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庆幸的是,除了扶苏本人之外,文臣武将和皇室宗亲都愿意相信他。
卫戍军和神枪营大举出动,浩浩荡荡整装开拔,准备御敌于城外。
朝廷重臣中,仅有王翦略显迟疑,余者不假思索就骑上快马朝宜春宫赶去。
蒙毅一边走一边痛骂:“老夫早就说过,陈庆心怀异志、图谋不轨。他果然是反了!”
“若不是殿下受此僚蛊惑,执迷不悟,哪有今日之祸!”
赵崇心急如焚,劝慰道:“逆贼陈庆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殿下一时不察受其蒙蔽,非过也。”
“蒙公,当务之急是如何平叛镇乱。”
蒙毅疾言厉色斥道:“慌什么!”
“京畿兵精粮足,贤才汇聚、猛将如云。”
“小小一个陈庆,莫说他是肉体凡胎,哪怕真是什么妖孽转世,也要败在大秦军阵之下!”
赵崇颔首道:“蒙公所言极是,本统领担心的是暴民声势浩大,仅靠卫戍军和神枪营未必挡得住。”
蒙毅冷哼一声,竖起三根手指:“待老夫奏请殿下,三日之内,北军勤王兵马必至。”
“咸阳位居关中腹地,勋贵旧卒数不胜数。老夫往少里算,拉出二十万人马不是难事吧?”
“二十万人马,连三天都撑不住?”
“莫非陈庆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不成?”
对方一连串的反问,让赵崇心安了不少。
只要挡住陈庆的第一波攻势,朝廷就能从容不迫地调遣各地兵马入京勤王。
暴民则是无源之水,根本支撑不了太久。
形势逆转之后,十之八九会一哄而散,变乱自然平息。
“宜春宫近在眼前,蒙公慢走。”
“本统领还要派遣人手前去镇压六国余孽,免得他们趁机作乱。”
赵崇恢复了冷静之后,开始为交战做准备。
“回来。”
蒙毅叫住了他:“去宗正那里通传消息,命他召集宗室子弟,以备不时之需。”
“城中官宦世家由老夫出马,是该他们报效皇恩的时候了!”
赵崇用力点点头。
皇室宗亲以及家中的护卫、亲随,至少能凑足三万青壮。
而且与他一样同为嬴姓赵氏,为了保全咸阳肯定舍得出钱卖命。
官宦世家加起来,说不定十万人马都能集齐。
林林总总这么一算,二十万大军真不是什么难事!
“朝中全赖蒙公主持大局。”
“在下告退。”
赵崇作揖行礼后,匆匆打马离去。
——
咸阳山雨欲来之时,内务府一方数万匠工则是在集体发愣。
微风徐徐,阳光明媚刺眼。
以关卡铁门为中心,漫山遍野的人像是齐刷刷中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铁门下狼藉的尸体。
章邯面朝下倒在血泊中,华贵的官袍上被踩踏出无数脚印。
辅官和来不及逃走的兵卒下场也好不到哪去,浑身的骨头不知道被打断了多少根,软趴趴地瘫在地上没了声息。
吏部尚书死了。
随他而来的官吏和士兵也死了。
现在怎么办?
“田少府!”
“杨少府!”
“季夫人,原来你们没事。”
田舟一行现身,终于打破了这种诡异沉闷的气氛。
匠工们下意识围聚过来,眼中浮现出希望的光彩。
“幸亏韩将军出手搭救,否则我等只怕性命不保。”
田舟的脑袋上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暗红色的血迹染红了半边脸,模样看着十分凄惨。
季夫人向他投去鼓励的眼神:平日里木讷寡言也就罢了,不要白费了妾身流那么多血。
田舟赶忙心虚地挪开视线,低着头生怕让别人瞧出破绽。
“田少府,您来看看。”
“他们还有救吗?”
工匠们不约而同地让开道路,让几位主官上前视察情形。
田舟环顾一圈后,沉默不语。
连个囫囵的人形都找不出来,你们还问我有救吗?
扁鹊在世也救不回来!
匠工们脸色黯然,心中的惶恐和胆怯愈发难以抑制。
擅杀朝廷重臣无异于谋逆造反,他们阖家老小都难逃罪责!
想不到一时情急之下,居然闯出了弥天大祸!
但是目光触及田舟等人时,匠工的情绪又平复了不少。
有何可怨?
有何可悔?
众位主官为了保住他们,甘愿舍弃官职散尽家财。
吾等不以性命相报,难道眼睁睁看着恩人惨死面前吗?
“哈哈哈!”
“瞧你们这胆小怕事的鸟样,燕某羞于与尔等为伍!”
一名袒露前胸的壮汉越众而出,放声狂笑。
田舟还在愣神的时候,壮汉走到章邯的尸首前啐了口吐沫,又狠狠踢了一脚。
“朝廷命官死于刑徒燕长之手,与外人无干。”
“还望各位老少爷们给燕某做个见证!”
壮汉豪迈地作了个四方揖:“要杀要剐,由燕某一人承担,绝不祸累诸位!”
他的声音高亢洪亮,匠工闻之无不动容。
“燕长,还轮不到你这厮妄自尊大。”
“以你那三脚猫的本事,杀得光这么多人吗?”
又有一名身形高瘦,左脸颊留着一道恐怖伤疤的刑徒走了出来。
“庄某在将作少府服刑作务时,屡受狗官章邯无故欺压,一直怀恨在心。”
“今日被我觅得良机,一棒敲碎了他的狗头!”
“哈哈哈,大仇得报,庄某虽死无怨!”
瘦高的刑徒仰天大笑,狂放至极。
“胡说!”
“狗官分明是死在我的手上,燕某与他的仇怨结大了!”
燕长瞪着一双牛眼与之争辩。
“章邯戎马多年,岂是你能敌对?”
“杀几个小喽啰还差不多。”
瘦高的刑徒轻蔑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闪到一旁。
“两位给个情面。”
“杀官造反的罪责,由某家承担了。”
又有一位浑身伤疤,相貌凶悍的‘义士’站了出来。
“是我!”
“是我杀的!”
“算我一个!”
“某家敢作敢当,项上人头尽管拿去!”
田舟握紧了拳头,感觉体内似有一股澎湃激昂的力量不吐不快。
刑徒是内务府待遇最低的,每人每天只有两个钱。
然而就是这两个钱,却让他们争先恐后地站出来,领受枭首、车裂等极刑。
“无依无靠,亦无牵无挂。”
“奋之向,斗之方,所向披靡也。”
韩信情不自禁地夸赞道。
火枪对射最怕的就是意志不坚,畏死退却。
一旦阵型溃散,便任由对方屠戮,再无扭转之可能。
眼前突然冒出来上千主动领死的刑徒,顿时给了韩信极大的信心。
只需要给他一次机会,他能率领这群刑徒打垮天下间任何强兵悍卒!
“诸位稍安勿躁。”
田舟从季夫人处获悉了后续计划,知道接下来就该陈庆粉墨登场,振臂一呼万众景从。
可刑徒意外的举动,实在让他措手不及。
给韩信打眼色,对方视若不见,心里似乎在盘算什么。
百般无奈之下,田舟只能自己站出来。
“各位豪杰的心意我等感激不尽。”
“但惹出此等塌天大祸,非是寻常人所能承担。”
田舟马上就要说出:不如请侯爷出马,或许有转圜之可能。
“田少府不必多言!”
燕长推开旁人,环视左右后高声喝道:“寻常人承担不得,燕某现在自号燕大王,聚众造反,这总承担得了吧?”
“某家部众何在?”
在场者多有北地裁汰下来的燕国降卒,纷纷高举手臂:“大王!大王!大王!”
瘦高的刑徒一见被抢了风头,怒喝道:“庄某自号郢王,哪个敢与我起事?”
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喝彩,呐喊鼓舞者不计其数。
“某家自号翻天大王,不怕死的随我来!”
“我乃魏国王室后裔,魏人来我麾下!”
“唯一死而已,有何可惧!”
……
这回不用田舟提醒,韩信已然察觉苗头不对。
叔叔呢?
您再不来就晚了!
片刻功夫,刑徒中涌现出数十位反王,鼓噪叫嚣着拉人入伙。
反正他们也不打算活了,不如闹个天翻地覆,说不定身死之后还能留下些许薄名。
“好热闹啊!”
“青天白日,无风无雨,尔等不安心任事,聚在这里作甚?”
陈庆一脸风轻云淡的笑容,闲庭信步般从人群中走出来。
“叔叔!”
韩信如逢大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陈庆身边。
“侯爷!”
田舟等人激动地迎上前来,团团围聚在他身后。
李左车板起面孔呵斥道:“侯爷驾到,尔等伫立不动是何道理?”
燕长怔怔地凝视着对方,内心陷入激烈的挣扎之中。
毫无疑问,此时是聚众起事的最佳良机。
他不想一辈子籍籍无名,也不想以刑徒的身份孤苦终生。
眼下已经有数百燕国降卒愿意为他效力,等其余府司收到消息,汇聚两三千之众也不是难事。
低一下头,可什么都没了!
李左车的目光从‘反王’身上一一扫过,不少人心虚地低下头去。
并非畏其权势,而是因为‘义’之一字在作怪。
曾几何时,李左车和娄敬清查刑徒中的冤假错案,前后耗时近三个月,调动的文吏多达上百。
“姓甚名谁?”
“家在何方?”
“所负之刑可有判罚不公之处?”
最后的问题把所有人都问懵了。
不公?
朝廷问这个干什么。
不公又能怎样?
莫非是故意设下圈套,网罗罪名增加刑期?
大部分人支支吾吾,敷衍搪塞过去,事后又提醒他人小心中计。
然而李左车之后的作为却出乎了所有刑徒的意料。
他以内务府府丞的身份与地方郡县交涉,推翻了不少陈年旧案,给无辜蒙冤者发放盘缠、开具公文,送其返回家乡。
此事给刑徒带来的震撼,无异于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李左车之名瞬间如雷贯耳!
“拜见李府丞!”
“李府丞,出大事了!”
“侯爷,吾等不幸惹下大祸,求您主持公道。”
“侯爷,您快走吧,此事与您无关。”
反王们犹豫不决,但是尾附其后的人马先散了伙。
他们齐齐朝着陈庆和李左车涌来,口舌嘈杂地诉说此时情形。
燕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仅剩下七八个平日交好的刑徒,数百人马顷刻间没了踪影。
“恭迎侯爷!”
“侯爷,我等渴盼已久,您终于来了。”
“今时今日,唯有您能定夺大局!”
韩信嘴角勾起,想笑又不敢笑。
燕大王呢?
郢王呢?
还有翻天大王在哪?
真当谁都能举兵起事,翻转乾坤的呀!
你们差之远矣!
陈庆不停地往下压手,但匠工们群情汹汹,不受控制地往他身边挤。
无奈之下,他只能取出钜子令高高举起。
“墨家弟子听令!”
田舟仰起头,仔细端详后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钜子令在手,如祖师亲临。”
“墨家子弟拜见巨子!”
相里菱高喝一声后,绕到陈庆身前带头敬拜。
“钜子令?!”
田舟等人心中掀起狂涛骇浪。
两百余年了!
墨家分裂后,钜子令传到相里氏手中,从此匿迹销声,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眼中。
“师父把它传给了侯爷!”
田舟知道钜子令在哪儿,年少时也无数次想偷偷打开神龛,瞻仰祖师遗物的风采。
碍于门规森严,他仅仅是想过,未敢付诸行动。
如今大半生过去,想不到竟然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拜见巨子。”
田舟整理衣袍,神情肃穆地躬身下拜。
“拜见巨子。”
杨宝等亲传弟子按照传承顺序整齐列阵,俯首行礼。
人山人海中,凡是受过秦墨传艺的匠工自觉地走上前来,向墨家新任巨子行拜谒大礼。
不知不觉中,其余人缓缓后退,腾出了一大片空地。
而秦墨弟子越来越多,入目所见根本望不到边。
风声喧嚣,数万人鸦雀无声。
即使并非秦墨门下也默默地低下头,心悦诚服地向墨家巨子表达崇敬之意。
陈庆的嘴角险些压不住。
想不到呀想不到。
我只是迟来片刻,竟然有人抢先称王!
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
揭竿而起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如陈胜吴广之流,只能为他人做嫁衣。
听我一句劝,这里面水太深,你们把握不住。
还是得我亲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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