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都是太薄脆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
——沈从文《沈从文家书》
进入夏天,平城的雨水也多了起来。没什么客人的日子,容茵很喜欢从自己的私藏中选一本书,调一杯饮料,坐在宾客区消磨整个下午。来风景区旅行的游客渐渐知道了这片工厂改造各种店铺的存在,吃饭逛画廊都喜欢往这一片来,有创意有想法的年轻人甚至开始选择在这里拍摄婚纱照,熙熙攘攘经过的游客多了,看到店里有人坐着捧书喝茶,觉得安静有情调,也便走进来看看。不知不觉间,容茵的小店说不上多有名气,客人总归是渐渐多了起来。与远近饭店的红火生意相比自然还有距离,不过容茵也不喜欢自家的店太过吵闹,这样常有客人来,却还能保持安静氛围的程度,在她看来恰是刚刚好。
生活总在人们无知无觉的某个瞬间激流而下,转入另一个方向。
这一天的午后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雨渐渐大了起来,容茵从面前的书本回过神,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连呼吸都忘了继续。
直到觉得胸腔闷痛,她才蓦然回神,门口的方向传来敲门声,还有人在讲话:“哎,这家店开门没有啊?”
“不知道……从外面看好像里面是有人的。”
容茵从窗子里又望了一眼,见那个人还站在院门口,抱着手臂,似乎在闹别扭,不大愿意进来的样子。身旁站着的人为她举着伞,似乎在很努力地劝说着什么……她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拉下竹帘子。然后起身冲到门口,在门外那几个人反应过来之前,将门直接插上。
其实不是没开门,而是到了夏天,院子里又种了不少花草,容茵怕蚊虫重,弄了两重门帘。这一天雨水中,最外面的门帘刚好卡住了门框的位置,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大概力气小,推了一下没推开门,就吃不准店家有没有正式营业。
关门落锁,容茵背靠在门上,捂着胸口,声音略沉:“不好意思,老板今天不在家,如果想吃甜品,改天再来吧。”
门外的人听到了声音,静了一瞬。
紧接着就听最初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嘀咕:“看吧,我就说没开门。”
另一个人说:“这么大雨,本来还想找一个地方躲躲雨呢。”
“你就那么抠门啊,连顿饭都不舍得请!随便找一家饭店不就得了。饭店肯定开门。”
男孩子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委屈:“我不是抠门……这才三点多,去饭店这是吃的什么饭啊。”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容茵缓缓地放下手。
她走到第一扇窗子的位置,透过竹帘的缝隙向外张望。
先前在门口吵架的小情侣渐渐走远。而院子门口……早就没了人。
之前看到的那个人影,侧脸、神态、抱着手臂的姿势,仿佛不过是一场幻觉。
可容茵知道那不是幻觉,她没有这种不现实的想法。独立生活的这么些年,如果说她都学会了什么大道理,那么第一条就是:直面真相。无论多么丑恶、多么残酷,总要面对的。不面对,就要被动挨打,被打完了,终究还要被强迫面对。
但她吃不准的是,毕竟是已经五年不见的人,又只是个惊鸿一瞥的侧脸,或许认错人了也不一定。
那个人在苏城过得好好的,每天的日子说是养尊处优、呼风唤雨也不为过,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平城来呢?即便来,也不会是这种地方,更不会前后连个家里的人也没跟着。
容茵在桌边坐下来,细细思索。聂子期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进来。
大概是容茵的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聂子期的第一声便是问候:“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前后不过短短十来分钟的思索,容茵已经做好了决定:“没有……我,我想关店一段时间。”
“关店?”聂子期有些意外。这段时间他的工作也忙,经常几天连轴转,别说去郊区容茵的甜品屋,他连自己的家都没回去过两趟。听容茵的声音似乎有些沉闷,他很快反应过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阿茵,是店里的生意……不太好吗?”
容茵已经回过神,情绪也回复到平常:“不是的,这段时间生意蛮好的,现在是景区的旺季,游客很多。林先生也经常打电话跟我预订饼干和蛋糕,似乎他还跟朋友介绍过这家店,现在每天快递员都要清早来我这儿取件。”
聂子期听容茵的声音似乎恢复了轻快,仍然纳闷:“那你……为什么?”
容茵垂下眸子,没有拿手机的手轻轻抠着手掌心:“就是生意太好了,我不太习惯,想停下休息一段。”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传来聂子期的轻笑声:“本来我还担心是你生意不好,想不到竟然是太好……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掩饰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小欣喜了。其实我打电话来,就是想问你,过几天是端午小长假,我要去南方一个乡村做义诊,因为我的老师和那儿的村长是许多年的朋友,我每年都会去……阿茵,有没有兴趣重操旧业一把?”
谨慎起见,容茵第一个问题就是:“南方哪个乡村?”
“临安市下属的一个地方。山清水秀,就是附近没什么景点,所以经济有点儿落后。”
“端午小长假第一天出发?”
“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答应了吗?”
“是啊,答应了。”容茵说,“不过我想明天就先过去,可以吗?”
手机那端,似乎传来几声轻敲键盘的声音,随后是聂子期的声音:“阿茵,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晚上出发?明天一整天我安排一下工作,调个班,这个事我老师也知道,他如果知道我想提前几天出发,也不会反对的。”顿了顿,他又说,“我前段时间密集加班,还帮同事替了好几次班,想不到这么快回报就来了。阿茵,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我真挺高兴的。”
容茵笑了:“其实我也是心烦,想找一个地方散散心,你别把我想得太高尚。”
聂子期没说话,片刻之后他回:“那我先挂了,你待会儿把身份证件号发给我,我买票。”
“不用了,各买各的就行。”
聂子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无奈:“咱们之间,非要算这么清楚?阿茵,放轻松点,我们也是认识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好吧。”容茵半闭着眸子,揉了揉太阳穴,“我们是高铁过去吗?”
“硬卧,后天早上到临安,然后坐公交过去。”
“现在我有点儿做义工的感觉了。”
聂子期笑了:“所以车票什么的,也别跟我计较了,我们做这个,吃住都是最简单最便宜的。”
“好。”
挂断电话,容茵揉了揉头发,起身又去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件事自然是通知自己在平城仅有的两三位好友,端午小长假不在平城,事先说好的来甜品屋还有回城中聚会的事也都泡汤了。几位友人的反应大同小异,尤以曾经在F国做了五年室友的毕罗最为敏锐:“小姐姐,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她比毕罗年长五岁,平常毕罗怎么称呼她的时候都有,“容茵”“茵茵”“阿茵”,只有觉得容茵情绪不好想安慰她的时候,才会半开玩笑地喊她“小姐姐”。
容茵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隐瞒:“我觉得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以前认识的人。”
“是那边的人?”
对于容茵以前的事,毕罗算是知道最清楚的人。说“那边”,应该算是最不触动往事的一个说法了。觉察到好朋友的体贴,容茵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丝笑:“嗯。我最不想见的人。”
毕罗在那头沉默了一下,说:“他们的主战场在苏城,哪怕来平城,应该也只是旅行。”做下这个判断,那头毕罗的声音也多了一份笃定,“无论你有没有认错,端午小长假去外省玩一玩、散散心也好。这段时间你一个人支撑店面也很辛苦,我这边也忙得稀里糊涂的,也没帮上你什么忙,等你回来,有个好消息跟你分享。”
“好呀。”
挂掉电话,容茵上到二楼收拾行李,一边通过微信和聂子期交流,一边在网上查询有关这个村落的种种讯息。
令容茵意外的是,这个名为雁杳村的村落在网上可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小地方,尽管说起这里,聂子期话里话外都透着“这地方条件比较差,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的讯息,可网上关于雁杳的报道却透露着另一个信号:该地风景秀美,且还未被过度开发,未来若有开发商慧眼识珠,很有可能一跃成为全国知名的“最美村落”。
容茵不禁笑了,聂子期选的这个地方倒还真是不错。虽说做义诊是正经事,但能看到原生态的秀美风光,这趟散心之旅倒也物超所值。
雁杳村距离临安市区仍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且中间要走一段颇为颠簸的盘山公路,公交车上,聂子期递给容茵一瓶矿泉水:“第一次来都有点儿吃不消的,你这算是身体素质相当不错了。我初来的时候,上车没一会儿就吐了,那时公路没有现在修得这么平坦,车子也破,一路特别颠,把我一个从不晕车的人都搞得晕车了。”
容茵接过水喝了一口,说:“如果天天都走这么一段山路,用不了多久身体也就适应了。”
聂子期说:“昨天老师得知你要跟我一起过来的时候,还挺惊讶的。”顿了顿,他说,“你也知道,郑教授跟咱们大学时的几位教授都是熟人,实习那会儿我分到他手下时,他就听说过你。对于你,他挺好奇的。”
“这话我不信。”容茵浅笑着说,“郑教授每天有那么多事要忙,对我一个中途跑路的医学生会有多深印象?”
聂子期咳了一声,说:“主要是,前段时间我订了饼干和蛋糕那次,老师也尝了一些,后来还带了许多回去给他夫人和女儿。”
容茵“扑哧”一下笑了:“你这是在帮我拓展生意?”
聂子期一本正经地说:“你还真别说,要不是这个小长假咱们出来了,老师说不定会去你店里瞧瞧。”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终点站。下车时,聂子期扶了容茵一把:“小心脚下。还有一点路,咱们得走过去了。”
公路虽然不宽,倒也修得平坦,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碧绿的田地,再远一些,依稀可以看到房屋和森林。
天有些阴沉沉的,空气间漂浮着青嫩的绿意和淡淡的水汽,容茵嗅了嗅:“好像要下雨了。”
大概是临近目的地的缘故,聂子期听说要下雨也不着急,反而笑着说:“下雨好啊。”见容茵瞥了他一眼,才接口道,“如果今天下雨,明天雨停了大晴天,我带你去附近的森林采蘑菇吃。”
“可以吗?”一说这个,容茵也来了精神,“咱们不是来工作的,这样会不会……不太专业?”
“这没什么。”聂子期笑着说,“我每年都来,跟这儿的人都熟了。采蘑菇还有打野兔还是跟当地的人学的,这边空气好,水质也干净,森林里有小溪,还可以抓鱼。反正这回肯定不让你白来。”
容茵听得神往,唇边不禁出一丝笑:“如果有材料的话,我还可以烤面包。”
聂子期说:“这有什么难的?咱们就借住在村长家,到时我给你搭个炉子,肯定能烤面包。”
有了聂子期带头,两人说起在村子里吃吃喝喝的那点事儿,从森林里的蘑菇和烤鱼,到农家院的烤面包和土豆汤,最后聂子期越走越快,简直要跑起来:“被你说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不管那么多了,今天中午你就露一手!”
雁杳村的情况比容茵想象中要好许多,房屋之间的街道整洁干净,村长家的小院更是收拾得整整齐齐,连为两人准备的两个小单间都透着一股书卷气,单人床靠墙,写字台临窗,简易小书架最上面还摆着两盆花。容茵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嘀咕:“你也说得太夸张了,这样的条件还简陋?简直太好了好吗?”
聂子期笑着说:“是我没想到你的接受程度这么高。上次我一个小师弟跟过来,说别的都能忍,最不能忍的是每天早上要跑很远去村头的公厕。”
说到这个,容茵也咋舌:“现在也是这样?”
村长就站在屋门口,听到这话连忙解释:“早不是了。现在咱们家家户户都自己修。聂大夫说的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容茵一摊手:“所以啊,这条件简直太好了。比平城郊区的那些农家院还干净。”
村长是个五十开外的汉子,说话的口音不重,而且颇为健谈,听到容茵这样说,接话说道:“肯定比不得平城首都大地方,不过要说干净,我们家是收拾得真干净。我女儿就在镇上防疫站上班的,家里哪能不讲究这个?”
容茵朝村长回以一个笑容:“这几天住在这儿,给您添麻烦了。”她朝窗外的院子看了眼,“要不我来做饭吧。”
村长瞪着眼一摆手:“那怎么行,来了就是客,哪有第一天就让客人做饭的道理?”他看了站在一旁不说话的聂子期,“聂大夫,你这位同事太客气了,来咱们这儿就当是自己家里,有什么需求尽管说!”
聂子期看了一眼腕表,说:“时间还早,我带她四处转转,差不多下午回来。晚上咱们吃铁锅炖鱼怎么样?”
村长一听这个就乐了:“今晚我女儿也回来,那我就在家等着聂大夫的鱼了!”
容茵在一旁听这两人说得热闹,发现聂子期果然没有说谎,一说吃鱼的事儿,村长的话都明显多了,显然对于聂子期的“铁锅炖鱼”甚是想念。
村长嘱咐两人带上雨伞,还借给容茵一顶斗笠,两人简单收拾一些东西带上,便出发前往附近的森林。
说起连轴转许多天都没喘上一口气的人,除了聂大夫,还有林秘书。看了一眼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他冲了一杯咖啡,给好友苏苏发了条微信语音:“你再忙也比我强,都说烟花三月下江南,你这趟出差也够风雅的。住的还是七星级酒店,你可知足吧大小姐!”
那头苏苏似乎说话不方便,很快回了一段文字过来:“别提了。忙工作的事也就算了,老大今天心情不好,从早上到现在都黑着脸。本宫心里瘆得慌!”
林隽见到这条,也不敢发语音了,打字说:“出啥事了?和曼菲的合作案谈得不顺利?”
苏苏:“对方很难缠,提出的要求太苛刻了,根本不可能达到。而且……何氏也掺了一脚,事先我们根本不知道,到了会议现场才见到何氏两兄弟。而且何氏好像早就跟曼菲有默契,曼菲的那个代表说什么他们都表示赞同,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商量好了给咱们下套呢!”
林隽看到这儿也皱起眉头,飞快地打字问:“那怎么办,目前有对策吗?”
苏苏:“很难。原本说好从国内遴选出一家最优秀的企业,和曼菲共同合作‘曼菲·二十四桥’项目,我们提交的策划案主要针对‘水云间’项目本身,可今天会上压根不谈项目的事儿,一上来就谈钱、人、资源分配,还有最终分成模式。”
林隽:“这些难道不是应该曼菲一开始就说好的?至少也应该有一个章程啊!”
苏苏:“正常是这样。所以老大才窝火啊!我看曼菲那个女负责人和何佩眉来眼去的,这里面必然有猫腻!”
不等林隽回复,苏苏又打了一长串话:“现在曼菲的意思似乎更倾向何氏。老大早上起来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家里打来的,然后就心情很差的样子。哎,要不你明天也过来吧。我实在有点儿吃不消。”
林隽抬眸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以及电脑屏幕上的资料,深吸一口气,回了一条:“你先劝老大吃点儿东西。”
苏苏:“我们在车上呢,什么吃的都没带。老大说眼不见心不烦,就把我拎出来了。我还什么都没收拾呢!”
林隽觉得自己血压都上去了:“那你们午饭吃什么?”
苏苏:“老大说,附近有个小树林,我们可以野炊。”
十五分钟后,苏苏收到了林隽发来的信息:“今天夜里高铁,明早跟你们会合。”
苏苏望着手机屏幕发呆,冷不防耳边传来一声:“你和林隽倒是很有话聊。”
苏苏扭头,觉得自己此刻笑容大概有点儿干:“老大……咱们待会儿……真的要野炊?”
唐清辰回眸,看向她,眼神里透着些许困惑:“不然还有假的野炊?”
“……”苏苏唇角轻牵,自家老板的冷笑话,五年如一日的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出来匆忙,也没带什么工具。”
负责开车的司机倒是在这时开口了:“有的,苏小姐,唐先生今天早起就跟我说过,咱们有全套的家什。”
苏苏:“……那个,老大,林隽……他可能是有事想跟您汇报,刚才他跟我说,今天夜里的火车过来,明早跟咱们会合。”
唐清辰说:“是我让他过来的。”顿了顿,又说,“才想起来过两天就是小长假了,你们两个这段时间很辛苦,让他提前过来,跟你一起休个假。”说到这儿,他瞥了苏苏一眼,“我见你们两个聊得开心,还以为你们情投意合,举手之劳撮合一下,这也是当老板应该做的。”
苏苏:“……”她是看唐清辰从晨起就心情不好才跟林隽交流的好吗?她怎么就忘了,自家这位老板,坏心眼比谁都多,尤其心情不爽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折腾人。此刻身处外省,不在平城,他那些家人朋友都不在,可不就紧着手边人作弄?
苏苏默默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千万不要再看老板可怜,乱施同情心!这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十分钟后,车子在路边停妥,三人下车分配行囊。
苏苏作为一个纯粹的北方姑娘,对这种湿润的南方气候有点儿不适应,但对满目翠色和耳边叽叽喳喳的鸟鸣,还是颇为受用的,走了没几步,话也多了不少:“老大,你以前也经常出来野炊吗?”
“这片森林大不大,咱们待会儿会不会迷路啊?
“老大,咱们中午吃什么?”
“不经常,所以才带你出来体验一下生活。司机常来这片地方,不会迷路,咱们沿着这条路走,一会儿他就撵上来。” 至于最重要的午饭问题,唐清辰的回答很有艺术,“逮到什么吃什么。”
苏苏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四下里望了望:“该不会……要吃树叶吧?”
唐清辰:“……”他该不该告诉这姑娘,她提的其中一个行李袋里,其实都是吃的。
当地的人都知道,这片森林看似不大,却是个宝藏。因为外来人少,当地人祖辈相传,打猎捕鱼也有讲究,绝不会竭泽而渔,因此这一片至今仍保持着堪称原生态的环境。
而森林的入口也不止一个,从小森林另一头进入的,正是同样初来乍到的容茵,旁边跟着的聂子期称得上是个熟手。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倒让聂子期将一条熟悉的老路走出了几分新鲜感。
容茵说:“这雨憋得厉害,我看一时半会儿应该下不起来。”
聂子期说:“下起来也没什么。这边的雨都下不大的。”
容茵正要说什么,一偏头,便发出了惊喜的喊声:“哎,那边长的好像是野葡萄。”
她沿着一条岔路寻过去,等聂子期追赶上,她已经往嘴里接连放了好几个。
聂子期抚额:“你自己也是学医的,就算这东西真能吃,好歹也洗一洗啊。”
寻到了好吃的野果子,容茵连说话都活泼了:“我就先尝两个。谁知道你说的那个小溪有多远?”
聂子期递过事先备好的竹篓:“往这里面放吧。待会儿到了小溪边,洗一些再吃。”说到这儿,他也有些稀奇,“我没想到,你一个从小在城市生活的大小姐,竟然还认识这个。”
容茵听到“大小姐”三个字,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不过很快又消弭在眉眼间,转而流露出某种欢快的神色:“在F国的时候,我和我室友经常趁着周末去郊外玩儿,有一间小馆子是我们最喜欢去的,餐馆老板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先生,鳏居多年,最大的爱好就是烹饪美食,就把他和先太太的居所改装成后来的小餐馆。他做的菜肴都是时令菜,秋天炙鹿肉,入冬前的炖鱼汤,做甜品的食材他也都是自己采摘,其中有一样,就是这种野葡萄。我们还帮他去采摘过一些,和国内的这些长得是一样的,味道也差不多。”
聂子期见她神色认真之中透着几分怅惘,明显陷在回忆之中,也摘了一颗,搓一搓表皮,放入口中。野葡萄的味道和市面上卖的葡萄不同,酸甜之中略带一丝生涩,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他有意调动气氛,便问:“这东西也可以做甜品吗?是做和上次那个黑樱桃蛋糕差不多的?”
提到甜品,容茵回过神:“做不了那个。黑樱桃蛋糕和李子蛋糕是同理,都需要甜度很高的水果做原材料。这个野葡萄……”她想了想,说:“今天回到村长家里,如果你能独自一个人搭起炉子来,我就给你露一手,做脆皮面包,这个野葡萄放在面包里做馅料吃最合适。”
聂子期打量着面前的野葡萄:“看样子今天这棵树是要被咱们祸害光了。”
容茵倒不同意这个说法:“摘的时候小心一点,别弄断它的枝条就是了。”说起这个,她还振振有词的,“这些野果子本来就是给小动物吃的,小鸟、松鼠,还有其他小动物都可以吃,自然人也可以吃了。”
聂子期都被她说笑了:“被你这么一说更有罪恶感了。抢了好多小动物的食物。”
容茵手上摘果子不停,一边睨了他一眼:“你的表情看起来可不像是有罪恶感。”
聂子期笑声更大了:“想到马上能吃你做的野葡萄脆皮面包,实在悲伤不起来……”
两个人采了野葡萄,又见到一棵老槐树,都说七月槐花香,这时节槐树自然还没开花。聂子期却停下脚步,拽下一只树杈,示意容茵摘一些嫩叶下来:“我也是来了这边才知道,槐树叶可以做菜饼子吃,不过要采嫩叶才好吃。”
“菜饼子……”容茵想了想,“就像平城的糊塌子?用西葫芦做的那个?”
“你还知道糊塌子啊。”聂子期不禁乐了,“你到平城也没多久吧,还吃过这个。”
“我有个朋友是平城人,以前吃过她做的。还蛮好吃的。”
聂子期已经开始规划菜谱:“或者做菜团子也行,贴在锅边,配铁锅炖鱼吃最好。”
容茵说:“还没开工,就这么一路吃,感觉有点不务正业。”
聂子期说:“其实这工作也没你想的那么严峻。这两年农村建设越来越好了,镇上卫生所和医院也都跟着更新设备,老百姓看病比以前方便多了。我啊,也是来习惯了,每年春秋过来一趟,帮这儿的大爷大婶量量血压,做做基础检查,如果赶上有孩子感冒发烧,也帮忙诊治一下……基本也就是这样。但如果不来,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摘完嫩槐叶,一路走,不多时便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容茵说:“捕鱼是在这儿吗?”
“对。”聂子期递给容茵一只水桶,“待会儿你在旁边坐着等就行了。实在无聊,玩会儿手机,我很快就好。”
说话间两个人也走近了,只见眼前溪流湍急,波光粼粼,亮银色的水花撞击在凸起的石块上,时而发出泠泠之声。并不是容茵想象中的宁静小溪。不过想来也是,若真是宁静的小溪流,也就不会有什么大鱼了。
聂子期走在前头,他的脚步一停,后面的容茵险些撞在他的背上。
容茵一手拎着空水桶,另一手正在固定挂在腰上的小竹篓,扶了一下撞歪的斗笠帽檐:“怎么了?”
“没什么。”聂子期转过身,看了她一眼,低声说,“没想到这边还有人。”
容茵也看到了,溪流边站着两男一女,两个男人正在弄钓竿,高个的那个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黑色T恤、黑色跑鞋,一条水洗牛仔裤衬得双腿修长,眉目狭长容貌俊雅,不大爱笑的样子。矮个的中年男人身材敦实,身上套一件多口袋马甲,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笑。那个女孩子身材高挑,扎一个丸子头,容貌昳丽,眉眼清晰,穿一件灰色连身网球裙,露出修长的双腿,斜坐在马扎上,低着下颏,两只手似乎在跟什么东西较着劲儿。
对面的人显然也留意到了他们。高个的年轻男人朝他们微微颔首,中年男子则朝他们招招手,主动打了声招呼:“从村里过来的?”他盯着聂子期眯眼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哎,这是聂大夫吧?您今年又过来了啊?”
聂子期皱了皱眉:“抱歉,您是……”
“我姓王,我家是隔壁村的,不过您和您同事每年都过来雁杳村的事儿,我们都知道。”
聂子期微笑:“您这是带朋友过来玩儿?”
那人瞧了一眼年轻男子的神色,见对方没有反对,这才开口:“这两位是平城过来的朋友,说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野炊,我想着,就属雁杳和我们村交接的这个小森林最好,就带他们二位过来了。”
那头苏苏吐出一口气,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总算弄好了!我这可是头一回做鱼饵,还不赖吧!”
容茵眼尖地看到她手指尖的那个东西还在蠕动,眼皮儿不自觉地抽动了下,心想这女孩子看着挺漂亮的,想不到胆子也大,第一回上手就敢拿蚯蚓做鱼饵。
“不错。”唐清辰赞了一句,说话时语气淡淡的,连眉毛都没挑一下。他对苏苏这样不矫情的性格习惯已久,要是个娇滴滴什么都不敢碰的主儿,他也不会重用她这么多年,出差谈生意也把她视作首选。
一旁的司机王师傅也擦了一把额头,言语里的钦佩之情可比唐清辰明显多了:“苏小姐,想不到你还真能干。”
苏苏笑逐颜开:“那是。”一抬头,看到溪对面站着的两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容茵头上的斗笠,也没多想,开口就说:“哎,你头上的草帽真好看!”
容茵:“谢谢。”她笑了笑,“你的丸子头也很可爱。”
苏苏闻言用自己手背蹭了蹭发顶:“其实我是怕麻烦。”她又盯着容茵好一阵端详,“你这草帽是在哪儿买的,我感觉还挺实用的。”
苏苏谈吐自然大方,态度也是恰到好处的亲热,容茵笑着答:“不是我的,是村里的朋友借的。”说着,她抬头望了望天,“本来是怕待会儿会下雨……”
这么一说,苏苏也担心起来:“对啊,如果下雨了我们怎么办,老大?”
她话音刚落,那边唐清辰手臂向上一挑,一条银白的鱼儿凭空跃起,溅了她一脸的水珠儿。苏苏抹了一把脸,别提多欣喜了:“老大,你钓鱼这么厉害啊!我们中午不会饿肚子了!”
另一头,聂子期脱掉鞋袜,挽起裤脚,适应了一会儿溪水的温度,正拿着鱼叉,一步一步往溪水里挪。
容茵眼看着溪对面的年轻男子钓了一条鱼上来,看那样子足有一斤有余,再看眼前聂子期,不禁出声问了句:“水会不会很凉?”
对面的王师傅倒是乐了:“聂大夫这架势,一看就是老手啊。”
连唐清辰都暂时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聂子期和容茵的方向,苏苏更是眼都不眨地盯着。
一时间,小森林里没有了人声,一片静谧之中,清脆婉转的鸟鸣声、泠泠清澈的水流声,以及由远及近的风声,吹拂过耳,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聂子期更是如同一根木桩钉在水中,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容茵只看见聂子期的手突然动了,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当他手臂再提起来时,鱼叉上已经多了一条又肥又大的鱼,看那样子怎么也有三四斤。
容茵唇角露出一丝笑,苏苏反应更快,直接鼓起掌来:“Bravo!”她是活泼跳脱的性子,见到陌生人钓到大鱼,不仅连声赞叹,甚至翘起小指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
王师傅也跟着鼓掌:“真棒啊聂大夫!这一条大鱼就足够你们两个人吃了!”
聂子期脸上挂笑,踩着水走回岸边,连鱼带鱼叉掷入水桶中,随后转头朝对岸那三人招了招手:“这条鱼大,我们也吃不了,干脆咱们凑一块儿,午餐一起吃吧!”
苏苏最先举起双手表示赞同:“太好了!一起吃一起吃!”她站起身,朝唐清辰眨了眨眼,小声嘀咕,“老大,咱们挪过去吧,你不是想跟人家学叉鱼?”
唐清辰确实对聂子期那一手叉鱼颇有兴趣,但他并不是情绪外露的人,若不是苏苏跟在他身边时日长了,知道自家老大其实是个好奇心重、好胜心强的性格,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他其实早就想跟聂子期学一手了。
他瞥了苏苏一眼,示意她少说闲话,对聂子期和容茵微微颔首:“我们绕一小段路,挪过去。”
小溪并不宽阔,但水流湍急,直接蹚水过来显然是不现实的。好在有王师傅带路,三人拎着东西绕了一小段路过来,到岸边时,聂子期已经又叉了两条小鱼。
唐清辰目中流露出兴味的光芒,朝聂子期伸出手:“聂大夫,幸会,我姓唐。”
聂子期将手上的水珠儿在背后擦擦,两人握了握手,说:“唐先生别客气,叫我小聂就行。”
唐清辰语气深沉:“那不大好。”见聂子期目露不解,才说,“毕竟我不大习惯被人喊小唐。”
唐清辰生得很是隽雅,但明眼人都不难看出,此人性子沉稳,很有些锋芒内敛的上位者气势,论年龄也比聂子期要年长几岁。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里透着调侃,明显是开玩笑的意思,聂子期玲珑心思,也随之一笑:“唐先生爱开玩笑。”
唐清辰说:“你这招叉鱼很厉害,感觉比钓鱼有意思多了。”
聂子期见他毫不掩饰地好奇,知道他是想学,便将手里的鱼叉递了过去:“其实很简单的,只要有耐心,一击即中。”
那头容茵和苏苏、王师傅已经交换了彼此的名字。苏苏最大的兴趣就在容茵的斗笠上,一凑近,瞧见她腰间坠着的竹篓,看见里面的果子,顿时把斗笠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是什么,可以吃吗?”
既然大家说好要搭伙野炊,容茵也不是小气的人,从竹篓里摸出一把果子,递了过去:“先洗洗再吃。”
苏苏捧着容茵分给她的那份,蹲在小溪边仔细洗了洗,送了两颗到嘴巴里,幸福地捧住脸颊:“哇,又酸又甜,果皮有点儿涩,很好吃啊!”
容茵笑着说:“待会儿如果再遇到野葡萄,都让给你摘。”
苏苏说:“这是野葡萄?”她一脸吃了大亏的表情,“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
连王师傅都被她逗乐了:“这东西在咱们这儿很多。如果做成果酱,抹在山鸡上烤熟了吃,特别美味!”说着,他拍了拍跨在肩上的弓箭包,“两位小姐,有没有兴趣跟我一块儿去打只山鸡,给咱们加餐!”
容茵略有一丝顾虑,苏苏看出来了,拉着她的手小声说:“一起去吧。他是我们老板雇的,没问题。”
容茵看一眼聂子期,这家伙正在指导唐清辰挽起裤脚,两个人一起适应了溪水的温度,往深一些的地方走去。她无奈地摇摇头,这家伙平时看着挺稳重的,真玩儿起来,比谁都疯。
也罢,好不容易出来玩儿一趟,思虑太重也就没趣了。容茵在心里嘲笑自己养成了草木皆兵的毛病,一侧眼,瞥见苏苏的笑靥,想着大家都是初相识,总要找些话题来说,便顺口问道:“你和你们Boss一起出来玩儿?”
“都是我们老大临时起意。”苏苏一摆手,随即又笑嘻嘻的,“不过能出来玩玩儿总是好的,这不,就认识你和那位聂大夫了。”她明显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打开话匣子,问题就一个接一个的,“你也是大夫吗?”
容茵摇了摇头:“我是医科大学毕业的,不过毕业后没有做本行。”
闲聊不涉隐私,与人聊天方面,苏苏这个谈判高手很有分寸:“那也挺了不起的,我听王师傅说,你们每年都要过来这边做义诊。”
“聂医生每年都来,我是第一次。”
苏苏问:“那你们住哪?村民家?”
“村长家里。”容茵指了指头上的斗笠,“这个就是跟村长借的。”
王师傅走在前面,听到这话,插了一句嘴:“苏小姐要是实在喜欢,可以去他们村里问问,我记得雁杳村有几个手巧的妇女,每年都喜欢做一些这个,时不常地拿到集市上卖。”
“好呀好呀。”苏苏听了特别高兴。
“嘘——”容茵先一步留意到了王师傅侧耳倾听的模样,示意苏苏站在原地别出声。
片刻之后,王师傅松懈下来,开口说:“跑了。”
容茵说:“看来我们已经接近山鸡出没的地方了,都留点神儿,总能逮到的。”
容茵虽然是第一次围观捕猎,话说得倒是很准。半小时后,三人兴高采烈地折返,王师傅手里多了一只山鸡,还教两人挖了一些野百合的球茎,据他说,这些百合并不是真正的野百合,而是早年种植在小森林里一片空地的,后来渐渐长得野了,也没人去管,村民遇到了都会挖一些回家。容茵和苏苏都是第一次挖百合,听说这种百合球茎可以直接烧来吃,也都来了劲头。最后返回时,三人手上都是泥土。
钓鱼组的二人倒是一站一坐,站在水里的是唐清辰,聂子期则坐在一块石头上,看样子已经休息很久了。
因为有唐清辰这个大户,烹饪工具和各式调味料都准备俱全,苏苏也发现行李包里装满了加热米饭、三明治和脱水蔬菜。不过面对着王师傅做的野葡萄甜酱烤山鸡,聂子期做的烤鱼,以及容茵用溪边生长的空心菜做的鱼汤,除了加热米饭还能派上用场,包裹里的其他食物在新鲜的热食面前都已黯然失色。
容茵的空心菜鱼汤最先出锅。
苏苏大呼过瘾,直说这是她喝过最鲜美的鱼汤。汤喝多了的结果,自然是想上厕所。大家伙儿烤山鸡刚吃了一半,苏苏已经高呼要先去方便一下。
容茵正在清洗百合球茎,这东西苏苏一路上眼馋了许久,容茵打算按照王师傅说的做法,烧一些给大家做餐后甜点。等她反应过来传来的那声是苏苏的叫声时,唐清辰和聂子期两个人已经率先冲了过去。
王师傅正在添柴的手吓得一哆嗦,几人事先架的篝火一下子蔓延到圈外,容茵丢下一句“照看着柴火别烧起来”,也循着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苏苏小解的地方距离几人吃饭的地方并不太远,对于初来的地方,一般女孩子都不敢离开太远,大概是害羞的缘故,她专门找了植被较为茂密的地方,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容茵赶到的时候,聂子期已经用随身的小刀将那条蛇斩成几段,一旁唐清辰面沉如水,弯下身想去抱起苏苏,却被容茵和聂子期齐声阻止。
聂子期的脸色显然也不大好看:“这蛇有毒,不算是剧毒,但肯定要先处理,不能就这么搬动她。”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聂子期其实是在迟疑这两人的关系,医者父母心,如果唐清辰不介意的话,他肯定会直接帮苏苏将伤口的毒液吸出来。唐清辰见聂子期看他,一时也怔住,但他误会了聂子期的意思,考虑到两个人都是男人,而苏苏的伤口在大腿腿侧的位置,无论他们两个谁来帮忙,都不太合适。
容茵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都不说话,再看苏苏脸色惨白,呼吸都不对了,一时也忘了顾忌那么多,上前揪起唐清辰自己取代了他的位置:“子期,你去弄点盐水,我来。”
聂子期看到唐清辰之前迟疑,就知道自己刚才判断失误,这两人不仅不是情侣,而且没有半点情侣间的暧昧,一时有些懊恼自己操心太多。
“还愣着干什么?”容茵一眼瞥见他身上的外套,“外套脱下来给我,快去!”
危急时刻,有一个头脑清楚的人严格下令,其他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执行。
聂子期脱下外套就往回跑。容茵又命令唐清辰:“你过来,顶替他刚才的位置,帮我扶住她。”
苏苏穿的连身裙,被蛇咬伤的伤口在大腿外侧一半高的位置。容茵撩起裙摆,将聂子期的外套遮在伤口以外的位置。聂子期之前反应也够快的,已经用随身带的绳子捆绑在了伤口近心端的位置,又将毒蛇的牙剔出。
苏苏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容茵咬牙,从口袋里摸出削百合用的小刀,动作迅速地在伤口上划了一个十字,又麻利地在伤口附近的皮肤上轻轻挑破数个细小的创口。她将刀丢在一旁,双手轻柔而有规律地挤压,毒血很快流了出来。
苏苏还未完全失去意识,在容茵开始挤压时,身体便想挣扎。唐清辰此时才明白容茵让他取代聂子期的位置托住苏苏的用意。他一边用双臂固定住苏苏的身体,一边说:“苏苏,别乱动。医生在帮你。”
容茵说了一句:“扶好她。”便埋下了头。
聂子期去而复返,回来见到的第一幕便是容茵吐出一口毒血。他眼眶微红,手上端着的两杯水不自觉地颤抖,见唐清辰看向他,他说:“老王去开车了,我给最近的卫生所打电话了,这种蛇毒他们见过很多次,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将清水递给容茵。容茵漱了一次口,再次埋下头。
眼看着容茵一口一口吐出毒血的情形,聂子期只觉得每一秒钟都无限漫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容茵抬起头,朝他伸出手。
聂子期连忙将盐水递了过去。
快速处理好苏苏的伤口,将苏苏托起的时候,唐清辰因为保持着跪蹲姿势承重而有些腿麻。容茵对着聂子期一指来路,对方便将苏苏抱起。
唐清辰站起身的时候,容茵未及多想,顺手扶了一把。对方仿佛第一次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一般,深看了她一眼。
聂子期平托着苏苏,步伐稳健却很迅捷,直接往来时的小路走去。虽然极少有人开车进小森林,但他和容茵来时的这条路,是唯一一条机动车可以开进来的道路。遥遥听到汽车的鸣笛声,聂子期知道,这是老王来了。
容茵和唐清辰落后一些,走到篝火边时,容茵弯腰去收拾众人的行囊,突然觉得周遭安静得过分。
她抬起头,就见唐清辰不知为什么抚着额头,脸色古怪地看着已经被老王扑灭的火堆。
容茵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就见灰扑扑的火堆上,是那几个烧得半生不熟的野百合。她再次看向唐清辰,终于明白过来,她丢下行李去扶对方。
唐清辰捂着口鼻,脸色说是铁青也不为过:“我只是对这种味道敏感,还没到虚脱的地步。”
容茵正在心里自责不已,听到对方这种固执到幼稚的发言,只觉万分心烦:“闭嘴!”
她和苏苏拿百合回来的时候,这人忙着叉鱼,应该压根没留意。她在溪边处理百合时,他又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消息,皱着眉毛,似乎很心烦的样子,连王师傅做的野葡萄甜酱烤鸡都没吃上两块……她也真是粗心,野外烹饪食物,大家又是初识,打算做什么吃的应该事先告知,否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及对方敏感源——简直是致命的错误!
唐清辰只知道自己自小不喜欢百合的气味,也从不吃百合球茎做的菜肴,这说不上是什么大事,家人和身边人也都知道,全天下的花和食物那么多,他自家就是开酒店的,手下大厨无数,自然没人会去触他的霉头。
谁知道烧百合球茎的味道,竟然比百合花的香气可怕一百倍……
而身边这个从一开始就没怎么留意过的女人,竟然敢对他这么凶……
森林里树木繁茂,空气的净化和过滤自然也比其他地方要快速许多,几乎是很快地,两人便走出了百合香气辐射的范围。
容茵用一侧的手臂和肩膀撑住唐清辰的身体,另一手摸出手机,给聂子期打电话。
森林里的信号有些微弱。拨了好几次,那边才接通。
聂子期第一句就是:“阿茵,要麻烦你和唐先生收拾东西,步行出来,或者你们在原地等一会儿也行,过一会儿我让村长派个小车去接你们。”
“小车恐怕不行,我们需要汽车。”容茵的语气听起来颇为凝重,这让电话那端的聂子期也是一凛,“我刚才在火堆上烧百合球茎,忘了咨询你们,唐先生对这种味道过敏,现在必须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去。”
聂子期也是医生,自然知道“过敏”这种毛病,真的可大可小。每个人的过敏源不一样,过敏的反应也不尽相同,有的人会脸色潮红,有的人会全身起疹子,还有人呼吸困难发生哮喘,甚至引发生命危险。
容茵说:“他现在四肢乏力,脸色也不太对,暂时没引发哮喘……但我不确定,你尽快派车来。”
“好。”聂子期郑重回了一个字,便挂断电话。
这头,容茵扶着唐清辰,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板坐下。
唐清辰觉得头晕沉沉的,眼前的视线时清时浊,他勉强提起精神:“你……”
他勉强睁着双眸,视线里突然清晰,大大的斗笠下面,是一双瞳色略浅的眼,那应该是顾盼生辉的一双明眸,此刻却写满了焦虑和担忧……眼前景象突然再次旋转颠倒,唐清辰只觉树丛的翠色如同碧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紧随着胃部一阵紧缩,他以为自己大概是要吐,却在下一秒彻底晕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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