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连续干了5个多小时,滴水未进,部队供水车上来了,野战后勤车也在埋锅造饭,烧出来的热水、饭菜,我们一锅锅端着送往后方,给被困在国道里的老百姓,车进不去就靠人抬,在一个上坡我们和兄弟部队战友们一起搭成两排人墙,用我们冻得通红的手把水和食物一份份传递给困在里面的群众,没人抱怨一声,没人倒一口热水给自己。
我看见山坡上有个军人背着一个受伤群众在雪地里艰难地下来,我看清了他,那是我的排长,他把棉帽、手套和军大衣全给了背上的老百姓,穿着单薄的毛衣在风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医护车所在的地方赶,从堵车地段出来至少有几公里的距离,他就这样冒雪背了几公里,我丢下雪橇赶过去:“排长!给我!”我要抢过他背上的群众,排长喘着粗气推开我,我强行去抢,他发火了:“去做你的事!”
“你有伤!”我痛心地喊,他膝盖上有严重的旧伤,我是知道的,他背着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一滑一脚地走了几公里,旧伤一定会复发,他后面还有比武,他还要去做那么多的高强度训练!……
排长根本不理会我,从他的表情我知道他的旧伤一定发作了,他忍着继续向前,暴露在风雪中的头脸冻得通红,我匆匆摘下我的棉帽脱下手套要给他戴上,再次被他推开,他只厉声丢给我一句呵斥:“你戴好!”
看着他一脚一滑远去的背影,我眼睛发涩……
后面一个战友背着人滑倒了,我过去接过他背上的人背在了背上,在雪地里追着排长的背影,赶向医护车……
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我们只有一个身份,军人。军人,这个身份,可以给我们抵抗严寒的勇气,不眠不休的特权,战风斗雪的坚忍。
不管我们是不是刚刚从父母身边离开的半大孩子,不管我们的同龄人是否正在温暖明亮的大学校园里享受玩乐,不管我们同样也是血肉之躯,也知道累、知道疼,受伤了会流血,精疲力尽了会倒下,但我们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声叫苦,就因为这身沉甸甸的军装。它让我们再疼也得忍,再苦也得扛,再大的困难也要站着用我们的肩膀撑,因为我们是军人!
这是我当兵以来第一次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一个军人的责任,这种责任感是自发的,连里的即使平常再偷懒的、再逃避训练偷奸耍滑的,都没有一个人往下退,都在往前冲,所有人都在冰冷的风雪里争分夺秒,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饿了用几块掰散的压缩饼干大伙分着充饥。在那种情形下你根本就不会后退,因为这个集体在感染着你,我为我们连队自豪,为我的每一个战友自豪。
赶到救援地,排长就在前面,我放下背上的人时,看到排长在最后几步时候在冰上滑倒,摔倒在地,那一瞬间他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下面护住了背上的人,可是那种情况下难免还是把人摔着了,等在那的那个群众的亲属们围了上去,我听到他们中间有人在埋怨排长摔了人,我气得气血翻涌,又愤怒又寒心,雪地上坐着我的排长,背着人走了几公里雪地的排长,他满脸是雪,捂着膝盖紧皱双眉,还在向那些老百姓致歉。顶风冒雪不吃不喝干了五个小时没有击倒我,这一幕打倒了我,我过去推开一个数落排长的人,被排长一把拽住,他严厉地叫住我:“高云伟!”
我把他从雪地上搀扶起来,他的手、脸都冻僵了,膝盖的疼痛让他站起来时都很艰难,几个战友追过去要拿回排长的军大衣和帽子手套,那几个老百姓不肯归还,说“当兵的发衣服又不要钱,你们再领一套去。”
他们气得发抖,跟那些人理论,被排长的命令叫了回来。
我脱下军大衣把排长紧紧地裹住,紧紧握住他冻得发紫的双手,我们几个看着排长,眼泪就掉了下来。
再苦再累,流血流汗,那是保家卫国,再苦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此刻心里的憋屈让眼泪直掉。这一刻我觉得不值,我们保护的就是这种人吗?当兵不为这声谢,可是军人也是人,军人就应该被这样糟践吗!
排长命令我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他把军大衣还给我,我不肯,他硬给我裹上,手指用力抹去了我脸上的眼泪:“干什么,给我吃冻冰棍?没出息!”他环顾着我们:“委屈不当兵,当兵不委屈,把眼泪都给我收起来!”
……
奋战到晚上,路边搭起了野战帐篷,我们和兄弟部队轮流作业,换下来的人员就抓紧时间在帐篷里窝一会。
帐篷里横七竖八躺着认识不认识的战友,冷风从帐篷的缝隙呼呼地往里钻,一天下来我们就吃了一点压缩饼干,扒拉了几口冷盒饭。
我靠在帐篷里,身上已经没有了知觉,身体内的隐痛在这十几个小时里都麻木了,麻木得甚至被我完全遗忘了。
我在几个帐篷都没有找到排长,他一定还在一线没有下来,他的伤能吃得消吗?当时我们给他找的军大衣他又给群众了吗?他在哪儿?……
通讯员跑来,带来连里紧急集合的命令,我们连忙叫醒连里的战友到帐篷外列队集合,我终于看到了排长,他站在队伍前,黑夜中工程车的大灯照亮了他疲惫的脸,他的表情很凝重。
山上供电线路被大雪损坏,造成附近40多个村庄停电,由于我们连所在位置离损坏位置最近,上级命令我们连马上组建一支抢险突击队,由杨东辉担任队长,带领突击队配合供电部门抢修人员上山连夜抢修线路,保证人民群众正常用电。
这是一个危险的任务,山况路况都不清楚,冰雪封山,没有现成的路,何况还要冒着大雪抬着沉重的发电设备,山上随处可能有被雪掩盖的雪窝和断壁,掉下去不是伤就是残。
面对危险,是人都有着本能的恐惧。
杨东辉站在队伍前面,做着简短的战前动员,他的嗓音已经嘶哑,然而每一声都掷地铿锵,像重拳击打在这漫天风雪中。
“出发之前我说过什么?大声地回答我!”
我们大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记住你们是军人,军人是什么?生,上战场,死,覆国旗!”杨东辉吼着,他的声音震撼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
震天的吼声在这风雪里,恐惧,冰冷都不及我们此刻的热血沸腾,我们是军人,是军人就随时准备着牺牲,这是我们的使命,亦是我们的选择!
“念到名字的出列!”
杨东辉开始一个个地点名,报到名字的出列站成一排,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杨东辉说:“其他人员原地休整,听从调配!”
“报告!”我吼着站出队伍。“我请求加入!”
他没有叫到我的名字。
“你不在名单上,原地待命!”
“报告!……”
“服从命令!”他大吼,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带走了突击队。
他想把我留在安全的地方,自己去最危险的地方,布满冰雪的深山,要抬着几百斤重的设备在黑夜里爬山,一不留神就会滚下山坡。排长,你认为我还会留在这里吗,你小看了我,你小看了你的兵,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只要是有危险的地方,只要是你在的地方,你的兵,一步都不会离开你!
清理所有的装备,抬上沉重的设备,向黑魆魆的山上行进,在乱扫的手电光中排长发现了我的脸,他又惊又怒:“谁让你跟来的?回去!”
“我已经加入了,我要求执行任务!”
“无组织无纪律,我处分你!”排长急了。
“处分我也要去!”我在风雪里对他吼着:“你在哪,我就在哪!”
……
我们和电力职工搬着沉重的器材,在冰冷的山林里往上攀爬。经过了一路艰难,终于赶到了维修区域,电力职工负责抢修,我们负责做地面搬运工作,经过紧张的抢修之后,电力却迟迟没有恢复,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都很焦急,因为出发前上级是下了硬命令的,必须在指定时间内恢复供电,否则就会影响救援清障进度和附近居民今夜的防冻安全。
电力职工在排查线路,但由于对故障情况预估不足,没有带充分检测设备,我们不得不分成两个小组,一组护送电力公司的技术人员下山再去把补充设备带上来,另一组留在山上和剩下的两个技术人员继续向别处排查。
入了深夜,雪越下越大,山上的风也越刮越猛。
经过一路紧张的排查,我们终于发现了一个偏僻区域的损坏的线杆,问题就出在这了,可是留下的两个电力职工是埋线工,负责整修线杆的技术人员在那批返回的人员中,要返回以后才能过来整修,尽管我们已经通过无线电设备告知了方位,呼叫他们带设备赶过来,但是风大雪大,山路难行,等他们赶到这里,还有漫长的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规定任务时间越来越近了,在这样的山上停留时间长了热量流失,人员消耗很厉害,再不抓紧,滞留在山上危险性也在增加。
越急越出状况,对讲里传来消息,在返回途中由于迷失方位走了错路,他们要绕回这里至少还要一个多小时。
排长看看表:“来不及了,不等了。”
他拿过对讲机匆匆呼叫通话,我正在搬设备过来,等我放下设备抬头,看到排长脱了大衣,把对讲插在腰上,正在往身上捆固定绳。
我一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过去一把抓住了他:“你干什么?”
他一边低头系绳子一边匆匆说:“我上去试试,由他们在对讲里指挥我操作。”
“别开玩笑!你没干过这个,你操作不了!”
“我请示过了,上级和电力方面同意可以一试。地面上有两个工程师傅配合,先试试,不行再说。”排长冷静地说。
“这太危险了!”
“没时间了!”
排长推开我,其他战友抢着要自己上,都被排长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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