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太长,我们怕寂寞,人生太短,我们怕来不及。
——张爱玲《半生缘》
服务生早就将一行人的行李送至房间,殷老妇人扫了一眼小女儿的侧脸,说:“筱云留在这儿,帮我把行李整理一下,我和汪先生去咖啡厅谈事。”
殷筱云一直背对着门口,汪柏冬知道她骄纵惯了,今天当着众人的面,也算受了天大的委屈,给她留点时间自己纾解一下也好。他点点头,递出手臂让殷老夫人扶着,一边说:“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时髦。”
殷老夫人依然沉着脸,说出的话却挺俏皮:“怎么,以为我在小地方待久了,进了你们唐家的酒店,就该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连门在哪边都找不着?”
汪柏冬也笑了:“哪儿能呢!不过这么晚了,去咖啡厅,您这也不好喝咖啡吧。”他看着前方的路,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刚好前阵子容茵那丫头送过来不少好酒,我让人给您煮一份红酒炖雪梨吧。”
殷老夫人半晌没言语。
汪柏冬权当她不反对,拨个电话安排下去。等两人到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经理将二人引到一处风景最佳的位置,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份冒着热气的红酒炖雪梨。
殷老夫人从汪柏冬手里接过盛好一份雪梨的碗,却迟迟没动。半晌,她放下碗,看汪柏冬:“这么多年,你还记着她呢。”
汪柏冬笑着说:“人老了,到我这个年纪,发现自己好像拥有过不少东西,也好像什么都没拥有过。”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就是发现那些记忆,越来越可贵。不多记着点儿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儿,还有什么意思呢?”
殷老夫人说:“也就只有你敢在我这样的老人家面前念叨老。”
汪柏冬说:“反正您一直不怎么待见我,我也就放任自由啦。”
殷老夫人说:“我知道你有话想说。现在我人在这儿,筱云不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殷老夫人如此开门见山,汪柏冬却迟迟没接招,只是指了指她面前那碗红酒炖雪梨:“趁热吃,对您咳嗽有好处。这一路舟车劳顿,我看您刚才水都没喝几口。现在那些小辈儿都不在,您呐,也就放轻松点儿。”
殷老夫人看着面前那碗雪梨。红酒应该是上好的红酒,闻着有一股熟透的葡萄味,甜中透着点儿涩,芳香馥郁,秋冬的天气,有咳嗽毛病的人吃些这个最好。
这也是殷筱晴从前最喜欢给她做的一道甜品。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说她的来着?说她就喜欢捣鼓这些外来的玩意儿。说起治咳嗽,红酒再好,哪比得上正宗的川贝炖雪梨呢?筱晴从来不生气,总是说:“这两样都有效,红酒炖金橘也管用,总不能天天紧着一样吃。一天换一个样才有意思。”
无论是长相还是手艺,两个女儿里,筱晴一直是更像她的那一个。筱云也像,可就像她早逝的丈夫曾经打趣说的那样,筱云最像的,就是她那个臭脾气。
可后来啊,男人死了,两个女儿相继长大,她才发现,她和丈夫两个人都看错了。
筱晴看似柔和,可遇到自己真正想坚持的事,那份执拗才真是像透了她。她让姓容的入赘殷家,筱晴不同意,说容生雷是大学教授,是未来的科学家,入赘是上个年代的事,如果两个人真正相爱,懂得尊重彼此,又谈什么入赘不入赘呢?入赘就不会背叛吗?不入赘就不会真诚相待吗?筱晴甚至拿已经过世的父亲和外祖父作比较。为此她平生第一次打了筱晴巴掌。
可如果容生雷不入赘,筱晴不肯担起寄味斋的担子,他们两个结婚生下的孩子不姓殷,寄味斋怎么办?殷家这一大家子以后怎么办?几十年来祖宗的基业,多少代殷家人的奋斗,不论孰对孰错,到了她这一辈,没有了传承,就是她殷琴琴不争气!
殷老夫人面前摆着那碗红酒炖雪梨,时候久了,红酒渐凉,酒气淡了,看着那碗玫瑰色却更稠了,每一滴,都似她化不开的心头血。
少年丧母,中年丧夫,后而丧女,人生最苦的事,她都尝过了。
可到了这一天,她才发现,人生啊,总有更难的事在后头。
比眼看着至亲的人接连去世更痛的,是至亲之人就在眼前,却已形同陌路不肯相认。
汪柏冬让人将红酒端走,小火煨热,重新端上桌。这一回,原本白嫩的雪梨彻底染成了胭脂色,连带没了骨头形状,正适合她这样的老家伙吃,味道又浓,又不费牙齿。
原本三碗的量熬成了这样浓浓的一小碗。一碗吃下去,原本冰凉的脸皮都泛起了麻麻的热意。
殷老夫人抬起头,看汪柏冬:“当年,筱晴要是嫁给你——”
汪柏冬乐了:“您可别这么说,筱晴当年那可是我们这辈人眼中的女神,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殷老夫人说:“如果。”
汪柏冬脸上的笑意淡去:“假设的事有意义吗?如果,如果筱晴嫁给我,您还是一样的固执,让我入赘,让筱晴接过您手里的担子,一切会和现在有差别?”
殷老夫人不说话。
汪柏冬说:“您觉得问题出在了谁身上?是容生雷?是筱晴?还是容茵那孩子?我知道论辈分论资历,我都不该跟您这么说话,这么多年,也没谁敢在苏城,敢在殷家的女人面前说这个话。可我还是想说。这么多年,您都没觉得自己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错吗?您那么逼筱晴,那么苛待容生雷和容茵,那么……”他咬紧了牙齿,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句话,“那么纵容殷筱云,哪怕您明知道,当年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老夫人猛地抬起眼,一整晚,她的目光都是锐利的,可没有哪一瞬,她的目光像此刻这样,像冰上的剑,剑尖的血,那么刺眼,那么逼得人无路可退,无言以对。可汪柏冬是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哪会被她一个眼神就唬得不敢说话了?汪柏冬忍不住在心底叹息,换作三十年前,还真说不准,就被这么一个眼神吓得怯了场。
果然人呐,还是要经大世面。
他这么一笑,殷老夫人更急了,喉咙里原本淤堵的痰,连同新熬过一遍红酒的稠,一起卡在喉咙里,憋得她脸色渐红,连咳都咳不出来。
汪柏冬眼疾手快地递过去一杯热白开水,站起身为她抚了抚背,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格外熟稔。
等到殷老夫人重新喘匀了气,他淡淡地说:“早些年,我也这么照顾过我师父。不过他老人家去得安详,一觉睡过去了,也没遭什么罪。子孙儿女都在,十几个徒弟里面,还在世的,哪怕远在南半球,也都赶了回来。他老人家,也算得上寿终正寝吧。”
殷老夫人眼角挂着一滴泪,脸上还含着尚未喘匀的红,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好你个汪柏冬,到了这一步,连死这件事都抬出来吓唬我了。”
汪柏冬说:“难道您以为我是在拿我师父的死消遣您?还是您自己从没认真琢磨过这事儿。哪天您这么一下过去了,寄味斋留给谁,殷筱云和殷若芙母女要怎么安排寄味斋那些老伙伴,还有殷家那一大家子,您留下的那几间房产怎么分,寄味斋的股权怎么分,您写没写遗嘱?”不等殷老夫人回答,他一口气接下来来了个总结,“我看您是没写。”
殷老夫人这回半晌没说话。
她握着水杯,嘴巴里还有红酒残留的那股涩,她却不敢多喝。到了她这把年纪,吃不能多吃,更不能随意吃,吃多了胃消化不好;喝也不能多喝,不可以敞开了喝,不然用不了几句话的工夫,她就该去卫生间了。
在自家人面前或许还好说,可当着汪柏冬的面,她不愿意服这个软。
许久,她开口,嗓子沙哑:“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汪柏冬说:“殷筱云闹着来平城,也是您默许的。您觉得,到了这一步,您该怎么办?”
殷老夫人一顿,说:“你的意思是……”她垂着眼皮儿,脸色黯然,“我看那位新上任的小唐总,是个有主心骨的,连他老子都做不了他的主儿,我们这些外人,就更难了。”
汪柏冬一语点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默许殷筱云这么折腾,是想包办婚姻呐,还是挟恩图报?”他觑着殷老夫人的脸色,说,“要么您是两者都有?”
他紧跟着哂笑一声,语气里不无嘲弄:“可说起来,这恩也不是殷筱云的恩,是筱晴当年种下的善果。如今他们两个孩子走到一起,筱晴和容先生在天上看着,也很欣慰啊!您做事这么有欠公允,有没有想过筱晴会怎么想?”
放在从前,面对汪柏冬这样不客气的步步紧逼,殷老夫人哪怕不破口大骂,也要拂袖走人的,可现在汪柏冬嘴巴上说得不好听,但能跟她一个老太太在咖啡厅磨叽到这么晚,还能图什么?况且,除了汪柏冬,放眼整个平城,也没谁能帮殷家渡过眼前这个难关了。
殷老夫人放下杯子,看向汪柏冬的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疏离和高傲,她将双手搭在桌上,朝他拱了拱手:“还请汪先生帮殷家一次。”
汪柏冬说:“老夫人,我能帮的,不过是传两句话,解决问题的根源,在您这儿。”
殷老夫人面露难色:“容茵那孩子……”
汪柏冬说:“论辈分,容茵是该叫您一声外祖母,可您不仅没有尽到做外祖母的责任,也没还她一个应得的公道。”
“公道?”殷老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汪先生,您一辈子没成家,恐怕不知道,在一个家里头,许多事是没办法分是非对错的。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做大家长的,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去评判谁对谁错。”
汪柏冬说:“我不评价您的这种想法是对是错,我就说一件事,”汪柏冬竖起了食指,“如果您不在容茵和殷筱云之间做个取舍,那么殷家在平城的路,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殷老夫人面上的赭色几度翻滚,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手绢,捂着唇咳嗽起来。汪柏冬递了几次水,她都没有接。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对容茵这么维护,是因为筱晴。”
汪柏冬对此也不讳言:“是有一部分,但这孩子前阵子在我手底下干过一段时间。”
殷老夫人此前只听殷筱云提起若芙在汪柏冬手下工作的事,对此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禁悄悄攥紧了手绢。
汪柏冬说:“一开始我也总习惯拿筱晴和她作比较,我对她的挑剔,要比对殷若芙多得多。”他看着殷老夫人默不作声的面孔,不禁笑了,“我说这话,您大概要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天分上,她比起筱晴分毫不差,差就差在她对中式糕点没有经过系统学习,有些基础做法完全是野路子。但她在F国磨炼那五年不是白费的。她在平城郊区开了一间自己的甜品店,现在这个店在微博上火得一塌糊涂,蛋糕我也尝了。”说到这儿,他的语气越发平淡,可正是因为情绪的淡然,反而让他的话听在殷老夫人耳中更添分量,“中式糕点,京派也好,苏式也罢,她不懂里面的基本功,完全不要紧。因为她通过对西式糕点的系统学习和自行摸索,已经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她或许不是筱晴那样的天才,但她绝对已经是这个行业内最优秀的那几个人之一。终有一日,她会成为大师。”
殷老夫人拢了拢披肩的流苏,大概是夜渐深沉,她竟觉得有点儿冷。
汪柏冬喊人换了一壶热姜水,又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去趟卫生间。年轻的女服务生走过来,搀扶着她起身。其实殷老夫人虽然七十开外,但平时腿脚还是挺利索的,但今天大概真的累了,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坐在椅子上,竟然觉得膝盖窝酸软得厉害,耳朵也好一会儿才不再嗡嗡作响,听清楚汪柏冬的声音。
汪柏冬说:“老夫人,我斗胆,替筱晴问您一句,看到容茵长成现在的样子,您后悔了吗?”
后悔了吗?
十几年前,筱晴出车祸的前一天,她们母女俩大吵一架。筱晴走出家门时,低声说了一句:“您不喜欢容生雷,不愿意认容茵,那我们一家三口以后除了过年当天,可以不再迈进这个家门一步。只是,妈,我怕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这么多年过去,她连筱晴当时的模样轮廓都有些记不真切了,哪怕午夜梦回,她也总是七八岁扎着双马尾的乖巧模样,身后跟着咬着手指口齿不清地喊“姐姐”的筱云。可她却记得那天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那样火红灿烂的落日,此生再也没有见过。连带筱晴的那句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呓语,总是萦绕在耳边:“妈,我怕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人家都说,强势而倔强的妈妈,往往会生养出懦弱不争气的孩子。可如果这个孩子长成同样骄傲倔强的样子,有谁知道,父母心里除了自豪,还会透出隐隐的不安。
筱晴自小就喜欢和她别着来。小时候明明扎着双马尾又美又甜,可她自己突然说不喜欢留长发,拿了过年时的压岁钱就跑去剪短了;长大说让她找一个本地的、踏实肯干的小伙子,她却偏要找一个性格清高的大学老师,还是平城人;说不让她和容生雷结婚,不让容茵跟容姓,每一样,她都拂逆她的意愿。就连那天跟她闹决裂,都要说出那样让她气噎声堵的话来。
她说她总有一天后悔。她想,她连人都不在了,容生雷也瘫在床上,容茵那个丫头,不进殷家,不学祖传手艺,高考结束偏偏跑去读什么医学院,还有什么能让她后悔呢?
她在容茵身上缺失了多少祖孙情,就在若芙身上补回多少。她在筱晴身上失去多少坚持和信念,就在筱云身上偿还多少。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敢再当着她的面,说一句:“我斗胆,替筱晴问您一句,您后悔了吗?”
殷老夫人没有回答。
汪柏冬说:“容茵想要什么,我替她问到了。您如果想维持这个家的平和,那有些事儿,我劝您就退一步。这世界上的好,不可能都让谁一个人占了。您说是吧?”
殷老夫人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殷筱云不知道已经在那儿等了多久,身旁还站着有日子没见的外孙女儿,眼圈通红,小脸瘦了一圈,一看就在平城吃了不少苦。
“妈……”殷筱云扶住她的身体,警惕地朝汪柏冬的背影扫了一眼,低声埋怨,“怎么聊这么久,我都不放心了。那个姓汪的也是,一点都不懂礼数,也不看看您这么大岁数,累了一天,还……”
“走吧。”殷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制止了她后面一连串的话,又看了眼殷若芙,“来了?”
殷若芙一看到老太太的眼睛,眼泪“唰”的一下就落了下来:“外婆……”
殷老夫人左手抓着殷筱云的手臂,右手扶住殷若芙的肩膀:“不哭了,不在这儿哭。咱们回房间再说。”
肉桂、肉豆蔻、丁香、柠檬、冰糖,再加一勺石榴酒和半只梨,微沸之前转小火,再等上那么一阵,就熬成了两杯热腾腾、暖呼呼的热红酒。唐清辰一进房间,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芬芳,待看清容茵面前那两只盛着酒红色液体的胖墩墩的杯子,他一下子笑了:“觉得冷?这个季节就熬热红酒喝?”他绕过沙发坐到她的身旁,茶几上那杯红酒他没有碰,反而去抢容茵手上的那杯,握着她的手,连同杯子,送到自己唇边尝了一口,“嗯……有点儿石榴的甜味。”
容茵看他的侧脸:“舌头真灵。放了一勺石榴酒。”
唐清辰说:“怎么,回来了就在我这里憋着,不去见见以前的朋友?”他见容茵不说话,再接再厉,“杜鹤也不想见?”
容茵双手握着酒杯,垂着眼帘:“我回来也就是看看,没有继续在这儿工作的打算。”
她本来怕这话说得太直,唐清辰又不高兴,没想到他的语气听起来自然流畅极了:“那更应该见见了。今天也晚了,明天吧,想不想和从前的同事一块儿吃顿饭?”
容茵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唐清辰觉察到她一直在自己面庞打转的目光,转过脸,似笑非笑:“怎么了,到今天才突然发现我其实长得很入眼?”
容茵脸皮发烫,一整晚发生太多的事,她心里乱极了,这才煮了点儿热红酒安神,不想才跟这家伙说了两句话,之前唐清辰挤进她房间时那种让人面红耳热的感觉又来了……
唐清辰缓缓凑近她,一手撑在她脑后的沙发,另一条手臂突然从她身前圈了过来,容茵“腾”地一下站起来,还冒着热气的红酒瞬时洒了她一身,唐清辰衬衫的衣袖也没能幸免,还有几滴溅在他的脸上。
容茵:“……”
唐清辰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看来对于下午我一个人洗澡的事,容茵小姐心里很介意。”
容茵脑子转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吓得整个人都凝固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知道看着唐清辰越凑越近,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随即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突然变换的姿势让容茵头晕,她扶着唐清辰的肩膀:“你要干什么?”
唐清辰看着她笑,到了浴室门口,才将她放下来:“我要干点儿什么,怎么也要经过容小姐的允许才行啊。毕竟我好像还在观察期?”
容茵一直紧绷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才真正放松下来,想起自己之前的草木皆兵,再看唐清辰此刻脸上促狭的神情,她突然扶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学他之前在沙发边的样子,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接着转身就溜。
门还没关上,就被人拎着衣领子转过身。
唐清辰此刻看着她的目光,如同一壶温得浓稠滚烫的酒:“这个习惯不大好,是我带的头,我得纠正一下。”话音即落,他的吻也跟了上来。
认识了唐清辰,容茵才知晓,原来接吻还有这么多不同的方式。他的吻从一开始的炙热灼人,勾着她、钓着她、诱惑她,跟着他一同沉沦,到蜻蜓点水般的嬉弄,两个人就这样靠在浴室门边的墙上,耳鬓厮磨,温柔缱绻,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乱了,他颈间的领带松了,一端被她攥在手中,揉捏得一塌糊涂,不成样子。而她自己看不到的是,她的脸颊也红了,散碎的发丝黏在脸畔,本就漂亮的眼睛如同两汪春水,是个人被她这样望着,都要恨不得溺死在这样温柔的眼波中。
容茵突然明白,怪不得这世人都追逐爱情,爱情真是件至美好的东西。饕餮大餐也好,金银如山也罢,乃至云海日出,飘摇竹影,大漠孤烟,花落山涧,此生她走过那么多的路,看过那么多的风景,都抵不上与心上人心醉神驰的一吻。
狭路相逢勇者胜,温柔只给意中人。
父母相继离开的这些年,风也经过,雨也历过,直至最近接二连三的风波,到了这个夜晚,容茵才深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她以为自己刚强,以为自己已经心坚如铁,以为自己洒脱,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可在眼前这个人的怀里,在他温柔也热情的拥吻里,她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柔和的、轻软的、甜蜜的,如同她曾经做过的每一块甜蜜的糕点,送到那些品尝者的口中,看一眼,吃一口,嘴角就沁出甜蜜的笑来。
容茵不知道自己脸色如何,头发怎样,但当她真的笑起来的时候,她自己是知道的。因为这笑,她再次拥抱住唐清辰,脚尖绷直,整个身子都依偎进他的怀抱:“唐清辰,我真的很喜欢你。”
像容茵这样性格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恐怕是真的将他切切实实、真真切切地放在了心上。
几个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的耳后、颈侧,唐清辰眼底尽是一片暖色,将她拥得更紧:“我爱你,容茵。”
容茵没想到,自己一句情之所至的喜欢,竟然换来这人的一句“我爱你”。诧异过后,更多的是丝丝缕缕从心底涌起的欢喜,她忍不住轻笑着说:“不是都说男人不爱说这三个字吗?你倒是说得挺自然的。”
唐清辰也笑了:“想说就说了,难道你不喜欢听?”
容茵不是那种黏糊的性格,脖子一歪,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倒退两步进了浴室,看着他的眼睛说:“特别的喜欢,希望以后每天都能听到。不过现在,我要先洗个澡。”
唐清辰唇角噙笑:“我去另一间洗。”说着,他走上前,在她脸颊拧了拧,没用什么手劲儿,倒显得两人十足亲昵,“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放过你了。”
直到容茵脱掉衣服泡进浴缸,脸上那股热意仍未消退。不仅仅因为两人的那个长吻,更为唐清辰末了的那句话。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多思多想的人,到了这时,才发现,原来所有的女孩子面对爱情,都难免成了患得患失的傻子。像她这样,因为他一句话反复思量回味,又反复脸红,不是傻瓜又是什么?
两人各自收拾清爽出来, 唐清辰已将那两杯凉却的红酒端下去,转而换上容茵此前最喜欢的玫瑰气泡水,坐在沙发上,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容茵的头发比两人刚认识时长了许多,刚洗过擦过,如今濡湿着散散地披在肩头,衬着她眉眼柔和,更添几分温糯之感。反正落在此刻的唐清辰眼中,大概她怎么样都是好的。
恰在此时,容茵看着玫瑰水还笑了。
“笑什么?”唐清辰见她精神还不错,心里也安稳许多,至少殷老夫人的突然驾访,没有击垮她的自信和自若。
容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笑起来的样子有多甜:“院子里那株忍冬长得很好。”
唐清辰愣了一下,也笑了:“当时让林隽找花匠去办这件事,还把他吓了一跳。”
容茵说:“你知道忍冬还有别的名字吗?”她问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瞟了他一眼,又看向了别处。
唐清辰靠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别的名字,你的意思是金银花?”
容茵脸颊微红,是刚刚在浴室洗澡导致的潮红,可问出这个问题时,连她自己都发觉脸颊的热度在飙升:“嗯……”
“还是,有什么别的名字?”趁着容茵不觉,他端着水杯挪到容茵坐的那一端,手臂搭在容茵肩头,“你可别再冲动了,不然这杯水洒在谁身上,可又要洗澡了。”
容茵别扭地不肯看他:“说话就好好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
唐清辰另一手拿着手机,拉出搜索引擎查容茵刚刚问的问题,他看东西向来极快,不过几眼就找到了关键所在,唇边的笑一时更深:“哦,原来是这个名字啊。”
容茵觉得不仅脸颊,连耳根都热辣辣的,唐清辰却偏不放过她,凑近她说:“想不到还有这么好意头的名字,看来这份礼物,我送得还算合你的心意?”
容茵扭脸瞪了他一眼:“什么呀,原来你也不知道。”
“这才叫自然天成,意韵深远,不流于刻意。”唐清辰深觉难得看到她脸红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在她脸颊吻了一下,“你说是不是?”
容茵用手指戳戳他露在衬衫外的胸口:“你刚才看起来是有正事要跟我说,现在又这么不正经。”
唐清辰不禁笑了:“跟女朋友说话,要怎么正经,难道让我正襟危坐,和那群老头儿开董事会一个样儿?”说着,他又亲了一下容茵,这回更暧昧了,不是脸颊,而是他觊觎已久的,早已红透的小耳垂。亲完,这人还大言不惭:“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容茵捂住耳朵,使劲儿往身后的沙发扶手靠,试图拉开两人距离:“不许动手动脚。”
唐清辰笑得悄无声息:“我就动动嘴。”
容茵瞪他,唐清辰也学她的样子瞪大了眼。真难想象,像他这么斯文端方的人,私底下也会做出这么活泼的表情。容茵一边噎住,一边也有点儿想笑。
“唐清辰,”容茵喊他的名字,看向他的眼亮晶晶的,却含着一点小心翼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妈妈就是殷筱晴的。”
原来她想知道的是这个。
唐清辰不由莞尔:“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妈妈当初把我送回家,觉得你妈妈人很好,才在知道你是她的女儿之后决定喜欢你的……”
容茵难得露出羞怯,脑袋搁在唐清辰肩膀蹭了蹭,小声地说:“那倒不会。我觉得你不会因为这个就喜欢我了……”
唐清辰笑着逗她:“那我是因为什么喜欢你的?”
容茵仍然没抬头:“因为我做的点心好吃,因为我人好心善有原则,因为你就是喜欢我……反正不会是因为妈妈……”感觉到头顶上方传递来的温热吐息,容茵觉得仿佛整个人都被泡在热乎乎的蜜水里,又甜又暖和,“但是知道原来妈妈还见过小时候的你,觉得好亲切。”
提起殷筱晴,唐清辰难得有一丝感怀:“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就是记得她说话有苏城口音,软软的,很好听,很温柔。”他揉了揉容茵的发顶,“之所以没告诉过你这件事,是不想把你掺和进来。结果没想到你外婆居然真的被殷筱云忽悠来了平城,还把这桩往事抖出来。”
最好笑的是,明明正主儿就在眼前,殷筱云竟然也敢挟恩图报!这下不仅殷老夫人那儿脸面全无不敢多说,就是唐振邦也不会对唐清辰和容茵的交往多加置喙了。
唐清辰并不认同父亲勉强他联姻的态度,但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么简单便捷地堵住了老头儿的嘴,又顺手解决殷筱云和殷若芙两个大麻烦,今晚在君渡酒店的这个“偶遇”,尽管始于惊吓,结果还是很令他满意的。
容茵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但我不想再回唐氏工作了。上一次在你家的厨房,我们两个好像因为这件事聊得很不愉快,我想这一次提前跟你沟通好。我不喜欢在唐氏工作,并不是我对你的感情不够深厚,而是我想选择一种更适合自己的工作方式,还有生活方式。”
唐清辰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容茵似是不敢相信他这么痛快地就给出答案,细细端详他的眉眼,试图从中找寻出一些别样的情绪,可是没有。不论是他的神态,或是说话的语调,无不彰显着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这项任性的决定。
唐清辰用手指勾紧那绺发丝:“容茵,其实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上越久,越习惯以自己为圆心去审视他人的价值几何,哪怕这个人是一个让我,从很早以前,就有心动感觉的人。”
随着两人关系越发亲密,反而越发少有这样认真清晰谈话的时刻。容茵不自觉坐直了脊背,某种隐秘的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唐清辰要说的话,可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会听到第二次。她不想因一时的意乱情迷而稀里糊涂地错过。
“这么说可能会让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打上折扣,但我不怕你会觉得我是一个不那么好的人,我不希望留给你的是一个虚假的表象。如果要爱,我想你清楚知道,你爱上的就是我这样的一个世故、精于算计,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堪的男人。”唐清辰将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说得特别清楚,好像生怕容茵听不清一般,“我之前希望你能留在君渡,既出自对你专业能力的欣赏,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想把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留在身边,近水楼台,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清楚知道如果你留在君渡,会形成多大的行业向心力。”
哪怕没有她是殷家人的这层亲缘关系,单凭她的个人潜能,就足以令杜鹤、殷若芙等几个行业翘楚生出一较高下的心思。而在酒店内部,许多事就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般,从甜品到整个后厨,再到君渡在顾客群体中逐渐树立的新品牌形象……容茵并不是最核心的那一环,但她是唐清辰一开始就定下的,能够启动这一切的最初始的一环。
在容茵没有离开君渡以前,至少在唐清辰自己心里,这样精密的算计与他对容茵越发浓厚的感情,并不矛盾。
可后来,不用其他人来教些什么,唐清辰自己就懂了。
人们总喜欢说高智商的人群倾向低情商。但极少有人去认真探寻过,高智商的人并不是学不会高情商,而是他们认为没必要去学。同样的,对唐清辰这样一个也曾经尝过恋爱滋味的人来说,去好好思索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感情,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世上没有绝对纯粹的感情,可若连自己都不肯用心去将一份感情提纯珍藏,就别怪哪天这样的感情在不知不觉间就走了味、变了质。
唐清辰:“你若是喜欢自由自在的,就好好经营你自己的那间甜品店就好。”说到这儿,他突然笑了,将指尖缠绕着的那绺头发凑在唇间,轻轻一吻,“容小姐若是肯赏脸,和君渡进行某种层面的合作,就再好不过了。”
头发本来是没有感知的部分,可唐清辰这厮实在会撩,容茵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耳根和脸颊也热辣辣的。她急于抢救回自己的头发,不由得“哼”了一声,伸手去和他抢:“想用美人计……”
“是啊。”唐清辰不等她碰触到自己,突然松开了她的头发,俯身将她整个人罩在身下的沙发,“就是不知道容小姐肯不肯上钩……”
什么叫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啊……那天晚上,容茵记得自己意识清楚的最后一个瞬间,脑子里闪过的就是这句话,这个道理真是颠扑不破、男女通用。像唐清辰这样看着清冷淡然的端方君子,要是哪天放低姿态耍起无赖,恐怕也没谁抵挡得住。
唐清辰看起来并不是好脾气的人,可没想到在这方面,倒是意外的温柔有耐心。容茵只觉得浑身上下暖融融的,脖子、下巴、胸脯、再到小腹、腰侧……那吻先是依次落下,再顺势缠绵而上,她的手指与他的五指相扣,被他抬高拉过沙发扶手。黑暗的夜里,窗外霓虹闪烁,而她如同一只徜徉在无尽深海中的白色帆船,随着他的指点诱哄,时而弓起腰身,时而缓缓下落,但那海面上并不是狂风肆虐的,而是安静的如同午后暖阳照射下的海面,宁静,温柔,又对她有着无尽的包容。
容茵忍不住轻吟出了声。
随之听到的是唐清辰在耳畔一瞬间抽紧的呼吸,而他的动作也忍不住接连重了起来。
容茵想将他推开,松开与他紧扣的手指,去推他的肩膀,这才感觉到他肩膀胸口处早已汗津津一片。容茵觉得自己如同一尾从锅里紧急捞出的鱼,热、烫、全身泛红,还吊着那么一口气。她刚溢出一声轻哼,就被人堵住了唇。
唐清辰的唇在她唇际辗转反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不像样子:“作为初次参赛选手,我们容容表现真棒。”
容茵脑子里如同一团糨糊,听到他这句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拳头打在他肩膀,不用他说,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力道。容茵深恨自己这段时间疏于锻炼,体力不济,对此只能勉强承受,反攻就非常不现实了。她忍不住抬首,在他喉结轻轻咬了一口:“不想合作了?”
唐清辰忍不住笑了两声,一条手臂撑着沙发,另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半趴在自己身上,换了一个姿势,一边说:“求之不得。”
容茵实在没力气掐人,只能将头侧歪在他肩窝,牙齿勒着他肩膀的那块肉磨牙:“好累了,想睡觉。”
唐清辰的动作停了那么一瞬,又恢复了此前的韵律,在她腰后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睡吧。”
容茵:“……”
是个人能这么睡着才怪!
她又试了两次,发现自己的磨牙战术实在鸡肋,忍辱负重地在心底起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定要把锻炼体能提上日程!
然,某位天真可爱的容小姐不知道的是,这种事不是女孩子体能强起来就可以占上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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