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各处可流的,火是各处可烧的,月亮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沈从文《边城》
容茵望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两行字,半晌,她硬着头皮敲下几个字:“那唐总的意思是?”
在容茵心里,这位唐总实在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主儿,他们总喜欢将事情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既然自己为表歉意所做出的努力对方不甚满意,那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对方来决定道歉的方式。
另一头,唐清辰看到对方发来的问话,唇角绽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唐清辰:“请我吃个晚餐,地点我定,时间你定。”
容茵吁了一口气,这个要求还算简单,一顿晚餐,无论唐清辰口味如何刁钻,她总还是请得起的。而且以她对这位唐总的了解,此人固然不好相处,但也不像以势压人的权贵名流,总不会让她包个双人往返机票跑去国外消费一顿晚餐。
容茵痛快地回了一个“好”字。
唐清辰反应也快,手指微动,很快打上去一行地址。
容茵蹙眉琢磨了一下近几天的时间安排,问:“周四晚上可以吗?”
唐清辰:“不见不散。”
容茵撂下手机,长舒一口气。和这位唐总交流,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感觉到压力重重,好在总算了却一桩大事。傍晚,容茵接待完最后一拨客人,接到了某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那头传来年轻女子略显沙哑的声音,语气颇为亲昵:“容小姐,还记不记得我?”
容茵每天见识往来客人无数,对于人的相貌和声音自有一番好记忆,听到这声音只略微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苏苏?”她随即笑,“你下班了?”
“还没有。上次去临安那个合作项目马上就要签约了,最近忙得很,中场休息,吃着你做的黑森林蛋糕,突然想起应该给你打个电话。”
苏苏平时便擅长言谈,开口便是一长串话,自带暖场属性,带得容茵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她顺手关上房门,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说:“也不清楚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照着从前林先生习惯订的做了几种,你若有偏好,可以告诉我,以后做给你尝尝。”
“好呀。”苏苏的声音听起来雀跃了几分,旋即又叹息,“本来想这周找时间请你吃饭的,谁知道我们老大塞给我和林隽一大堆工作,现在我这桌上堆的资料简直比我人还高,恐怕我要一路忙到顺利签约之后……要不是你的蛋糕,真觉得生无可恋。”
苏苏说得情真意切,简直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容茵忍住到嘴边的笑,思及下午和那位唐总的约定,不禁好奇:“这么说,你们所有人这段时间都要很忙?”
那头苏苏抿了抿嘴巴:“应该是,不过忙得最惨的人准是我。”
容茵明白过来,眼看着手底下人个个儿忙得像只陀螺,对方自然能够功成身退,还有心思压榨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让她请一顿晚餐。
转眼便是与唐清辰约好共赴晚餐的日子。
容茵对着空荡荡的衣橱思虑片刻,她摸不准唐清辰喜欢的餐厅会是哪种类型,但她在国外待得时间够久,琢磨着以唐清辰的性子,总不会随随便便地选路边摊来让她“还债”。面对着衣橱里寥寥几套衣物,她最终选择了最保险的一套,黑色波点衬衫搭配白色九分裤,配一双裸色方跟皮鞋。身上除却一只老古董腕表,没有任何多余坠饰。这样的打扮符合她一贯的偏好,看起来干净利落,又别有一份优雅。容茵爱惜地摩挲着表盘,略一思量,从储物柜里取出一支回国后友人相赠的香水,在脖颈处喷了少许,拎上背包出了房门。
一路按照导航将小车开到距离餐厅最近的停车场,直到走进大厅,容茵才隐隐觉出不对劲。
她环顾左右,虽然相隔一段时日,而且进来不是从同一个大门,但这个地方,好像就是上次林秘书领她来的那间酒店……
换言之,唐清辰让她在他自家的地盘做东,请他吃饭。
容茵徐徐吐出一口气,她真是高估了这位唐总的气量,他这何止是记仇,是非常记仇。
让她荷包大出血、白吃她一顿晚餐还不够,还要将这笔钱赚入自己口袋。这笔账,算得可真精啊!
“容小姐。”声音由远及近,让人耳根一酥,若不是容茵已经识得来人的身份,站在客观立场点评一句,这位唐总的声音倒是十二分的低沉好听。有句古诗形容琴声铮铮然动听,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乍一听到唐清辰的嗓音,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已浮现在容茵的脑海。上一次在雁杳,两人交谈寥寥,也不知道是那天他说的话实在太少,容茵发觉自己竟不记得当日对方的嗓音是否有这般惊艳。
容茵循声转过身,脸上已带上礼貌的浅笑:“唐先生,晚上好。”
唐清辰近水楼台,直接从自己办公的楼层下到酒店一层大厅,虽然已经入夏,但酒店全天开着中央空调,他便也穿着整齐的西装皮鞋,连领带都打得一丝不苟。落在容茵眼里,自然免不了落一个“太过端着”的印象。奈何此人皮相着实出众,哪怕确实有点儿“端着”,那也是让路过的女孩子看一眼就舍不得移开的“端着”。
容茵露齿一笑,露出白净整齐的八颗牙,看起来非常亲切友好:“唐先生,您的主场,麻烦带路吧。”
唐清辰定住脚步,他从远处便看到她环顾四周的模样,看起来她并不茫然,该是认得这是什么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周身隐隐有些怒气萦绕。唐清辰一时想不明白。尽管容茵笑容温柔灿烂,但他早过了凭对方表情判断心情的年龄,一眼看出对方此刻心情着实不愉。
一缕淡淡的清香吹拂到鼻端,唐清辰略一停顿,开口:“容小姐有别的事?”
容茵一愣:“没有。”她扫了一眼唐清辰没什么表情的脸,又解释说,“平时这个时间我差不多也关店了,今天提早一点关,挂上了牌子,往来的顾客都能看到。”
唐清辰见她一开口说话,先前那股怒气似乎烟消云散,想来应该与自己无关,便也不做深想。手略一提,指尖向前:“那请吧。”
容茵虽然认得地方,但并不熟悉酒店餐厅的方向。
好在唐清辰虽然心思霸道,行为倒十足绅士,一路走都保持着领先她半步的步幅,每到拐弯的地方,都让她知道下一步的方向,又不至于太过落后显得狼狈。
唐清辰极尽体贴,容茵却越发不自在,两人一路走来,收获旁人注视无数,有工作人员的,也有看起来是宾客模样的。容茵摸不清状况,但将此种情形全部归罪在唐清辰身上,只因平日只有她一个人时,无论在哪,都不会引起这么多关注。
容茵实在不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坐下来的瞬间,发觉这是一处绝佳的安静之所,又方便临窗赏景,心里总算安稳下来。
服务生是个五官俏丽的女孩子,为两人递上Menu,又无声退下。
容茵大致翻了翻,发现这君渡酒店的菜单倒也有意思,一本是地道的中餐,一本是各式西餐,她朝对面伸一伸手:“今天是我请客,唐先生点菜吧。”
唐清辰抬眸瞥了她一眼:“看来是这家餐厅的Menu不入容小姐的眼。”
“我请唐总吃饭,是为道歉,为表诚意,自然要让您点餐了。”容茵失笑道,“况且唐总家大业大,唐氏集团旗下的五星级酒店遍布国内外,餐厅的Menu怎么会不好呢?”
唐清辰翻过一页:“容小姐旅居F国多年,又先后为几家顶级酒店烹制甜品,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话不用这么拘谨。”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道歉这件事,诚意全在心里,不用总挂在嘴边。”
容茵发觉,自己曾经的判断十分正确,这位唐总实在不好相处。若不是因为自己行为不谨慎导致对方引发严重的过敏并发症,她还真不愿意搭工夫在这儿受刑。跟这位说话,堪比慢刀子拉肉,不经意间就让你疼一下,缓片刻,又疼一下。
唐清辰见容茵沉默不语,说:“容小姐是喜欢西餐,还是中餐?”
容茵本来想说随便,一抬眼,正对上唐清辰的双眸,她实在怕一句话没说好,又惹来这位的长篇大论,开口说:“中餐西餐都喜欢,不过既然来了君渡最好的餐厅,就试一试这儿的特色菜吧。”
“好。”对于容茵的这个回答,唐清辰似乎很满意,招来刚刚递菜单的服务生说,“本月新上的特色菜,让主厨看着搭配。开一瓶九二年的罗曼尼康帝。再多做几道甜品,容小姐大概喜欢吃。”说完,他特意朝容茵投来目光。
容茵连忙说:“也不用做太多,招牌甜品就可以了。”听到唐清辰说要喝红酒,她其实心里不大乐意,自己是开车过来的,待会儿喝了酒,倒是可以打车回去,可她的小皮卡怎么办?想起来都怪麻烦的。
唐清辰问:“怎么了?”
“我今天开车过来的……”容茵发现,在这位唐总的注视下说话,哪怕自己占理,气势上也要短一截,“喝酒的话,怕有点儿麻烦。”
唐清辰面色稍霁:“不麻烦。待会儿我帮你叫个代驾。”
这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容茵笑了笑:“我刚回国,对于这些不太熟悉,让唐总见笑了。”
说话间,服务生端上两盏茶,又为两人摆上茶点,一扇轻巧的花鸟屏风挪过来,恰到好处地隔绝了此处与外间。毕竟两人不是密友,初次同桌吃饭,在完全封闭的雅间总有些尴尬,而彻底敞开的大厅则有些喧嚣。难得唐清辰想得如此周全,用一扇屏风解决了难题,既得了清净,又不至于过分亲近。身畔是素雅的苏绣花鸟屏风,头顶一盏玉兰花宫灯洒下柔和的光,从落地窗望出去,刚好看到外间的小花园,几丛黄的、红的月季开得正盛,金色的夕阳余晖为这些娇妍的花涂抹一层天然的金粉,整个花园更添了几分富丽堂皇。
容茵掀开杯盖,见是上好的白毫银针,上面还浮着两朵雪白的茉莉,不禁一笑:“好多年没喝这个了。想不到唐总也喜欢喝这口。”
浮在鼻端的清雅花香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唐清辰未及多想便开了口:“和容小姐今天用的香水很相宜。”
容茵一愣,随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是一位朋友送的,我这人恋旧,以前用惯了的味道。”
唐清辰说:“倒是和容小姐给人的印象不大一样。”
“我给人什么印象?”
唐清辰双手交叉置在桌上,说:“那天被送到医院,我睡了大约三个小时,醒来后对当天的一些事记得模糊,可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容小姐对我吼的那声‘闭嘴’。”他神色淡然,看起来一本正经极了,可话里却透着浓浓的调侃意味,“当真是振聋发聩,难以忘怀。”
容茵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原来让唐总记仇的地方在这儿。”唐清辰不再端架子,她也跟着放松许多,“那天其实我不是吼你,我是生自己的气,大家从前都不认识,头一次聚在一起吃饭,吃的还是野味,我本应该多注意一点。如果事先多问一句,也不至于害你过敏。”想了想,她略一偏头,看着唐清辰说,“你那天也太逞强了,人都要晕过去了,还说自己没事,只是敏感……”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屏风边上,唐清辰和容茵一同扭过头,和急匆匆赶过来的林隽对个正着。
唐清辰:“……”
林隽:“……”他现在退后还来得及吗?他想说他什么都没听到,老板会相信吗?为什么每次这种倒霉事儿都要他来扛?林秘书欲哭无泪,面上还要端得特别淡然、特别专业。
容茵:“……”这两个人都不说话,脸上神色都平淡得跟水一样,她实在判断不出,到底是她刚刚说错话了,还是出了什么别的岔子。
唐清辰问:“什么事?”
林隽看了容茵一眼,低声说:“抱歉打扰二位用餐,唐总,是那边的事。”
林隽很聪明,语气只在“那边”上微微加重,两人一个对视,唐清辰便知道林隽的意思。
唐清辰眉峰略一压:“你代为安排吧。该怎么说你知道。”
林隽微一颔首:“好的。”他往后挪了两步,站在屏风边上,语气已经恢复如常:“容小姐,抱歉打扰。唐总很重视今晚跟您的约会,我会打点好一切,不让其他事再来烦扰唐总。祝您用餐愉快。”
容茵慢半拍地点了点头,刚想说点什么,林隽已经退了出去。除了两人因为工作的事初次见面那次,林隽跟她说话均是彼此平等的朋友关系,有时还有套近乎的嫌疑。像这样仿佛下级和领导汇报一样的说话语气,实在让她有点儿不知该如何反应。
收回视线,正对上唐清辰似有深意的目光,容茵反应过来,连忙摆了摆手:“我刚刚不是故意的……”说着,她自己唇角泄出一丝笑,“我和林先生还算熟悉,如果唐总需要,我可以跟他具体解释一下当天的情形……”
唐清辰将茶碗的盖子一掀,刮了刮茶水,说:“岂不是越描越黑?”
他说话的语气淡淡的,神色也淡然,越是如此,越让人想笑。
容茵这回忍都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唐清辰说:“看容小姐笑得这么开心,应该是想好要怎么诚心跟我道歉了。”
容茵秀眉一挑:“这顿晚餐不算赔罪?”
唐清辰学着她的样子挑一挑眉,眸光向方才林隽站的方向一转。
容茵明白过来,不由得摇了摇头:“要照唐总这么算,新仇旧怨,我大概还不清了。”
唐清辰说:“慢慢还,总能还得清的。”
这人说话慢条斯理的,偏偏还特别气人,让容茵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说:“那依照唐总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偿还才算有诚意。”
唐清辰向后靠向椅背,跷着二郎腿,腰杆笔直,却又姿态松弛,显然容茵这句实打实的“投向”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我听林隽说,他也算三顾茅庐,可容小姐并不愿意出山。”
说到正事上,容茵也换了态度。她品了口茶,一面在心里感慨唐氏的大手笔,她虽然喜好白毫银针,但味道如此清正的极品白毫,真是这辈子头一回尝。清鲜爽口的茶香在口腔里滚了一遭,她用舌尖勾了勾上颚,浅浅一笑说:“想不到我一个小人物,还能劳动唐总为我费心。”
唐清辰说:“从前林隽说了几次,我没那么放在心上。”他说得这么坦诚,倒是勾起了容茵的好奇。见容茵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讶异,唐清辰一笑,悠悠然说:“不过前几天下午尝了你做的甜品,我倒是改主意了。”
容茵把玩着茶碗的盖子,说:“换一个吧。”
“嗯?”
容茵说:“唐总换一个要求。这一点,我如今确实做不到。”
唐清辰说:“林隽说你在郊区经营甜品屋实在屈才,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容小姐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
容茵点了点头:“是。我从前在酒店和餐厅工作过,选择回国开一个甜品店自负盈亏,是我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我说,唐总如果对我有要求,还是换一个。我这人,不喜欢改变自己的初衷。”
“不改初衷。”唐清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把玩这四个字的深意,正想说什么,隔着屏风传来服务生的声音。
是上菜的时候了。
菜肴一道道端上来,容茵看在眼里,赞在心里。不愧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又兼今日是大老板特意要求,每一道菜肴都极尽精致,色香味俱全。有了唐清辰提出的代驾方案,容茵彻底放松下来,享受面前的美食美酒。
一餐饭毕,容茵也不得不承认,唐清辰此人,若是冷若冰霜,任谁都要熬不住俯首称臣,可这人若是想,也能让人分分钟生出如沐春风之感。他说话风趣,气势自若,带一点冷幽默,举手投足间不会过分亲昵,却也绝不让人觉得疏远。容茵与他杯盏相迎,一边在心里暗暗想,幸亏自己也算多有历练,放在五六年前,恐怕自己也要与那许多的年轻女孩子一样,一餐饭下来,忍不住对这位唐总怀上不一般的心思。
甜品端上来时,容茵露出一抹笑,她指着其中一样焦糖布丁说:“我突然想到一样报答唐总的方式,相信一定能唐总你满意。”
唐清辰挑一挑眉毛:“愿闻其详。”
容茵说:“我相信贵酒店的甜品师一定是业内超一流水准。但有时候,不一样的人,总能吃出不一样的体会。我尝一尝今天这三道甜品,若是能提出些许不一样的建议,让贵酒店甜品师聊作参考,也算是我为唐总帮上一点忙吧?”
唐清辰勾了勾唇角,一整晚,终于绽出一抹笑:“那就请容小姐开始吧。”
三道甜品依次是焦糖布丁、萨芭雍和勃朗峰栗子蛋糕。容茵刚开始品尝时,唐清辰就朝服务生挥了挥手,让人去后厨请人。
甜品师赶过来时,容茵刚将三种甜品每样都尝了一块。
容茵用餐巾擦了擦唇角,刚要抬头,突然迎来对方一个超级热情的拥抱。
容茵蒙头蒙脑地被对方拉起来,费力地从这个过于热情的怀抱中抽出身,待看清对方的容貌,她也发出一声惊呼:“Pavel!你怎么会在这儿?!”
容茵说的是法语,对方回答的却是流畅的中文:“茵,真没想到你也来了平城。”
容茵一愣,也跟着切换回了中文:“你现在中文这么好了!”
帕维尔朝她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珠里透出愉悦的光:“我可是跟随着你的步伐,来到伟大的中国。茵,在这儿见到我是不是特别惊喜?”
容茵忍不住摇头笑,一转脸,正对上唐清辰若有所思的目光,解释说:“想不到Pavel做了贵酒店的甜品师。我在F国一家餐馆工作时和他认识的,我们一起工作了差不多一年呢。算起来,我们也有三年没见了。”
帕维尔那句“追随着她的步伐”的谎言不攻自破。可他一点都没流露出异样的神色,依旧摩拳擦掌,十分兴奋:“我听说今天唐总要招待贵客,还特别点名要我做几道招牌甜品,早知道是你,那我什么都不做就是了。”
唐清辰恰在此时插了一句:“这话是怎么说?”
帕维尔揽住容茵的肩膀,笑得别提多灿烂了:“因为当年,茵是我的启蒙恩师啊!”
容茵此刻只庆幸身旁还有一扇屏风挡着,否则以帕维尔激动时的嗓门,恐怕要吸引不少宾客看热闹的目光。
她推了推帕维尔的手臂,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换了一种语言对帕维尔飞快地说了几句话。
如果容茵继续用法语,唐清辰可以毫不吃力地听个一清二楚,或者英语、西班牙语,都不在话下。可这位小姐实在狡猾,唐清辰仅凭从前在国外与人交流的经验判断,又扫了一眼站在原地人高马大的捷克小伙,心里很快有了答案,容茵说的应该是帕维尔的家乡话。
也不知容茵说了什么,帕维尔的神情终于正经起来。他本来就高,此刻更是站得笔直,还朝容茵行了一个绅士礼:“中国有句老话,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听一听茵小姐的点评。”
容茵笑了笑,说:“点评谈不上,既然是当面交流,说是‘切磋技艺’比较恰当。”
说到“切磋”这个词,她飞快地切换回法语词汇,帕维尔露出了然的神色,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说:“好的,茵小姐。”
当着帕维尔的面,容茵又尝了一口焦糖布丁,唇角弯弯,笑的时候,左侧唇畔显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这道焦糖布丁实在无可挑剔,如果刚刚不是还要尝另外两个,这份布丁我肯定早吃得一点不剩。”
帕维尔听着,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说话间,容茵竟真的吃光了整只布丁,随后又用叉子轻轻戳了戳旁边那份萨芭雍:“三样甜品里,最不成功的要属这份萨芭雍。”说完这句,她抬首,看向唐清辰,“唐总尝尝看,味道如何。”
唐清辰向来不喜甜品,但听了容茵的请求,竟然也拿起叉子,插下一块送入口中。片刻后,他点评:“酒香浓郁,味道不错。”
帕维尔说:“萨芭雍源自意大利,是一道典型的宫廷甜品,传统的萨芭雍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酒香浓郁。”帕维尔知道面前这位老总熟悉法语,索性直接用法语讲解,“不过我做的这款,算是有一点创新,加入了少许咖啡,吃在口中既有甜酒的醇,也有咖啡的淡淡苦涩,再加上巧克力的香浓和甜奶油、乳酪的浓香,整道甜品在整体的口感上达到一种新的平衡。最上面这一点樱桃的微酸,吃在口中应该算得上画龙点睛吧。”
说完这一长串,他朝容茵眨了眨眼睛,一副邀功的俏皮相。
容茵见状一笑,说:“味道确实无可挑剔。”不等帕维尔挺起胸膛,她又添了一句,“我觉得稍逊一筹的,是这道甜品的口感。”
“口感?”帕维尔重复道。
连唐清辰和候在一旁的女服务生也看向她。
容茵将自己的盘子往前一推,示意帕维尔不妨尝一尝。
三年前,帕维尔在西餐厅后厨给容茵做学徒时,便对这位本事大、脾气也大的东方小妞钟情不已,三年后他就职于唐氏集团旗下的君渡酒店,并在后厨凭借一双巧手和一张甜嘴站稳脚跟,哪想竟然又在这儿与他的梦中情人重逢。帕维尔踌躇满志,觉得这真是天赐之缘。见容茵对他也不像昔日那般不假辞色,反而含情带笑,心中越发笃定平城真是他的幸运之城。他弓着身弯着腰,笑吟吟地接过盘子,拿起容茵之前用过的那只小叉子,正待与容茵来个间接亲吻,就听耳畔响起另一道低沉的男声——
“餐厅就这么节省刀叉?”唐清辰目不斜视,看着帕维尔手里的甜品,话却是对身旁的服务生说的:“去拿一副新的餐具来。”
容茵倒是没考虑这么多,听唐清辰这样说,也没有多想。倒是帕维尔唇角一弯,笑容无瑕:“我和茵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不介意。”
唐清辰面不改色:“每年春夏地温上升,平城总是容易衍生各类传染病,还是注意点个人卫生比较好。”
唐清辰这话说得实在大义凛然,连容茵都被感染,曾经当医学生时的洁癖也跟着抬头,点头称是:“还是唐总考虑周全。”说着,她从帕维尔手中拿过自己用的那副餐具,放在一旁。
年轻娇美的女服务生脚步轻盈,很快折返,水汪汪的眼睛瞧着帕维尔,将吃甜品用的整套餐具并一张餐巾递了过去。
帕维尔尝了一口自己亲手制作的甜品,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皱紧。
容茵说:“吃出来了?”两人都是专业人士,容茵点出关键所在,帕维尔一口便尝出问题也不稀奇,但旁边还有两位求知若渴的观众,容茵不得不仔细解释:“这道萨芭雍的味道确实非常可口,非要鸡蛋里挑骨头,我要说的就是,这里面蛋糊的部分有些烤过火了。无论是传统还是新式做法,萨芭雍最重要的两个特点,一是酒香芳醇,二就是口感甘润。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普通的客人来吃,应该吃不出什么不妥,也可以算是我吹毛求疵了。”
帕维尔目光深邃,如同一束聚光灯,笔直地打在容茵的面庞:“这不是吹毛求疵,哪怕是普通的宾客,如果是萨芭雍的忠实爱好者,也会吃出这里面蛋糊的处理不当。茵小姐说得没错,口感的问题,说起来是大问题。”
说完,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思,直到容茵再度开口,才回过神来。
“勃朗峰栗子蛋糕,法语的原名是Mont Blanc,意思是白色山峰,这道甜品在F国和Y国当地流传甚广,从前Pavel在F国的时候应该也做了无数次,各方面都应该无法挑剔。”说到这儿,容茵似笑非笑地看了帕维尔一眼,“不过我猜,你最近大概有点儿上火了,舌头对于甜味不够敏感,因此这道甜品,如果在专业的舌头尝来,甜度超过了那么一点儿。”
不光唐清辰,就连年轻的女服务生都不禁担忧起来,半晌,帕维尔突然笑了,他微一躬身,牵起容茵的手,在她手指的指尖落下一个轻吻,随即站直了身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前两天我有些发烧,请假休息了一天,今天感觉不错就提前回来上班了,你说得对,甜品师的身体状况与甜品甜度的把持息息相关,是我大意了。茵,谢谢你,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你仍旧是我的老师。”
容茵也站起身:“你过誉了,我可当不得你的老师,过去我们是最好的同事和朋友,想不到今天会在这儿跟你重逢,还吃到了你做的美味甜品。”她主动伸出手,与帕维尔握了握手,“你现在可比我厉害多了,君渡能够雇佣你,是唐总的幸运。”
她说这话的时候,言辞恳切,神态真诚,帕维尔知道她这是在唐清辰面前为自己说好话,感动之余,对于容茵的那点小心思浮浮沉沉,险些一个忍不住当场倾洒而出:“茵,我……”
“我先上一趟洗手间。”容茵朝唐清辰回一个微笑,“你们先聊。”
她走得轻快利落,若不是随身的背包还放在椅子上,在场的两个男人都以为她要这么一去不返。
在帕维尔,是因为曾经那次不愉快的经历,容茵便是这么挥一挥手,不见踪迹。在唐清辰,则是他早从林隽那儿听说了这位容小姐,看似温温柔柔,实则举止潇洒,用林隽的原话说,简直像只滑不溜手的鱼儿,一不注意就溜没了影。
唐清辰示意服务生撤下餐盘:“上果盘吧,再沏一壶茉莉香片来。”
屏风后只剩下两个男人,唐清辰问:“你和容小姐一起工作过的餐厅,叫什么名字?”
对于这点,帕维尔倒是坦诚:“是一家不大的西餐馆,叫‘家的时光’,就在巴黎玛莱区的玫瑰街上。”
唐清辰眉心微动,玫瑰街这个名字,哪怕翻译成了中文,也带着一番香韵,记忆中那一点模糊的氤氲,如同夏日夜晚打在玻璃窗上的雨珠儿,刚开始只有一点点,渐渐那水渍便连成了片,迷蒙的玻璃映出窗外真实的景儿来。
容茵介绍帕维尔时,曾经说过一句“三年前”,三年前春天的巴黎玫瑰街……唐清辰抿着唇角,那些日子,对他实在称不上好的回忆。
帕维尔却似乎来了兴致,主动攀谈:“Boss,有件事,您真要感谢茵小姐。”
唐清辰抬眸,就见帕维尔弯身,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今天这道萨芭雍口感失衡,若不是茵小姐提醒,我还没有留意到,是我们的烤箱出了问题……”
唐清辰抬了抬眉,对于后厨琐事,他一概不通,但听了帕维尔的解释,他也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工具上的一点错失,可以造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后果。他听帕维尔细细解释完,略一点头,说:“晚点你让赵经理来我办公室,重新采买一批专业的烤箱,牌子和类型你来做主挑选。”
帕维尔点头表示记下。
容茵回到餐厅,看到的便是这副情形,坐着的那位唐总看起来心不在焉,帕维尔则摩拳擦掌,眼神发亮。
果盘和茉莉香片很快便上了桌,容茵闻到茶香,不由失笑。唐清辰乍看是一个极为冷静克制的人,可相处不久,便发现并非如此,在他划定的安全区域内,他会极尽可能地放纵。就如他今天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水味,从餐前的白毫银针添上两朵新鲜茉莉,到餐后茶香馥郁的茉莉香片,他觉得能投她所好,便极尽可能地去满足她的偏好。
两人性格刚好有些相反,容茵习惯了去克制自己的偏好,就如她多年来都喜欢这支阿蒂仙的绿夏清茶,却不会每天都喷。因为工作性质和环境的缘故,多数时间,她身上都沾满了面粉和糖粉的气息,而这一点茉莉清茶的幽香,尽管是发自内心的珍爱,她也只在极少数自由的私人时刻,才会放任自己去品尝。
后厨还有不少工作,帕维尔厚着脸皮留在原地不肯走,也是为了等容茵回来多跟她说两句话,顺便留一个联系方式。
容茵也落落大方,从包里取出名片盒,递了一张印有甜品店名字和电话的名片过去:“我自己的店。有空的时候,欢迎光顾。”
“甜度。”帕维尔念出上面的中文,细细一品,便笑了出来,“还真是茵的风格。”
容茵与他握了握手:“知道你还有工作,去忙吧,回来再联系。”
帕维尔早看出大老板面色不虞,得了容茵的联络方式,又知晓了她如今的工作地点,自然是志得意满,翩然而去。
留下容茵和唐清辰相对而坐,后者神色不明,半晌没说一句话。
容茵见他大概在想事情,也乐得清静。就一杯茉莉香片,享受这难得的餐后静谧。
“容小姐今年大概行桃花运。”
唐清辰不说话则已,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打了容茵一个措手不及。
她品了品这话,随即一笑:“如果说桃花是指客似云来的话,那就承唐总的吉言了。”
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不仅异性缘称桃花,好人缘也同样称为桃花,因此不仅急着婚嫁的年轻人愿意求桃花运,但凡敞开门做生意的,无不愿意求一个热热闹闹的桃花运,保佑自己一整年宾客盈门、热热闹闹。
容茵这招太极打得漂亮。唐清辰瞥她一眼,索性挑明:“帕维尔喜欢你,林隽也总念叨你好话,我看容小姐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添一位男朋友了。”
唐清辰这话说得直白,容茵的反应却更落落大方,她尝一口热茶,眼角眉梢都跟着温软,显然很享受这茶香:“短时间内没这个打算。一餐饭下来,唐总跟我倒是熟悉不少,开始关心起我的人生大事了。”
唐清辰一愣,说:“容小姐真是潇洒,令我羡慕。”
容茵这才听出,唐清辰并不是多么关心她,而是感怀自己,不禁莞尔:“唐总看起来最多也只有三十出头吧?”
唐清辰闻言,蹙了蹙眉:“我一眼看上去就像三十出头了?”其实他今年刚刚三十岁整,容茵这话说得轻巧,可听在他耳朵里,怎么都觉得那么不是滋味儿。
容茵哈哈一笑:“容貌看起来不像,不过你太稳重了,怎么看都不像二十几岁的样子。”她接着之前的话题接着说,“男人三十可是黄金年龄,怎么唐总一副恨娶的忧愁样?”
“不是我,是家里长辈。”难得见到容茵这样的女人,性格绝对说不上粘腻,也不是苏苏那样的豪气干云,硬要做个评价,唐清辰心里只生出“春风拂面”四个字。又因为帕维尔提及的那间餐馆,让他心里生出一点美好的希望的影子,不自觉的愿意对容茵多说两句:“我本人对于结婚没什么想法,现代社会,婚姻已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没必要为了一个已婚的身份,将两个本来没感情的人捆绑在一起,硬去培养感情。”
“我同意。”容茵说,“宁缺毋滥,没有合适的,就这么单身过一辈子也蛮好。”
唐清辰端起茶盏,与她碰一碰杯子:“容小姐是知音。”
容茵朝他一笑:“既然是知音,就请唐总原谅我的过错,吃过这餐饭,接受我诚心诚意的道歉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方才说了几句体己话,这回唐清辰竟然答应得挺爽快:“好。过敏的事,就此翻篇。”他拿手指点了点容茵,“不然我怕你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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