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诗曼等女眷被半强迫地送出城去,暂时安置在铁甲旗舰中。
因为接下来的场景实在不宜让她们见到。
野人军因剽悍勇猛、战不旋踵而名声大噪,在西南边关平定百夷之乱中曾经立下大功。
然而同样的战法,在内务府的纯火器部队面前却铩羽而归。
何为真理?
客观存在的、不受主观感受和意识影响的事物才叫真理。
无论站在枪口前的是谁,无论他怕不怕死,无论他高大或是矮小,无论他勇健还是孱弱,对持枪者来说完全是一样的。
一发子弹就能让他永远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稍许有些不同的是,野人军顶着枪林弹雨几乎冲到了阵前。
就差三步左右,他们的刀剑就能伤害到火枪兵。
不过随着最后一次枪声齐鸣,所有的热血和不甘尽数化作泡影。
时代变了,变得比以往更加残酷。
“叔叔,奸党首脑蒙毅已授首伏诛。”
韩信拎着一颗滴血的头颅,打马来到陈庆面前。
蒙毅双目暴突,眼眸中充满愤怒、不可置信、以及鄙夷和轻贱。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也不接受死得如此草率和平淡。
陈庆忍不住嘴角上扬。
要不然呢?
难道还得韩信陪你坐下来,听你讲讲蒙家三代仕秦,逐步崛起为顶级豪门的光辉历史?
或者说煮一壶好茶,听你讲述蒙氏兄弟一文一武,叱咤风云、威名远播,所见者无不俯首敬仰的传奇人生?
别逗了!
帝都的老顽主都知道,打架时不怕对方名气大,也不怕对方人多势众,就怕遇上生瓜蛋子。
管你什么江湖大佬,管你什么资历辈分,掏出三棱军刺上去就是一顿乱扎。
韩信就是那个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
所以蒙毅习以为常的‘慑于威名’畏首畏尾,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在他这里根本不好使!
韩信早就盯上了他,毫不犹豫地率领一支精兵杀了过去,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
毕竟剥下‘蒙公’这层华丽的外衣,他仅仅是个略通武艺的衰朽老人而已。
一剑,不能再多了。
“将奸党悬首示众。”
“除恶务尽,余者亦不可饶恕。”
“统统挂在我家的路灯杆子上。”
陈庆恍然间想起一件事。
路是属于内史府的,但两边的路灯杆可是他的私有财产。
许久之前,当他感觉自己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时候,曾幻想过成为世界上最早的资本家。
门第显赫,出入其间者无不是达官显贵,皇亲宗室。
一世荣华,代代昌盛。
如今想来,他不禁面露苦笑。
穿越者就是穿越者。
我做不到自己锦衣玉食的同时,却让匠工、刑徒住在土窝棚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我自始至终都把他们视作人而不是牛马牲口,所以我能看到他们的诸般苦难,倾听到他们绝望的呐喊。
一念之差,挂在路灯杆上的变成了蒙毅老登而不是我。
“诺。”
“叔叔多加小心。”
韩信匆匆打马离去,吩咐属下把蒙毅的头颅悬挂起来。
城内只剩下零零散散的抵抗力量,世家大族见势不妙,纷纷召回自家青壮,依托高墙深院力图自保。
叛军凭自己的力量,杀出了一条尸山血海的通天大道!
“侯爷,内史府府令宁腾授首!”
“这是在他府中查获的地契和房契,另有金银珠宝数之不尽,起码有上百车!”
陈庆哪里都没去,静静地驻留在鲜血染红的街道中,心中时而失落时而惋惜。
“挂上去。”
宁腾死了。
这个狡诈油滑、重利轻义,不惜卖国求荣的小人死得无声无息。
平日里一口一个蒙公,极尽献媚讨好之能事。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蒙毅挂左边,你挂右边。
风刮的大一些,你二人四目相对,还能互相打声招呼呢!
“侯爷,属下攻破了礼部尚书陶淳的府邸。”
“首级在此!”
过了两刻钟左右,一队浑身洒满鲜血的士兵匆匆返回。
四人分别扯着幔帐的一角,粗手粗脚地放在地上。
圆溜溜的人头满地乱滚,其中陶淳死不瞑目的面孔正好对着陈庆。
“活着都不怕你,死了还想逞威风?”
“挂上去!”
陈庆的笑容不屑又鄙夷。
你得感谢我懂不懂?
倘若再晚些时日,朝廷罢免了你的尚书职位,墓碑的文物价值肯定大打折扣。
知足吧!
天色渐暗,一道道火光冲天而起。
咸阳宫左近,豪屋大宅熊熊燃烧。
或是被叛军攻破了家门,眼见救援无望,万念俱灰下举火自焚。
或是匠工、刑徒见识到公卿勋贵富丽堂皇的亭台园林,两相对比下不禁怒从心头起,一把火烧了他们的享乐所在。
陈庆注目凝视,暗暗生出几分担忧。
万一有人不识好歹,去攻打武成侯府怎么办?
局势越来越混乱,宜春宫受损可就糟了!
咸阳宫更是动都不能动,这可是国宝级的宫殿!
“来人,跟我走。”
陈庆迅速招来一支人马,急匆匆踏着鲜血和尸骨向前赶去。
——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和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街道上到处都是残砖断瓦以及横七竖八的尸体,草木和布帛化成的飞灰打着旋的凌空飞舞,稍有不慎就会被糊得满头满脸。
“勿伤百姓,勿犯疾苦!”
“违令者斩!”
陈庆知道麾下士卒是人不是神,他们做不到高风亮节秋毫无犯。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维持秩序,避免最后酿成无法收拾的惨剧。
“这边来。”
周围的街巷逐渐熟悉起来,通过两侧侥幸留存下来的建筑,他脑海中浮现出此地昔日的景象。
昏暗的巷道中冷冷清清,门窗紧闭的宅院中黯淡无光。
因为位置太偏远,加之宅院规模较小,相比公卿豪族的宅邸显得寒酸许多,路过的士卒通常随便看一眼,就朝着火光通明处奔去。
笃笃笃。
“丽姝夫人,请开门。”
陈庆往后摆了摆手,示意随从不要近前。
他轻轻敲击大门后,里面立刻传来惊惶的呼喊声,随后戛然而止。
“门内的人听着,立刻叫丽姝夫人出来。”
“否则破门后,有你们好瞧!”
犹豫再三后,陈庆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府中仆婢慌不择路地逃回了深宅内,瑟瑟发抖地禀告乱兵叩门之事。
丽姝夫人目光闪动:“他怎么来了?”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激动,反正像是一道暖流从心头涌出。
“尔等在府内静待,我去打发了他们。”
丽姝夫人镇定自若地起身,扶正了鬓发上的金钗,又理了理深衣的下摆。
吱呀——
大门缓缓打开,摇曳的火光下,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面孔。
陈庆露出放肆的笑容,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
“夫人安好。”
“侯爷安好。”
双方互相问候,如同久别重逢的故友。
“你……”
“城中兵荒马乱,一时不慎即有刀兵之祸。”
“你不妨随我出城去,起码能保得全家周全。”
陈庆主动做了个请的姿势。
丽姝夫人露出明媚的笑容:“多谢侯爷好意。”
“妾身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家中资财微薄,又没招惹什么仇敌。”
“留在城中也无甚大碍。”
“您……多保重。”
千言万语在眼神交织中缓缓倾诉。
陈庆微微颔首,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她不会跟我走的。
扶桑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子婴好不容易在海外安身立业,觅得一方栖身之地,她又怎能做出祸累儿孙之举呢?
“夫人也多保重。”
陈庆作揖行礼后,从身后的侍卫那里讨来刀剑,割下十二章服的一角。
“若再有乱兵至,此物或可护佑安危。”
“在下告退了。”
丽姝夫人的眼神万般不舍,欠身后久久都没抬头。
直到陈庆走远后,她才紧握着手中的一缕衣袍,踮起脚尖翘首张望。
“此生狼狈如此,不敢委身侍君。”
“若有来世,妾身为奴为婢,伴你逍遥快活。”
回首往事,丽姝夫人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和落寞。
她这一生活得太委屈、太无奈、太不尽人意。
人世间的苦难几乎全被她遇上了。
“上苍保佑,愿我儿子婴平安顺遂,无灾无难。”
“上苍保佑,愿雷侯武运方昌,战无不胜。”
丽姝夫人紧紧地抱住衣袍碎片,一边默默祈祷,一边将大门重新关好。
——
武成侯府。
天色漆黑,一墙之隔数千支火把随着人影晃动。
“叛军怎么还不退?”
“王家可是他们的自己人!”
“敌我都分不清了吗?”
王威刚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身后忽然冒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呼呼风声地扇向他的后脑勺。
“休得胡言乱语!”
“官贼不两立,王家世代忠烈,焉能与反贼为伍!”
王贲怒气冲冲地呵斥自己的儿子,捂着嘴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祖父,您消消气,威儿知错了。”
王威赶忙作揖讨饶,偷偷示意王元帮自己求情。
“祖父,叛军打不进来的。”
“若是遇上小姑丈那个逆贼,我们兄弟绝不饶他!”
王元和王威交换眼色,瞬间达成了共识。
如果勤王大军驱逐了叛贼,他们就去大姑丈那里邀功请赏。
如果陈庆占据咸阳自立为王,说不得要请小姑母替二人谋个好差事。
任凭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
芷茵姑母说的没错,留住小命比什么都重要。
“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少在这里卖弄口舌!”
“趁着叛军无暇顾及此地,召集府中兵将杀出去,保护太子殿下!”
王翦卧榻不起,王贲同样痼疾缠身。
侯府中能指望上的唯有王威、王元两个。
“您放心吧。”
“平叛杀贼交给我们,祖父您看顾好家里。”
“我们带人离去后,府邸防卫空虚。您率人退至后宅,严防死守等我们回来。”
王威、王元两个信誓旦旦地做出保证,派遣仆婢搀扶着王贲返回内宅。
“威儿、元儿。”
“奋勇杀敌,报效皇恩!”
“记住了吗?”
兄弟两个一起点头,然后命侍从关好内宅大门,再搬来重物堵住。
“呼……”
王威、王元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奋勇杀敌?
我脑子有病才那么干!
出去晃一圈做做样子,差不多得了!
二人小声商议着返回前宅,管事欢喜地高呼着奔来:“叛军退了!叛军退了!”
???
王威、王元两个对视一眼。
他们还没出门呢,怎么叛军就退了?
“一定是小姑丈的亲信人马来了。”
“说不定是小姑丈本人!”
此刻,陈庆光辉伟岸的身影不禁浮现在兄弟二人的脑海。
大姑丈生来尊贵无比,大秦监国太子是也!
小姑丈同样非是池中之物,率军攻破咸阳,屠戮世家公卿,千古难得一见的伟丈夫是也!
“走,出门收敛些尸首。”
“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王威、王元士气昂扬,率领家丁家将打开大门,浩浩荡荡地杀出府去。
城中一片大乱,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扶苏心情沉重地在咸阳宫内搭建的防御工事上来回踱步。
“殿下,叛军善用火器,此地不宜久留。”
“您先下去吧。”
赵崇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忍着肢体创伤的刺痛爬到了高处。
“无碍的。”
“都城生灵涂炭,本宫心如刀割。”
“若是有流矢飞弹袭来,或许我还好受些。”
扶苏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皇把江山社稷交托给他才短短数月时间,而今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日御驾归来时,该以何面目去觐见父皇?
“殿下,您万万不可灰心丧气。”
“只要再支撑一两日,百万勤王大军必至。”
赵崇单膝跪地,苦苦相劝。
扶苏愁肠百转。
我真的能等到那时候吗?
以叛军的猛烈攻势,拿下咸阳宫只在旦夕之间!
先生啊!
你到底是上苍送来的福祉还是一场躲不开的灾祸?
扶苏极尽目力,遥望着哭喊声传来的方向。
不要再多造杀孽了!
本宫求你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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