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终究不多,时代是这么的沉重,不容我们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
——张爱玲
城市的另一边,唐清辰和何钦各自坐在桌子一端,许久,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何钦先开了口:“唐总的意思是说,帕维尔这个人用不得。”
唐清辰皱了皱眉:“何氏是你的产业,你愿意用一个操守上有瑕疵的员工,与我无关。”
何钦说:“那你刚才的意思是——”
这段时间以来,唐清辰心里承受的压力可不仅仅来自何氏一方,此次做出决定,主动邀何钦相谈,或许在林隽看来是一时冲动,其实是他权衡许久得出的最佳方案。但何钦这人太滑头,跟他说正事,他总要跟你打几轮太极,非要先把你兜里的东西掏出来看个分明,也不见得肯亮出自己的底牌。如果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唐清辰也真不乐意跟他打交道。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唐清辰忍不住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我是不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但你就那么愿意相信他给你空口打白条?”
何钦忍不住乐了:“Easy。唐总,您这两天,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天干物燥,上火伤身呐!”
说起来,唐清辰跟何钦也是老相识。两家都是住在平城的老人儿,几乎从十几岁的时候起就认识彼此。但唐清辰不待见何钦这个人总是贼头贼脑的做派,何钦也看不上唐清辰总是云淡风轻端架子的样子,所以两拨人从不一块儿玩。成年之后,更是渐行渐远。若不是唐清辰继承唐氏集团之后立志要将唐氏旗下的酒店行业做大做强,而何氏则是从太爷爷辈儿就是做酒店的,也不至于这几年三番两次总在关键事上针尖对麦芒,渐渐地,就发展了今天这样你死我活的趋势。
唐清辰忍不住看何钦:“好好说两句话,很难吗,何钦?”
何钦咬着腮笑得艰深:“您如今取得了莫氏的支持,拔一根汗毛,比咱们腰还粗,您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唐清辰说:“所以你就为了这个,策反了帕维尔,让他买通了那些人,三番两次在电影节上整出那些幺蛾子?”
何钦咂了咂嘴,轻啜一口摆在面前的红酒:“话也不是这样说。有来有往,互通有无,是吧?”
跟这家伙从下午四点半说到现在,总算切到正题了,唐清辰心里微微松动,面上却做出越发冷淡的样子:“什么意思,把话说明白。”
何钦说:“年初的时候,我弟听说你们想独个儿吃下曼菲公司的项目,有点儿着急了,那时在临安,我弟弟听到一些风声,坦白说,对何氏很不利,所以他的做法激进了点儿……”
放在平时,唐清辰早就反唇相讥了,但他敏锐地觉察到,何钦接下来要说的话,很可能是他一直在等的关键所在。
果不其然,接下来何钦说:“帕维尔在你的酒店干了有两年多吧,老实说,最初他通过我弟找上我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这肯定是你小子玩的计策,让他假意投靠我们家,打入何氏内部,最后再来个里应外合……”他看着唐清辰笑容越来越冷淡的面容,好悬没笑出声,其实唐清辰这厮也挺有意思的。他是那种高兴的时候淡淡绷着个脸,不高兴的时候反倒淡淡笑的典型。以何钦的经验,唐清辰这回若不是真的诚心相邀,这时候大概早就翻桌子走人了。何钦越想越想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唐清辰:“很好笑?”
何钦忍不住拍着桌子笑:“是挺有意思的啊,你不觉得吗?咱俩让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摆了一道,还都觉得自己让对方给阴了。”
唐清辰说:“你早就知道了。”
何钦笑眯眯的:“也没比你早多少,也就这几天吧。”
唐清辰说:“早知道何总如此热爱养生,下次我多喊几个人陪你一起。”
何钦呆了一呆:“啊?”
唐清辰道:“陪你一块儿,打太极。”
何钦忍不住又笑了:“对不住,哈哈哈哈哈。”
唐清辰看了一眼腕上的百达翡丽,说:“你再多笑一会儿,我怕何佩在隔壁屋担心得要哭出来了。”
何钦笑得声音更大了。
唐清辰也无奈了,生意场上狭路相逢这么多回,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何钦这家伙笑点这么低。
下一秒,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何佩神情紧绷,还透着一丝尴尬:“哥,你没事儿吧?”
唐清辰抚额,何钦这回更要笑得停不下来了。
何钦一边摆手,一边说:“你让人在楼下雅间定一桌宴,就你前几天最喜欢吃的那桌,我和唐总下去接着谈,你和林秘书也一起。”
“还吃?”何佩在隔壁喝茶水喝得都要吐了,虽然也跑了无数次厕所,但他现在真是听着“吃喝”两个字就怕。他眼睛都瞪得外凸,更重要的是,这俩都聊了好几个小时了,竟然还没聊够?
何钦说:“你不饿?”
何佩苦着脸说:“不太饿,刚喝太多茶水了。”
唐清辰语气淡淡的:“茶叶是林隽随身带的,顾褚紫笋,品质上乘。”
何钦笑眯眯的:“那我待会儿也尝尝。”
何佩:“……”别再提了行吗?刚刚那位林秘书已经巨细靡遗地给他科普过一遍了,而且他也身体力行地感受过这顾褚紫笋究竟有多好喝,他哥竟然还要喝?
唐清辰瞥了他一眼,说:“林隽带的茶叶不止这一种,你没跟他说换个口味?”
何佩:“……”所以所有人都欺负他人傻钱多年纪小是吧?!
何钦站起身:“行啦,咱们一块儿下去吧,待会儿边吃边聊。”
晚餐是何钦最近颇为引以为豪的烧尾宴,烧尾宴盛行于唐朝,当朝宰相韦巨源就曾在家中摆下烧尾宴,宴请唐中宗。烧尾宴的意头很好,据说取自“鲤鱼跃龙门”的典故,相传鲤鱼要经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也因此何氏酒店自打推出这个宴席之后,前来预订的客人络绎不绝,据说后厨的订单已经排到了半年后。但能让何佩这家伙都念念不忘的宴席,显然不仅仅靠一个意头博出彩的。唐清辰尝了几道菜,便发现这其中的意趣,不禁在心里大为扼腕,家里那个弟弟收购四时春的计划迟迟不推进,后来更跟那个丫头合伙去开办什么海棠小苑,把家里一堆生意都丢给他这个大哥。若是年初时拿下“四时春”这个老字号,唐氏何愁没有远超烧尾宴的古典宴席?
一时间思绪飘远,直到何钦喊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
席上另外两个人借口到露台喝酒抽烟,非常有眼力见儿地把谈话空间再度留给两人。
何钦说:“唐总,我让人调查帕维尔的时候,发现了一点儿挺有意思的事,你要不要看一看?”
看一看?不是听一听?唐清辰挑了一下眉头:“好啊。”
何钦叼着根牙签,笑着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是一段视频。唐清辰刚要打开,发现何钦体贴地递过一副耳机,他瞥了何钦一眼,插上了耳机线,戴上耳麦。
视频一打开,传来的就是帕维尔的声音:“怎么,你都离开唐氏了,还一心向着唐清辰?”
……
看完整个视频,唐清辰自然也看到了容茵被帕维尔强吻的整个过程,以及容茵打他的那一巴掌。
交还手机给何钦的时候,他也看到对方眼底揶揄的笑意。
何钦笑眯眯的:“我这也算是意外收获了。唐总,这位容小姐会离开唐氏,我心里也挺遗憾的,更没想到的是,容小姐对何氏发出的邀请,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说这是为了什么呢?”
唐清辰神色镇定:“为了什么,也跟你无关。”
“好,好,跟我无关。”何钦一点都不生气,还是那副笑模样:“能帮到唐总就成。”
唐清辰耳根微烫,举起酒杯尝了一口红酒,低声说:“不过还是谢了。”
何钦顿时笑得更开怀了。
唐清辰说:“说点正事。不知道何总有没有重新考量过曼菲的这个项目。”
何钦皱了皱眉峰:“什么意思?”
唐清辰说:“如果你我同时退出这个项目,你觉得曼菲会怎么做?”
何钦一脸骇笑:“退出这个项目?你,和我,一起?”见唐清辰点头,他更是连连摇头,“不可能。为了这个项目我们准备了大半年有余,你们也一样,你手底下的那个苏苏,一天到晚有空就往临安跑,现在眼看就临近最后签约的日子,你跟我说要一起退出?”大概是对唐清辰提出的这个提议震惊到了极点,何钦也不淡定了,接连抛出好几个问题,“你现在说退出,到时又反悔怎么办?还有,就算我们两边都说话算话,一起退出,到时岂不是便宜了第三方?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放着曼菲现成的合作案不去做,想打入国际市场,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渠道打破局面?”
“有。”唐清辰此前一直没言声,直到听到何钦的最后一个问题,唐清辰才开口,“我现在有比和曼菲更好的合作方案,你要不要听?”
何钦点点头,抱着手臂:“我听,你讲。”
唐清辰说:“此前曼菲的项目是属意寻找一家国内酒店行业的龙头企业,辅助他们在国内铺开曼菲·二十四桥这个项目,寻找二十四个最美旅游城市,依据当地经典和建筑特色,探寻中国古典文化之美。我问你,如果没有曼菲,这个项目由我、你和莫氏三家一起来做,能不能做得起来?有没有可能,比在曼菲的掌控之下,拥有更大自由度、做的更具有中国古典韵味,更专业也更成功?”
何钦皱眉沉思片刻,说:“可是……没有曼菲的支持,我们这个项目岂不是……”
“我们可以有更多大胆的构想和更为本土化的设计,摊子也用不着铺那么大,先从七个最具有当地建筑特色的旅游城市做起,难道合我们三家之力,还做不起这样一个项目?”说到这儿,唐清辰笑了笑,以手指点了点桌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做得够好,能够带动当地旅游业、酒店业发展,提高当地人员就业率,我们甚至有可能得到当地政府的邀请和支持。”
何钦眼睛一亮,随即又陷入沉默。
唐清辰见何钦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在天平的一端继续加码:“你调查了帕维尔这么久,难道就没查出来,他在唐氏和何氏两边搅动风云,到底图的是什么吗?”
何钦呆了片刻,看清唐清辰眼中透出的冷色,不禁勃然变怒:“你别告诉我是曼菲搞的鬼!”
唐清辰微微一笑,朝他举了举杯:“恭喜你,终于上正道了。”
“靠!”何钦脑筋转得极快,琢磨一阵,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是……阴沟里翻船。”
“谈不上阴沟,曼菲公司怎么也算得上是一条大船。”唐清辰说,“不然也劳动不起我和你两家耗时半年,殚精竭虑。”
“殚什么虑!我手底下的人累得人仰马翻好吗!”何钦越想越气,狠狠一捶桌子,起身就要走。
唐清辰一把将人拦住:“急什么?你以为他们是国内的公司吗?你那一套整人的策略,面对曼菲这种国外大财团,可一点都奈何不了他们。”
何钦脸色涨得通红:“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唐清辰说:“报复一个人最重要在什么?”
何钦当机立断:“当然是夺走他最看重的东西,或者人。”
唐清辰说:“还有什么是比我们联手抢先一步开动项目更有力的反击?”
何钦沉默片刻,突然就笑了,他举起酒杯,在唐清辰手里的酒杯上狠狠碰出清脆的响声:“唐清辰,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唐清辰说:“别说这些套话。今晚签约,我就信了你。”
何钦眼珠一转:“这个嘛……”
唐清辰说:“何钦,跟你打交道这么多年,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估计我比你弟还清楚。你真觉得我今天来找你之前,没做好万全准备?你以为我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何钦瞳孔微微一缩,笑嘻嘻的:“所以啊唐总,你都给自己留了后路——”
唐清辰说:“我的后路,就是截断你的所有退路。”这回,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几张聊天记录,逐一甩在何钦面前,“你看清楚。”
何钦一张一张看过去,没有预想中的勃然大怒,何钦的脸色越看越是和缓,最后更是大笑了起来。他朝唐清辰竖起大拇指:“有你的。你比我厉害,我走出三步,你已经算到了十步,这一回,是你赢了。”
唐清辰放下酒杯,率先伸出了手:“是共赢,何总。”
隔着一面玻璃窗,露台上的两个人都听到何钦大笑的声音。
林隽忍不住说:“想不到何总私底下这么活泼。”
何佩:“……”他沉默片刻,还是接了口:“他不是活泼,他就是……笑点比较奇怪。有时候我没觉得自己说什么好笑的话,他就自己笑得不行了。”
林隽说:“总比我们老大强。他每次笑都挺瘆人的。”
何佩说:“所以啊,我一直想不通,你是怎么在他手底下干这么多年的。”
林隽说:“唐家所有人里面,他是最正常的一个。”
何佩朝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要不,你以后——”
“不用了,我觉得何总笑点这么奇怪,我也瘆得慌。”林隽先一步拒绝。
何佩丢给他一个白眼:“我是想说,让你以后跟着我干。”
林隽的脸色并没有显得多好看:“你比我还小呢!小屁孩一个。还是我们老大好。”
两家的谈判就在颇为诡异的气氛中落下帷幕。
回到唐氏总部大楼,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唐清辰打开冰箱的保鲜柜,见里面放着两盒蛋糕,打包的样式和花样看着都异常熟悉。
他心弦一动,想都不想伸手去拿蛋糕,却突然发现,刚刚跟何钦你来我往那么多个来回都镇定如初的手指,这时竟在微微颤抖。
手机响了两声,他拿出扫了一眼。
屏幕上显示的是林隽发来的信息:“老大,冰箱常温层放着两块蛋糕,是我今天去‘甜度’拿回来的,容小姐最近独创的一款蛋糕,名字叫Bittersweet。老大,你……最近两天有时间的话,去看看容小姐吧。家里这边你放心,我来处理。”
原本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唐清辰陡然记起,那天容茵走的时候,私人电梯那张卡,她直接甩在林隽身上了。
亏他刚才鬼使神差,竟以为她又回来了。
从保鲜柜里取出蛋糕,剥开外面的包装盒,里面巧克力色的心形蛋糕露出真容。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气泡水,吃起了蛋糕。酥脆的巧克力外皮,蛋糕细腻密实,又苦又香,最里面的馅儿酸甜微涩,那一丝甜味极淡,却极淳,似有若无间,让人不由得想再尝一口。所以取名叫Bittersweet吗?苦甜交织,倒真贴切。
唐清辰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打开了第二个蛋糕,他看着眼前那个巧克力色的心形,静默许久,无声地一口一口把蛋糕吃光。
窗边泛起熹微的亮光时,唐清辰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窗边坐了整整一夜。
许多人都以为让他唐清辰对谁低头是最为艰难的一件事,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这几年,为了唐氏,为了集团的利益,他有意无意间已经对现实、对资本、对其他人,低过许多次头了。哪怕那个亲自去做的人是林隽、苏苏,或者手下其他什么人,但之所以能获得对方的首肯,是因为人家看透了背后肯先一步低头的那个人,是他。
他并没有许多人想象得那么刚正不阿,生意人,利益至上,哪有那么多的宁折不弯?集团内外那么多人的利益要兼顾,公司上下那么多人要养活,手头那么多在处理、待处理的项目要推进,如果他真在乎一个虚无缥缈的面子,那么唐氏在酒店行业不会有今天的盛况。
他以为自己没什么不能低头的,也没什么还未为唐氏牺牲的,可直到这一天,他在窗边浑浑噩噩地坐了一宿,才想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最艰难的是想拾起那一点真心。
他不想承认自己其实也有软肋,不想对着容茵承认自己做错了,更不想去面对经过生活砥砺已经逐渐面目全非的自己。
那个许多人口中津津乐道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让家里那个老头子紧张兮兮的唐清辰,不知道什么时候连他自己都找不见了。他几乎想不起当年为什么喜欢那个女孩子,到现在,甚至连她的容貌都记得模糊了。只记得她的侧脸很好看,尤其低头一笑的样子,年少时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午夜梦回里,辗转反侧。
原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忘掉的耻辱,早在岁月的洗练中淡漠了。他能记起当时为了那个女孩子跟好哥们儿争得面红耳赤,也记得那时唐律年纪尚小,什么都还不懂,但家里老头儿被他气得暴跳如雷,把他锁在房间里整整半个多月。他甚至清楚记得老头儿有一天回来,一五一十告诉他,他怎么跟女孩谈判,以及她最后说的那番话。
唐清辰的记性很好,当时刚听到录音时的心情,当着唐父的面,那种惊怒、难过、尴尬,一丝一毫,他都记得特别清楚。
他一直记得老头儿偷偷录下的录音里,她是怎么说的:“我是喜欢唐清辰,如果他不是唐氏的太子爷,我仍然会喜欢他,但到底喜欢有多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要您的钱,如果您真心想让我离开唐清辰,那就帮我在M国安顿下来,我想在那边上学、定居。钱买不来梦想,但我知道有人能帮我加快实现梦想的速度。这个要求,您答应吗?”
唐父一心想拆散这对小鸳鸯,虽然女孩子提出的要求苛刻了点儿、具体操作起来比直接打钱麻烦了点儿,但这一切解决起来终究比他预想的要容易。
生活不是偶像剧,没有什么误会或伪装,更没有什么神转折。
后来那个女孩子果然如愿去了M国,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唐清辰本人已无意打听她的近况。但大概是身边共同经历过这件事的人都挺在意他的感受的,总是时不时地听人说起她的近况。她后来在M国开了一家中餐厅,傍过几个男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结了婚,又离了婚,听说后来又有了新的情人。用旁人的话说,是个挺能折腾的小娘们儿。
每次听人说起,他都没什么表情,兄弟哥们儿以为他在硬撑,连唐父都隐隐透出替他着急的意思,可没人知道,或者说,没人愿意去相信,他心里早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老头儿估计是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见他迟迟不结婚,甚至连个固定的女伴都没有,托家里面这个那个,婉转表达过自己当年做得过了的意思。
可唐清辰真的早就不生气了。当年的种种他都记得很清楚,但不代表他还在恨着谁。
其实有时候他甚至也希望,自己还会记恨,还会生气。
这张世故的面具戴得太久了,不知道究竟骗过多少人,但最先要骗过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该生气的时候笑,该笑的时候淡漠,该难受的时候面不改色,该淡然的时候要强撑气场。
伪装得太久,连他都分不清,有时候的一些反应和判断,到底是出自客观理智的分析,还是出自本能和真心。
认识容茵这半年,林隽总说,他笑的次数比从前多了。后来林隽也含糊地说过,见他发脾气,别人害怕,但他不害怕,因为这样,他才更像一个真实的人。
可林隽不知道的是,让伪装太久的人捧出真心,如同要当着谁的面,硬生生地剖下面具一样痛彻肌肤。
他这么静坐了一宿,想的不是要不要去见容茵,而是见了她要说什么,要怎么说。
容茵是个外圆内方的人,自小特殊的家庭经历又让她对情感的要求更纯粹,唐清辰不觉得自己学着许多年轻小伙子那样捧一束鲜花,每天昂贵礼物狂轰滥炸,就能挽回容茵的心。如果做不到用真实的自我和她重新开始,那还不如就这样继续僵持下去。
窗外天光大亮,唐清辰看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八点钟。简单洗漱过后,他冲了个澡,换一身正式的三件套西装下楼。头一天与何氏的谈判以双方正式签约告一段落,虽然唐氏现在已经尽归他手,但有一些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完,比如召开一个简短的董事会。
林隽一宿没睡好,早上起得很早,索性直接来了公司。推门进了房间,却没想到唐清辰到得比他还早。
他揉了揉眼,顶着两个熊猫眼一脸震惊:“老大?”
唐清辰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见:“规矩都没了,进屋不敲门?”
“不是,我不知道您已经在了,我进来是想到昨天有一份文件好像漏了一页纸。”林隽解释着,走上前,把一份重新打印好的文件放到唐清辰桌上。他觑着唐清辰的脸色,“老大……”
唐清辰说:“九点半召开董事会,人都通知到了吧?”
“通知到了。”林隽轻声说,“老爷子也知道了,说今天也会过来一趟。”
唐清辰神色平淡:“你昨晚微信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要处理什么?”
林隽说:“殷家的事。”
“殷家?”唐清辰皱眉,“殷若芙,还是殷筱云。”
林隽说:“老大,他们母女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昨天我去容小姐那儿,小石跟我说,殷筱云去那儿胡说八道了一通,还打了容小姐。”
唐清辰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你昨天怎么不说?”
林隽心里苦:“您昨天从何氏走的时候,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说要陪您回来,您说不用,想一个人静静。”
唐清辰记起,昨天似乎是有几次,林隽对着自己欲言又止。他以为他是不太赞同跟何氏的谈判,压根儿没往别的地方想。
林隽又说:“昨天晚上他们弄了一个烧烤晚会,老姜给您打了一个电话,那时您跟何总两个人在房间里,我就替您接了。老姜想说的也是同一件事,您可以给他回个电话。”
“我知道了。”唐清辰沉默片刻,突然问,“你知不知道,容小姐喜欢什么?”
“啊?”这个问题可让林隽犯了难,他琢磨半天,不确定地说,“容小姐,应该挺喜欢做甜品的吧。另外上次我和杜鹤一起整理那批酒的时候,听他说,容小姐和平城几个酒商关系挺好的,她自己也有一些偏好的藏酒。”林隽顿了顿,又说,“电影节那段时间,容小姐不在家,您让找花匠去她家那个小院移植一株忍冬。昨天我去容小姐那儿,见忍冬花开得挺好的,大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唐清辰说:“看你平时跟她走得挺近的,连她喜欢点儿什么都不知道。”
林隽一肚子委屈无处可诉,天啊地啊,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确实和容茵关系不赖,可也仅限于一些工作上的交流,而且他一直把容小姐当未来老板娘看待。了解人家女孩子喜欢什么,这不应该是男朋友该做的事儿吗?
可这话他心里吐槽,哪敢当着唐清辰的面说?林秘书有泪只能往肚里咽,突然灵机一动说:“杜鹤跟容小姐关系一直挺好的,要不我把他叫来,您问问他?”
唐清辰说:“那我问聂子期不是更合适?”
林秘书脑子慢了一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老大,这个意思大概是醋了……
也是,问杜鹤,和问聂子期,在他们老大眼里,大概就是问新晋情敌和老牌情敌的区别。要说电影节那段时间,他们老大也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和容小姐的关系也是近水楼台一日千里。结果现在反过来要跟别人打听容茵喜欢什么……说起来也是挺没面子的。
林隽绞尽脑汁,突然又有了主意:“您可以问小少爷啊!他女朋友,那个毕罗小姐,不是和容小姐关系挺铁的吗?”
唐清辰挥了挥手,一脸嫌弃:“知道了,你出去吧。”
林秘书咬着小手绢委屈巴巴地退了出去,临关门前,他眼尖地瞥见唐清辰拿手机的动作。哼!还不是要用他的计策,跟自己亲弟弟求救,当着他的面还装出一副此计不通的样儿!这要不是自家老板,这种人就不值得帮!
当天傍晚,忙了一整天在院子里整理晾晒材料的容茵突然接到好友兴师问罪的电话。
毕罗的电话打得也是相当有水平,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阿茵,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偷偷瞒着我来着?”
容茵脑子没转过弯来,让小石撑着袋子,把一些处理好的陈皮收回去:“没有啊,我有什么事瞒你?”随后,她第一反应看向小石,“对了,我新收了一个徒弟,算吗?”
那头毕罗没好气地说:“徒弟算什么!我说的是男人!”
容茵下意识就接口道:“我徒弟就是男孩子啊。你这是听谁说什么八卦了?”
毕罗:“嘿!你还真跟我也打上太极了。我问你,你跟唐清辰,怎么回事儿?”
容茵一听这个名字,再想到毕罗最近和唐律越来越热乎那个劲儿,不禁脸上一热,这件事她确实从头到尾都没告诉过毕罗,认真计较起来,还真是她不厚道了:“我……也不是故意瞒你。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之间算怎么回事儿。按照现代人的观念,我俩应该是和平分手了吧。”
电话那头半晌没言声,过了一会儿,毕罗的声音再度响起,已经透出怒意:“他跟你分手了?这什么意思,俩人好的时候瞒着我和唐律不说,现在闹分手了倒求到我这儿来了!我不管了!”
手机传来“嘭”的一声,听起来像是毕罗把手机甩在什么东西上了,容茵正蒙圈,就听那头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是容小姐吧,我唐律。”
“啊,你好。”容茵忍不住眼睛发亮,看这意思,阿罗这丫头和唐律感情处得不错啊!都开始两个人共用一个手机打电话了。
“咳,是这样。前段时间餐馆关门的事儿你也知道,阿罗最近脾气比较暴,你可别往心里去。”
容茵没想到他一上来先是替毕罗解释,一时间对唐律的好感又多了两分,她忍笑说:“我知道的,我们俩都认识多少年了,哪会在意这个。”
“刚才是我大哥给毕罗打了一个电话,毕罗一听就着急了,也没听我大哥的话,一下就把事儿捅到你这儿了。”唐律语调里含着淡淡的笑,“容小姐,既然都已经说漏了,那我就多说几句。我大哥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对你,他也是实在没辙了,这才想到从阿罗这边下手。我估计,大概待会儿他就到你家门口了吧。友情提示,你要不要收拾一下,至于见不见他,见了面怎么折磨他,那就全在容小姐你了,我虽然是他弟弟,但也是你的朋友,这事儿我不替他求情。”
唐律说的一环扣一环,还入情入理,容茵感慨这年头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精,哪还生得起什么气。不禁笑着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唐律。”
唐律说:“那我就先挂了。”他顿了顿,说了一句,“等你的好消息,容小姐。”
容茵正想问“什么好消息”,身旁小石突然冒头:“师父,那个……好像是唐清辰?”
小石其实是见过唐清辰的,当初虽然是林隽选的人,但要送到容茵这边来帮忙,怎么可能不过唐清辰的眼。之所以用个“好像”,不是因为不记得唐清辰长相或者隔着距离看不清人,是他怕吓着容茵。
容茵挂断电话,听到小石说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进房间。
小石一看容茵这个反应,也紧跟着进了屋。
刚走到院门口的唐清辰:“……”
几秒钟后,他从林隽那儿要到了小石的手机号。
容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房间外的走廊上,小石扫一眼手机上的陌生号码,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他接起电话:“哪位?”
“唐清辰。麻烦开一下门。”
小石放轻脚步往楼梯的方向走,刻意离容茵的房间远一点:“唐先生,这里是容茵的家。开不开门,不是我一个做学徒的说了算。”
唐清辰挑了挑眉:“那你把电话给她。”
小石叹一口气,要不是他能来这是当初承了林隽的情,而林隽又是这位唐总的手下,他真不想替他向容茵说这个话。他叹了口气:“我师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我帮你问一下。如果师父不说话,我就当她是不同意了。”
手机那头没了声音,小石以为他是答应了,走回到容茵的房门外,敲了敲门:“师父?”
房间里,容茵没言声。这么多天以来,她也设想过无数次和唐清辰重逢时的场景,也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见到他第一句问候该怎么说,可当他这个人真的找上门,甚至可能跟她仅有十几米之隔时,她发现自己害怕了。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容茵记得母亲是信佛的,她自小也受到一些熏染,对于家中珍藏母亲手抄的一些佛经也称得上熟稔。可人生真走到了这样的一天,容茵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红尘中人,不过是俗人一个。她做不到无爱无恨,所以对于生活、对于未来,包括对于近在咫尺的唐清辰,有着许多许多的忧虑和恐惧。
曾经的她以为只有对于厌恶的人才会有恨和恐惧,比如对殷筱云。可直到最近她才懂得,越是爱一个人,越是会生出无限的幽怨和恐惧来。
她怕唐清辰再用那天那样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她和帕维尔的事;她更怕唐清辰会用更冷淡更陌生的面孔对她提起汪柏冬;她想起不久前的那天,他的车子一路飞沙走石倒出小径的情景,还有透过玻璃隐约一窥而过他紧绷的侧脸,她害怕看到找上门的唐清辰,看待自己的目光里透出轻慢和憎恶。
原来被喜欢的人厌恶,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
容茵坐在靠近窗边的木地板上,缓缓抱紧自己的双膝,明明只要微微抬一下眼,就能看到他是不是还站在门口。可她就是不敢抬头,脖子仿佛扛着千斤重量,而她只敢像一个白痴一样,把头更深、更用力地埋进怀抱。
“你……”门外传来小石的声音。
小石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惊讶,随后又没了声音,容茵也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着门板:“小石?”
一门之隔的走廊里,小石先是震惊,待看清唐清辰西裤和皮鞋上的灰尘,很快反应过来,他没说话,眼睛里却透出笑意。他们家的院门说不上有多高,但终归是不好爬的,但一个人若真想进来,尤其是他和唐清辰这个年龄的年轻男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爬墙罢了,能有多难?
小石越想越想笑,恐怕对唐清辰这样的人来说,更难的是爬墙这件事本身,会很跌面子吧?
唐清辰无视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揶揄的目光,他听到房间里容茵透着惊慌的声音,对小石无声做了一个口型:“钥匙。”
小石不大愿意这么做,但这么多天和容茵相处下来,他如何看不出自己师父心里藏的心思?他的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就这样和唐清辰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递了一串钥匙过去。
唐清辰对他点了点头,走到刚刚传来声音的那道门前,拿起了钥匙。
钥匙很好辨认,除了两把大一些的,剩下几把都是小钥匙,唐清辰仔细地辨认了一下钥匙手柄上的贴纸,最后选中一把插入了锁孔。
房间里,容茵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不禁站起了身:“小石?你……”她又惊又气,还有点儿想不通,在她的印象里,小石对她从来都是尊重有加,只要她不松口的事儿,小石从来都不逾矩。为了安全起见,家里的钥匙她备了三套,其中一套完整交给了小石,因为二楼房间多,钥匙看起来又都差不多,她甚至细心地在钥匙手柄上贴上了贴纸,上面清楚表明哪个房间用哪把钥匙。可明知道她这会儿心情不好,小石怎么敢一声不吭就开她的房门?
房间门打开的瞬间,容茵心里的不悦和惊讶已经绷到了极致,她一手握住门板,几乎在门打开的第一时间就开口:“小石,你怎么——”
房门打开,外面哪里是什么小石,分明是那张令她又思、又惧、又爱、又恨的真颜。
容茵倒抽一口冷气,第一反应就是关门。
唐清辰却已经借着这个力气将半个身体挤进来,他力气大,动作也迅捷,容茵阻挡不及,一个站不稳向后栽倒。
唐清辰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容茵的腰,整个人顺势钻进房间,反手一带,身体一挡,就关上了门。
他靠着门,容茵靠在他的怀里。他一手环住她的腰,容茵的双手则因为保持平衡攀上了他的肩膀。
数日不见,容茵刚刚惊鸿一瞥发觉他清瘦了许多,可一触碰到他的臂膀,发现这个人身材依旧挺壮实。这回担心也顾不上恐惧也顾不上,只剩下惊慌:“怎么是你?小石呢?”
唐清辰的目光在她泛着泪的眼睛和瘦削的下巴肩颈处流连,一边说:“你天天都见到小石,就这么一会儿不见他,就担心了?”
容茵觉得这话听着实在轻佻,还透着那么点意味不明的试探,她顿时冷了脸:“你别乱说,小石还是孩子,而且他现在是我徒弟。”
“是我不会说话。”唐清辰难得没跟人斗嘴,主动占了下风,他追寻着容茵的目光,低声问,“其实我是想说,这么久不见,你一见面就只问我这个?”
容茵:“你先把我放开,有话好好说。”
唐清辰摇了摇头:“就这么说,挺好。”
容茵脸上一阵发烫:“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无赖了?”
唐清辰说:“非常时期,我得上点儿非常手段。”他探出另一只手,在容茵的脸颊上揉了揉,“我以为你离开唐氏,日子过得不知道多逍遥,怎么看起来还瘦了?”
容茵脸一撇轻别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转身就走。大约这一阵子瘦得厉害,她动作快得如同一只猫。唐清辰只觉怀抱一松,定睛一看,人已经坐在了卧室的飘窗处。
他从前来过这里不止一两次,却还是头一回进她的卧室。她其实是时时处处有巧思的女孩子,飘窗被她巧妙利用,铺上垫子搭上小桌,两头摆上小巧的木架子,用来摆放书籍茶具。想来无事时,她肯定常常坐在这儿看书、品茶,记录一些有关制作甜品的灵感。
她身上的亚麻裙子松松的,更显得人瘦得不盈一握。唐清辰看得心底发酸,心里怕她生气、怕她嫌弃,却还是厚着脸皮走上前。
“容茵,我今天来,就是想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大概是怕容茵先一步说出拒绝的话,他第一句就说了道歉的话,“是我不够相信你,在酒店那次是这样,前段时间来找你,见到你和帕维尔在一起,也是这样。孔圣人说不迁怒不贰过,我一直觉着自己做得挺好。可在你身上,这些我都没做到。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以后不论遇到什么,我哪怕心里有怀疑,也会最先向你求证。”
她抬起眼看向唐清辰:“你是在跟我道歉吗?”
唐清辰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竟然也会主动向人道歉?
可当她抬起头看向他时,她看到他裤脚沾着的尘土,看到他与小石撕扯时凌乱的衣襟,还有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没有套路的故作深情,没有为了避重就轻假装俏皮,他就那样看着她,可就是这样真实诚恳地看着她,也已经叫人知道,他是真的在向她低头。
“是。容茵,我在向你道歉,之前的事,是我做错了。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现在申请一个重新立功好好表现的机会。”唐清辰说着,嘴角露出笑,眉眼间却透着忐忑,“可以吗,容茵?”
他说得这样郑重其事,这样认真,是真的将向她道歉当作一件大事。
容茵本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非遇见大事,她向来待人温和。如今唐清辰这样低声下气,她并没有觉得解气,反而替他、替自己、替两人这么长时间以来的误解和分别生出一阵心酸。她低下头:“我当时气你不信我,也气汪老怀疑我,所有人都那么容易就相信了流言,竟然没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是我的错。”唐清辰说,“但舅公并没有质疑你人品的意思,事后舅公和我解释,他打电话给我,主要是担心咱们两个还没公开恋爱关系,我就让你……”
唐清辰话没有说完,容茵抬眸看他,两人目光撞在一处,各自都有点儿不自在。
唐清辰摸了摸鼻子,又说:“归根结底,是我的错。”
这段时间他频繁地去医院探望汪柏冬,这人一闲下来,时间多了,也就有工夫静下来,和人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用汪老的话说,容茵身边,欣赏她、喜欢她、吹捧她的人太多了,远的不说,一个林隽一个杜鹤,这才认识容茵多长时间,就一个两个成了她的忠实拥趸,看她做什么都是好的,听她说什么都是对的,用现在网络上的用语,说一句“脑残粉儿”也不为过。可是一个人在行业里走到了她如今这样的高度,她还需要那么多的夸赞和掌声吗?人越往高处走,就越孤独,也越容易走偏。批评也好,指摘也罢,甚至是鸡蛋里挑骨头,总能令她有些不一样的想法。而这些新的想法新的灵感,才是此时的容茵最需要的。
唐清辰问舅公:“仅此而已?”
汪柏冬侧目看他,只问了一句:“你不觉得现在的容茵,太温和,也太和软了吗?”
唐清辰真的被自家这位舅公的心思震惊到了,半晌才说:“您倒是激发出她真实的脾气了,第一个被她气住院的就是您老人家……”
汪柏冬哈哈大笑,手一指旁边小桌上的保温瓶:“这些天,有人比你还准时准点儿到我这报道,你猜猜是谁?”
“谁?”
“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每天从来到走都不声不响的,敲门,喊我一声汪老先生,撂下东西带上门就离开了。今天是灵芝猪心汤,昨天是山楂枸杞瘦肉汤,前天是什么汤水来着,有点儿记不清了,但比猪心汤好喝……”汪柏冬见唐清辰蹙眉不语,哼哼两声说,“叫你喝了你也尝不出是谁的手艺,不过旁边那盒点心你总认得是谁做的吧?”
当时他只是看到那盒点心的外包装,上面熟悉的“甜度”两个字,他竟然没出息的眼眶发烫。
汪柏冬说的这些话,唐清辰逐一缓缓复述给容茵听,但唯独最后一桩,他不想告诉她。
他那样误解她,气走了她,她当时孤身一人看似走得清爽痛快,可谁又知道,她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难过,还不声不响地为他做了这么多。从酒窖里的藏酒到舅公病房的汤水点心,她用无声的行动告诉他一件事——如果错过她,穷此一生,他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了。
一滴眼泪落在唐清辰的手背上,那么烫,如同眼前这个人曾热忱地捧到他面前的一颗真心。唐清辰叹了口气,将人搂在怀里。
容茵小声说:“我感觉没有什么真实感。”
唐清辰低下头,轻轻在她嘴唇上亲了亲,动作又柔又轻,好像生怕吓着她似的:“那这样呢?”
容茵没有说话。
唐清辰叹了口气:“容茵,一切事情都因我对你的不信任而起。我知道想你立刻解开心结有些难,但我一直在这儿。告诉你舅公心里的想法,也不为别的,只是想你知道,其实有很多人都在关心你。”
容茵低声说:“昨天殷筱云来了,她说你要结婚了,和殷若芙。”
这个说法倒是挺新鲜的,之前听林隽转述时,好像没听到这一条。看来林隽有句话说得没错,殷筱云的手确实伸得太长了。他低头看着容茵,说:“那你信吗?”
容茵说:“昨天是信了来着。但看你今天的样子,觉得她昨天来说的那些,大概都是诓我的。”
“怎么,就这么相信我?”
容茵半闭着眼,唇角忍不住弧度上扬:“你不是那么闲的人,真要和谁结婚了,不至于还大老远跑到我这儿来表忠心。”
唐清辰失笑:“说得有道理。”
并不是毫无道理的相信,而是依据对他性格的了解有理有据的分析。听起来反倒意外的顺耳和真实。
容茵靠在他怀里,低垂着眼,见他西裤和鞋上斑驳的灰尘,尤其膝盖和鞋尖处最为明显,本来已泪盈于睫,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唐清辰哪会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叹了口气说:“好些年没爬墙了,别说,你家这个墙还真有点儿难度。”
容茵抬起眼,她的眼睛原就生得好看,刚刚哭过,瞳仁更显清亮,这样仰起头看着他唇角挂笑的模样,当真当得起“明眸善睐”四个字。不过这位小姐吐出的话可就不怎么温柔了:“既没拉电网,也没让小石学那些邻居,往墙头抹混着玻璃碴儿的石灰,怎么就有难度了?”
唐清辰举手表示投降:“多亏容小姐高瞻远瞩,为我今天爬墙留了三分余地。不然我今天估计就要血溅当场了。”
“胡说。”容茵在他下巴上捏了捏,突然从他怀里退了开,“你需不需要冲个澡?”
唐清辰看了一眼突然空落落的怀抱,眯起眼看容茵:“这算是邀请?”
容茵啐了他一口,身边就是大衣柜,她抽出一条干净的浴巾,扔了过去:“少废话,去洗吧。”
唐清辰皱眉:“你这个总是扔东西的习惯,真的要改。”
容茵没反应过来,唐清辰已经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给她:“拿好,别再随便往谁身上扔了。”他转身进了卫生间,临关上门前,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车里有换洗的衣物,你让小石去帮我拿。”
容茵愣了下,走上前:“车……”
唐清辰转过身,衬衫的扣子已经解开大半,精壮的胸膛若隐若现,在灰色衬衫的掩映下,这么一看还挺有料的——当真应了那句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容茵没想到他眨眼工夫就脱得这么快,连说话都结巴了:“车,车钥匙,你还没给我。”
唐清辰“嗤”的一声笑了,把手上拎着的西装外套往地板上一扔,顺手就捏住她的下巴,转眼就把容茵半分钟前的调戏报复了回来:“你这反应,还挺可爱的。”
容茵把目光停留在他脖颈以上,完全不敢乱瞄:“车钥匙——”
唐清辰摸着她下巴的手指略微收紧,低头吻了上来。
这已经不是两个人初次接吻,如果说上次那个吻像巧克力糖浆,这个吻简直比容茵吃过的最地道的马卡龙还要甜腻。
唐清辰一下一下轻啄着她的唇瓣,眼神含笑,唇角也噙着笑,像在一点点品尝她唇上的味道,更像在故意逗弄她的反应。容茵被他这样接连逗了几次,终于忍不住踮起脚,搂住他脖颈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唇重重印了上去。
唐清辰发出含糊的低笑,手在她后脖颈揉了揉,如同在安抚一只急躁的小动物:“别急。”
两个人不知道吻了多久,容茵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唐清辰已经喊了好几次她的名字。她张开眼,就见唐清辰眸色深浓,期间蕴含的笑意更浓:“容茵,我也不想这么快结束,不过我现在好像更应该洗个澡。”
哪怕容茵不觉得,他这一路赶来,又是飙车,又是爬墙,身上早已沾染汗尘。刚才那样的情形,不说亲吻自己喜欢的女人有多令人沉醉,单是欣赏容茵迷糊的神情都是格外令他享受的一件事儿。但他实在不想两个人这么久不见,一身汗味儿地跟她这么越来越亲昵……
于是神思清明的唐先生非常镇定地当着她的面关上门,临了还丢下一句:“车钥匙在西装口袋里。”
不多时,卫生间里就响起了淋浴的声响。
容茵咬着唇从地板上拾起他丢下的西装,懊恼地罩在自己头上。她刚刚那个反应,是不是热情过头了?
浴室里,唐清辰听着房门撞上的声音,低笑出声。
奉命去车子里取男士衣物的小石更是一脸蒙圈加大写的震惊,到底是唐清辰手段撩妹的手段太高超,还是他师父心肠太软定力太差,这才上去多久啊,就和好了?还是这么亲密的和好?
他那思维缜密冷静超群的师父,竟然一边沏茶一边还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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