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思索着报纸上提出的大政三问。
叮,叮,叮。
陈庆轻轻用盖碗撇去茶水上的浮沫,瓷器碰撞的清脆细响在此时格外引人注目。
老学究好奇地朝他看过来,隐隐约约觉得对方的面容似曾相识。
陈庆举起茶杯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对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赶忙端起茶水回敬。
“老师,莫非传言是真的?”
“汉国确实造出了蒸汽驱动的全金属战列舰?”
年轻人黯然地低下头去。
“不好说。”
老学究摇了摇头:“季大师堪称千年以来第一奇才,集墨家三百年传承于一身。博采众长,推陈出新,非凡俗之辈所能揣度。”
“他应当不会信口雌黄。”
“既然去年放出过风声,那十有八九是真的。”
年轻人叹了口气:“离汉国、月氏海陆会盟,共击罗马过去十多年了吧?”
老学究补充道:“是十八年。”
“十八年前,汉国的大西洋舰队已经蔚为壮观。装备有六艘大型风帆铁甲战列舰,辅从战船不下百数。”
“彼时月氏与罗马互相攻伐,苦不堪言。”
“汉国受月氏相邀,派出舰队横渡大西洋,历时大半年抵达欧罗巴。”
“哈哈,汉国坚船利炮,能以一敌百。打得罗马水师丢盔卸甲,险些全军覆没。”
“自此汉国舰队出入罗马沿海如入无人之境,大肆破袭城池,掳掠财货和人口。”
“最终在海陆夹攻之下,罗马割地赔款,俯首称臣。月氏也因此声势大涨,成为域外首屈一指的强国。”
“汉王虽为逆臣,却不失为一代豪杰。”
“经此一战,欧罗巴从‘不知有汉’到‘闻汉色变’,大涨我华夏威名!”
老学究刚开口时忧心忡忡,说到后面却眉飞色舞。
其余茶客也怀着相同的矛盾心理。
汉国两面临海,自立国之初就把造船业作为重中之重。
数十年发展下来,汉国东西两路水师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大洋所向披靡。
秦国的海贸虽然也在蓬勃发展,但经商路线大多局限在朝鲜、扶桑以及东南一带,与‘乱臣贼子’并未正式建交。
总体而论,秦国的船只小而多,分布广泛,数量上优势极大。
汉国受限于人口规模,走的是小而精的路线。
尤其是耗费巨资打造的两支水师,简直是所有航海人心目中不可战胜的神话。
秦国官面上把汉国视为乱臣贼子,但是到了海上,汉国的水师战船威慑力远比秦国强得多。
凡是出海跑商的秦国商贾,多有受其恩惠。
故此在沿海一带,民间对汉国普遍怀有亲睦之情。
除了不敢公开以‘汉皇’来称呼陈庆,并无半点敌视。
汉国舰队万里驰援月氏,力挫欧罗巴蛮夷,每逢谈及此事秦国人都觉得与有荣焉。
“十八年前,汉国的铁甲战列舰已趋于圆满。”
“如今造出全钢铁蒸汽动力战列舰也不意外。”
“墨家工造之术天下无双,又有季大师这般旷古烁今的大贤良师,什么都难不住他们。”
“报纸上的第三问也正是吾等心中所惑。”
“秦国何时才能追上汉国的步伐,拥有一支叱咤沧溟的无敌舰队?”
“没有巨舰利炮,如何兴兵海外,镇压不臣?”
年轻人捧着报纸神态激昂地感叹道。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秦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
“陛下既然有此心意,海师兴起不远矣。”
“不过是十八年而已,咱们等得起。”
老学究捏着胡须感慨万千。
年轻人摇了摇头:“当年汉王起事时,江山战祸四起,生灵涂炭。”
“咸阳十室九空,公卿世家屠戮殆尽。”
“学生在书本中读到时,无不唏嘘喟叹。”
“但愿这一战能拖延得越久越好,免得秦汉子民同室操戈……”
老学究赶忙打了个眼色,示意他说话要注意尺寸。
年轻人讪讪地笑了笑,重新坐下。
只要别口称‘汉皇’,就算不上什么大错,官府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两位学士真知灼见,令在下耳目顿开。”
“可否借一席之地,恭听二位高谈雅论。”
一位矮胖的商贾端着两碟茶点,笑眯眯地凑到师生的茶桌前。
“有何不可。”
“贵客请坐。”
老学究听到他的口音不是代县本地人,热情地邀请对方坐下。
“之前在下以为除了跑海人,秦国百姓无不视汉国为仇寇。”
“偶然采买货物的时候听闻此地是汉王发迹之所,特意绕道前来游览观瞻。”
“无意间听到二位的闲谈,方才知道传言不虚。”
“代县虽然深居内陆,却是汉王的故土,自然与别处不同。”
商贾的表现如同他乡遇故知,主动起身给一老一小添茶。
“怎好劳烦贵客动手。”
老学究示意学生起身帮忙。
双方一方谦让后,互相举杯致意。
代县是个小地方,人丁不旺商贸不兴,离海岸线路途遥远。
因此自称‘跑海人’的商贾显得格外稀奇。
双方互通姓名后,自称梁士祁的海商又挥手叫来伙计,给桌上添了几样价格不菲的茶点。
老学究瞥见他手上一颗珠光宝气的翠绿戒指,顿时知道对方身价不菲。
“素闻海上豪商富可敌国,挥金如土。”
“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梁士祁谦虚地摆了摆手:“老先生过奖了。”
“梁某这点身家,哪敢以豪富自居,说出去要被同行笑掉大牙。”
“不过是风里来浪里去,赚得一点糊口之资。”
“离富可敌国差得远了。”
年轻人兴奋地问道:“不知贵客走的是哪条商线?”
“从秦国至扶桑,还是去往汉国?”
梁士祁干笑了两声,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咳咳。”
老学生瞪了自己的学生一眼。
人家要是承认去过汉国,被官府知晓后马上就会以通敌的罪名下狱。
这种事怎么可能诉诸于口?
“梁某名下不过三两艘小船,往来于扶桑与朝鲜之间。”
“汉国一次都没去过,仅仅在扶桑与汉国人打过些交道而已。”
梁士祁没有怪罪年轻人的莽撞,从容自若地抿了口茶水。
“请贵客原谅在下冒昧失言。”
年轻人道歉后,见他并无怪罪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道:“贵客,您听说过汉国的蒸汽动力全钢铁战列舰吗?”
梁士祁点了点头:“有所耳闻,也听汉国人提起过。”
年轻人顿时兴奋不已:“那依您之见,传闻是真是假?”
梁士祁犹豫了片刻,微微摇头:“八成是假。”
“说假也不对,更准确点应该说汉国确实在建造全钢铁战列舰,但是其中困难重重,目前还未竟全功。”
“或许再过一两年,两三年,它才会下水试航。”
“然后查漏补缺,改造修缮,又是三五年功夫。”
年轻人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老学究忍不住问道:“汉国的大西洋舰队十八年前就能远航万里,协助月氏国攻打罗马。”
“至今近二十年了,始终未能跨过全钢这一步?”
“若以此来计算,秦国的海师扩军岂不是更加遥遥无期?”
梁士祁莞尔一笑:“老先生,十八年前汉国迫于无奈才动用了刚组建的大西洋舰队。”
“去时战舰上百艘,回来的一半都没有。大多都留在月氏,便宜了他的私生子。”
“后面汉国的造舰计划搁置了好几年,正是为了弥补风帆铁甲战列舰的不足之处。”
“您想想,没学会走,哪会去学跑呀?”
“着手开始研制全钢蒸汽战舰,也就近几年的事。”
老学究大感疑惑:“坊间戏言难道是真的?”
“月氏王是汉王的……”
梁士祁放下茶杯,言之凿凿地说:“汉国上下都传遍了,也就咱们这边当成了戏言。”
“您学问不浅,仔细想想月氏女王哪年过世的?”
老学究冥思苦想,却记不住具体时间。
“大约是二十年前。”
年轻人激动地面泛红光:“也就是说,月氏女王过世之前,告知了王子的身世。”
“此时月氏正处于内外交困之中,故此月氏王毫不犹豫地向汉国求援。”
“算是书信往来以及大西洋舰队奔赴欧罗巴的时间,正好对得上!”
梁士祁竖起大拇指赞叹:“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全猜中了!”
“据汉国商旅所说,多年之前月氏女王出使大秦,当时负责接洽的正是汉王。”
“你想呀,孤男寡女凑在一起。男的器宇轩昂,高大英俊;女的天生丽质,美艳动人。”
“他俩能不擦出点火花来吗?”
“擦来擦去,这不就有了如今的月氏王吗?”
老学究与年轻人互相对视,半信半疑。
自从太上皇登基后,朝廷对汉王的一切相关事物讳莫如深。
知悉当年情景的咸阳士人百姓恐怕也作古多年了,这段秘闻早就湮没于岁月之中。
“汉王不是与皇……王后恩爱有加,从不贪图美色吗?”
年轻人小声问道。
“你这是哪听来的?”
“谬传!绝对是谬传!”
“实话跟你说,汉王与你这般年纪时,荒唐事干的多了。有些我说出来,都怕你们脸红呀!”
梁士祁拍着桌子,音量拔高了三分。
周围的茶客纷纷竖起耳朵,对他口中的秘闻兴趣大增。
“你们别不信。”
“梁某在家时与夫人也是万般恩爱,如胶似漆。”
“可出了海嘛,总是难耐寂寞,不得已偷偷在扶桑安了个小家。”
“你们哪日去扶桑的各处海港逛逛,到处都是秦、汉两国商贾包养外室的豪屋大宅。”
“梁某认识的朋友全部如此,一个都没落下。”
“你们说汉王他能免俗吗?”
梁士祁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月氏乃小国,汉国是大国。”
“凭什么月氏王一封书信,就能调动汉国的大西洋舰队?”
“因为他派遣使节出示了母亲留下的遗书呀!”
“当初汉王身不由己,对月氏女王始乱终弃。”
“他心中能没点愧疚?”
“如今庶子受了欺负,找到生父求助,汉王能置之不理?”
“那必须得给儿子出头啊!”
“所以才有了大西洋舰队远赴欧罗巴,把罗马沿海城池轰了个稀巴烂。”
“之后凡是受损的舰船,全都白白送给了月氏。”
“诸位有所不知,月氏以前是没有水师的。”
“结果经此一役,非但打服了罗马,月氏还一跃成为附近的海上霸主。”
“你们就说,月氏王认父之举值不值吧?”
老学究沉思片刻:“怪不得月氏之后年年朝贡汉国,老夫还以为是感恩于万里援救之情,月氏才甘为汉国附属。”
年轻人脸色大变:“如此说来,月氏与汉岂不是父子之国?那大秦该如何是好?”
梁士祁摆了摆手:“汉王有一句话说的非常好,国与国之间哪有亲情可言,唯有利益至上!”
“这些年,月氏的朝贡哪年落下了?”
“不照样对秦国恭敬顺服嘛。”
“汉王调动大西洋舰队万里援救月氏,恐怕也不只是为了父子之情,多半还有其他目的。”
“不过其中机密事宜,就不是咱们平民百姓能知晓的喽!”
老学究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贵客赐教。”
“否则我等不明就里,猜来猜去也无法洞察内情,白白耗费了心力。”
梁士祁感受到众人尊崇的目光,大喇喇地说:“众位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梁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道轻佻的声音传来:“贵客,您先前说汉王早年有些荒唐事,说出来都脸红。”
“给我们这些乡下土包子讲讲呗?”
嵇尧双眼放光盯着远道而来的‘大海商’,兴奋地脸色发红。
老天爷,我等的机缘终于来了!
这不就是本少爷涉足海贸生意,成为一方巨富的最佳良机嘛!
“是啊,给大家伙讲讲怎么个脸红法。”
“汉王到底有多少相好?”
“他怎么跟月氏女王勾搭成奸的?”
“汉国王后可是咱们大秦的公主,还是太上皇的同胞妹妹。他在皇家的眼皮子底下偷腥,怎么瞒过去的?”
茶楼内的客人兴致盎然,纷纷围拢过来。
梁士祁眉飞色舞,撸起袖子准备再显摆显摆。
忽然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我夫人时常念叨,让我谨言慎行。”
“看来并不是哪一家都有个贤良淑德的内室。”
梁士祁皱起眉头大为不悦。
你骂我可以,骂我夫人就过分了!
“老……”
梁士祁本欲开口训斥一番,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后,却突然呆滞在原地。
稍后,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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