犬反噬主人的道理?
皇家为了颜面……恐怕也不会公布真相。
“鹿兄,难道只有你我在劫难逃?”
鹤仙翁不敢置信地问道。
“位卑人微,除了你我还能有谁?”
鹿仙翁慢条斯理地收拾物品,轻描淡写地回答对方。
“哎呀!”
“你早知如此,却……”
鹤仙翁话没说完,立刻被打断:“愚兄没提醒你吗?”
“速去!速去!速去!”
“你的袖子都快被磨烂了,却还在开怀大笑。”
“这怪得了谁?”
鹿仙翁的诘问让对方哑口无言。
“事已至此,不必再思虑其他了,安心与我一道为家主制药吧。”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命数如此,违逆不得。”
鹤仙翁五官纠结在一起,悔恨万分。
侯爷害惨了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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