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后半夜下了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湿润的气息,雾隐山上云雾缭绕,天空中的半轮月亮隐去了,只剩破晓的日头,小心啮破天幕,投落几分日光,为群山更添仙气卓然。
但空气中弥漫着些许血腥气息。
原是小师妹云琦手里提着一只赤狐尸体。待她路过冰魄秘境时,便冲着江春霭打招呼:“师姐!”
江春霭闻声,如大梦初醒一般觑她一眼,笑道:“师妹好。”
二人都不曾对那赤狐尸体多发一言。
明雪宗乃是仙门的正道魁首,是以诛杀所见妖邪,乃是众修士心中不成文的规定,不论外门还是内门。
小师妹:“师姐,今日到你轮值秘境了么?怎来如此之早?”
雾隐山上有一冰魄秘境,乃是宗门禁地,虽然大家心有好奇,但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违逆宗门禁令贸然闯入,何况这冰魄秘境还有高手轮番镇守。
江春霭师姐便是其中之一。
在云琦刚刚拜入明雪宗门下的时候,师姐就已经是化神境界的修士了。
她听旁的人说,江师姐乃是阳念仙君从凡间带回,悉心教导,师徒感情甚为笃厚。
尽管江春霭并非那种千百年一遇的天才,但能在她这个年纪有此修为,亦属不凡。
闻言,江春霭回应:“昨夜下了雨,我睡得浅,早早醒了便上山来了。师妹你今日如何来雾隐山了?”
小师妹噘嘴,扬了扬手中的赤狐尸体,道:“我追这死狐狸三天三夜,连跑了三座大峰,要不是我修为不精,我早就将其斩杀了。而且我差点将这只狐狸跟丢,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放走妖狐,那我该遭多少白眼!”
说完,她还挠挠头,哀求江春霭:“师姐,这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不然的话,她们定然又要嘲笑我了!”
江春霭无意识地撩起耳边碎发,扯出一个笑来,道:“妖邪合该诛杀,只要有心便好。至于增进修为,可以慢慢来。你且放心,师姐自会为你保守秘密。”
“倘若你下次再碰见了难缠的妖怪,尽管告诉我。”
得了师姐的允诺,小师妹脸上的害羞霎时消失,又快乐起来,寒暄了几句如何追杀这妖狐的辛苦事情。
江春霭面上挂着笑,一直应付着小师妹,正以为小师妹要走时,后者却忽然靠近,吓得江春霭一个激灵向后,“怎么了?”
小师妹眼露疑惑,看向师姐脖子处:“师姐你是受伤了吗?”
江春霭下意识捂住脖上红痕,说:“今晨来时遇到了蚊虫……”
小师妹若有所思地“哦”一声,也不疑有它,又说些别的。
江春霭师姐是个很好的人,修行相当勤奋,平时也任劳任怨,除却宗门修士应做之事,还会牺牲自己的闲暇时间来帮助同门,譬如剑馆指导、炼化灵石之事,都能看见她的身影。
今天师姐或许是起得太早,脸上略显惫色。
不过适才师姐许诺答应她的时候,仍旧是往常光景:
浅色瞳眸亮亮的,像琉璃珠子,教破晓的日头一照,落光落色、彩光绮丽,很难让人不相信。
江春霭师姐一定会帮她剪除妖邪,她从来没见过比师姐更正派、更守规矩、更老实的人了。
可就是这样的人,刚刚第一次撒了谎。
也是第一次对妖手下留情,还和冰魄秘境里面的妖有了肌肤之亲。
那妖还不是别人,正是她倾慕已久的大师姐寒宵。
眼瞧着小师妹的背影消失在隐隐云雾中,江春霭持剑的手都发软,“铿”一声,长剑落地,江春霭几乎瘫倒一般坐在地上,慢吞吞地撩起自己的衣袖。
肌肤受道袍常年包裹,里面自然玉白一片,但如今却赫然印着鲜红的指印,昭示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手腕间的半月形状玉环,昨夜还硌得她疼……
但身体恰如其分的酸慰又提醒着她昨日经历的一切。
耳边似有溢出的舒爽声音。
她顿觉脸上燥热。
钟情引的效用还没有消去,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去。
江春霭坐下的地方,旁边便有一滩未干涸的水,她看见自己脸上飞上霞红,已然蔓延到了耳朵深处。
她想,自己今早跌跌撞撞从秘境出来的时候,这滩雨水里面说不定倒映的是点点星幕。
是的,她不是今天早上从自己居所出来当值的,而是从秘境逃离。
脑海里面轰隆隆地炸开春雷一般,江春霭闭上眼,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她的确喜欢做很多帮助别人的事情,而且有求必应。
守卫冰魄秘境之事吃力不讨好,除非万不得已,几乎没有人会主动靠近此地。就连刚刚的小师妹贸然到时,都解释了自己缘何而来。
冰魄秘境寒气森森,连带着整片雾隐山都湿气极重,对修炼毫无裨益,所以来轮值的修士,大多都抱有怨言,区别只在于说与不说罢了。
有的人只是抱怨,但有的人便根本不想来——师兄曾钧便是其中一号人物,这次他循例拜托了江春霭帮她多值一天的日。
应值五日,曾钧就来了一日,剩下四日他既不来,也不给江春霭说个清楚,因为下一轮便是江春霭了。
他知道这师妹的脾性,也不是第一次找她代值了,只不过这次稍微严重些,那又如何?
他是年纪最长的大弟子!
宗门所有弟子都不喜欢去冰魄秘境当值,除了江春霭,是以不管一个周期轮到了谁,江春霭当值的次数总比别人多。
江春霭果然没有走,索性就在秘境周围待着,想等待自己值日的时间。
她想,自己多做一些也没什么,或许是师兄遇到了什么急事也说不定。
可偏偏就是交接的前夕出了毛病。
江春霭彼时正在石像前盘坐,于识海中修炼,忽而便有一道白光,呼啸着闪进她的识海,似乎又在她的耳边喁喁细语,蛊惑着她要做什么事情。
那个低沉的声音让她进入冰魄秘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识海里面总有一个女人的喁喁细语,指引着她做什么事情。江春霭并不觉得奇怪,她知晓她的血脉不同于别人——师尊还健在的时候,便告诉她说这血脉可在关键时刻保她一命。
师尊去世后,江春霭对识海里面的声音又多了几分对亡师的尊敬与怀缅,于是她听从了,鬼使神差地踏入了冰魄秘境。
冰魄秘境果然如它的名字一样,江春霭甫一踏入,便觉寒冷非常。
秘境里面是旷阔的山谷,山风猎猎惊寒,饶是江春霭这种达到入虚境界的修士,都觉得四肢百骸凉意森森。
识海里面的声音蛊惑着她,为她指明方位。
月夜里,空旷的山谷间弥漫着湿气,江春霭强忍住如擂的心跳,紧闭着唇,隐匿气息,紧紧跟随着识海声音的指示前进。
【宽心,你并非第一次到这里来。这里的怪物也不会是你的对手。】
声音如同魔音贯耳,但江春霭偏偏相信这道声音的指示,因为师尊知晓这道声音的存在。
某种意义上,江春霭将其视作了阳念仙君的化身。
四方苍青天空低低压下,江春霭目力所及,不过只有方寸间的距离。
眼睛在黑暗中失了作用,感官便放大了数倍——脚底踏行之处正在结冰,一寸一寸,透骨生寒。
好像要将她凝结在原地似的,成个小冰雕。
江春霭猛然一惊,登时想要拔剑,却被识海里的声音安抚,那声音让她不用大惊小怪。
【这里是冰魄秘境,当然要结冰了。】
江春霭稳了稳心神,将剑放好,继续向前行进。
越往前面走,空气更稀薄,雾气也是,薄得就跟一张糯米纸似的。
江春霭目力所到再也不是一寸见方,而是点点幽冥鬼火,在苍青的月夜里,在冰上燃烧。
明明在燃烧,可江春霭却感觉不到任何一点的温暖,生冷的感觉,入骨侵肌。
仗着她这么多年除妖卫道的经验,现在这种情况就是应该拔剑,但是眼下……却不知妖怪在何处。
雾,浓雾,看不破的浓雾。
“呲……”江春霭忽觉手腕吃痛,低头望去,却见手腕处长出了一根一根赤黑颜色的丝,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又在幽冥鬼火的蓝光下,更显阴森可怖。
她大骇,调动灵力想要将这毒物逼出体中,灵力对冲间,江春霭确定,这就是妖。
可是是什么妖呢?不待江春霭细想,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馥郁、香甜的味道,涌入肺腑。
是花妖。
它的头颅是一片鲜冷的红色花丛,中间隐隐有一双空洞的眼眸,凝着幽蓝的光芒;而四肢则是从花丛中延申出来的藤蔓与枝条,扭曲盘绕,如同蛇行般灵活而危险。
花妖的嘴巴一张一合,咯吱咯吱发出声音:“怎么了,春霭,你忘记我了吗?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妖孽——”
几乎没有多想,江春霭立刻拔剑,一道绚如云霞的剑气立刻劈向扭曲行进的花妖,雪椿剑气如虹,乃是阳念仙君曾用过的佩剑之一,顷刻间,便让这咯咯作响的花妖化作了齑粉。
未尽的话语瞬时间消弭在空气中。
“春霭,我体内已经没有蛊毒了呀,我很听……”
江春霭稳定心神,将花妖的念叨抛诸脑后。须知花妖最擅幻术,喜欢一边和人套近乎,一边将人置于死地。
而且这又是危机重重的冰魄秘境,断不能让道心不稳。
除了这只花妖,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妖怪。
雾隐山,什么妖怪都有,见到什么妖怪都不稀奇。
那花妖化作齑粉后,江春霭心跳如鼓,缓缓靠近它的尸体,蹲下,用剑挑着那些红色、蓝色的荧荧粉末。
是鬼擎花妖?
鼻腔中的气息转瞬即变,待江春霭意识到的时候,她忽觉一阵情.欲入脑。
命脉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心念电转间,江春霭立刻意识到自己中了情毒。
可是在这冰魄秘境里面,她又能上哪去解毒?
彼时的雾气已经散尽了,不再是一寸见方,而是一片广阔,幽蓝的光洒向大地。
江春霭咬唇,将剑把握得紧紧的——中了情毒又如何?她是明雪宗修士,说什么也不能随便在这里和人苟.合!
回到居所,用上一两张符箓,这情.欲之事还可以得到纾解。
再者,她鬼使神差地闯入秘境,倘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她必须得回去。
识海里面一片混沌,没人在指引她,她只能独行在幽蓝里。
忽而,她看见一条颀长的影子生硬闯入这片幽蓝,雪白地将这场景分割开来。
是人吗?
……不是人。
那道身影后面,明明白白地长出了数条雪白的尾巴,影影绰绰。
是狐妖。
幽暗秘境中,两旁道路多宽,江春霭并不知悉。而今仅有黑色、蓝色与青白月色分割卷缠,但这狐妖出来,立时成为最逼仄的白。
这道白色不断挤压着江春霭的目光,迫得她呼吸都急促。
妖,是妖!
江春霭心头一紧,打算掣剑出鞘,时时刻刻准备掐诀除妖。
她极为谨慎,打算趁那狐妖不备,取其性命。
江春霭虽是个温柔性子,但是面对妖邪之物,从未手下留情过。
明雪宗修士,凡在蜀山境内,不会放过任何一只妖。
何况春霭的师尊是阳念仙君——师尊她正是因妖而死。
江春霭默念心诀,灵气涌动于剑中。
雪椿曾经斩杀过数以千计的妖邪,这一次也不会有所偏斜。
剑气连绵,白虹驱散秘境中蓝雾,凛冽刺向那只妖狐。
可那那狐妖似是察觉到了来人,倏尔转过身来,春霭的瞳孔陡然睁大。
浅如琉璃珠的瞳孔,映照出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寒宵——那最为出尘高贵的师姐——如今眼尾泛着潋滟绯色,薄唇不住地翕动着。
那是情蛊发作的征兆。
她的眼底有一条极细极细的线,赤黑颜色。
和刚刚缠上江春霭手腕的线,一模一样。
天空中如今还冻着半轮青白的月,等待密布的乌云,降下瓢泼大雨。
“铿锵”一声,雪椿偏斜,没有贯穿狐妖的身躯,而是没入了旁边的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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