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人和蝴蝶,有什么差别?”
“没有差别。”
“没有差别吗?你可以把蝴蝶装进瓶子里,但是你不能把人装进去。”
“没错,但是我可以把人关进房子里。”
别墅门前甬道边栽了一排香樟树,正对门口的树荫下摆了一张长木椅,简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院里那个被挖出土壤的、残破的游泳池。警方在那里挖出了一具狗的尸体,还有一把水果刀。法医检验过水果刀,发现了和狗尸一致的血液,以及在刀柄提取出两枚指纹,分别属于吴芳芳和赵文荃。
和赵文荃最后的一段对话不停地在简月耳边回放,她很清楚李紫暇死于勒颈绞杀,身上只有脚踝处有犬牙留下的伤口。李紫暇和那只猫不一样,她不是被狗袭击致死,但是她生前一定也遭遇过和那只猫同等的对待。。
“我可以把人关进房子里”——她记得赵文荃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当时赵文荃脸上露出的表情是回忆和回味,他一定把什么人关进过那间书房,就在那只白猫躺过的书房里,一定关过其他人。会是谁?李紫暇吗?还是……赵子豪?
简月得不到答案,因为吴芳芳把儿子保护得很好,《未成年人保护法》把赵文荃保护得很好,专业的律师把被代理人保护得很好。
屋门被打开,穿着湖水蓝旗袍的乔安娜穿过庭院到外面来了。她身上的旗袍裁剪是经典直襟样式,光顺油亮的素绉缎面料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织金丝牡丹。她拨动着妩媚的卷发,在阳光下身姿摇曳,美得像一捧光。
乔安娜走到院门外,看到简月在长椅上坐着,就走过去坐在简月的身边,把右腿一跷搭在左腿上,问简月:“你抽烟吗?”
简月闻到一股浓郁、深沉的沉木香味,她记得这种味道,是一款名叫“蛇之谜”的香水,此时在乔安娜身上闻到,只觉得她很适合这种味道,乔安娜就像一条盘旋在花丛里的灵蛇。
简月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先给自己点着一根,才递给乔安娜。
乔安娜点着一根烟,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来,挂在脚趾上的拖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穿着一双由两根细细的透明绳子串成的拖鞋,悬在脚尖堪堪欲坠,随着她惬意地晃动小腿的动作掉在地上,露出涂得鲜红的圆润、精巧的脚指甲。
简月侧过脸看了看乔安娜,问道:“旗袍好看,定制的吗?”
乔安娜也朝简月看着:“对,把裁缝介绍给你?”
简月笑笑,抽了一口烟,道:“我没穿过旗袍。”
乔安娜:“那你应该试试,会很适合你。”
简月抽烟,但不喜欢闻烟味,不过此时安娜身上的香水味和烟味融合在一起,冲散了烟草刺鼻的气味,烟味柔和了很多。她说:“谢谢,有机会我会试试。”她没关屋门,别墅里一楼有警察进出,不时从门口经过。
乔安娜看着门后不时走过的人影,道:“出生在这种家庭的孩子真幸运。”
简月警醒惯了,立刻想起乔安娜的出身。乔安娜是本市企业家乔捷平的女儿,乔捷平做民营企业起家,在乔安娜与赵江明结婚之前,他只是一个家具公司的小老板,与赵家结亲后,他如今已经是长岚市家具产业的龙头和垄断者。乔安娜和赵家老二赵江明结合,这一对夫妻的婚姻更像是老生常谈、沿用至今的商业联姻。那些拥有社会资源和巨额财富的人总是会想尽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守住自己的财富,假借他人之力或者通力合作将自己的社会地位拔高到一个新的位置。
简月道:“你们都很幸运。”
乔安娜慵懒地笑着,跷着左腿轻轻摇晃,像是在戏水:“那个女孩儿,我很喜欢她。”
简月:“你说的是李紫暇?”
乔安娜:“对,紫暇。我还鼓励文郡和她考同一所大学,我看得出他们对彼此有好感。”
简月把胳膊搭在背后的椅背上,向乔安娜转过身子:“你不介意她的出身?”
乔安娜耸耸肩:“我是无所谓,但是江明很在乎。应该说很多人都很在乎,门当户对的观念在某些人的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了。”
简月:“你也是因为门当户对才嫁给赵江明的吗?”
乔安娜:“当然,不过我是自愿的。我并不爱他,但是我愿意嫁给他,即便是续弦。”
简月问:“为什么?”
乔安娜笑道:“虚荣心。嫁给赵江明,我就是赵太太,赵江明家里在政商两界都有点地位,可以给我富裕的生活,也能满足我的虚荣心。”
简月见过不少因贪欲而结合的婚姻,那些人大都为自己的选择找一个“真爱”的借口,像安娜这样坦诚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简月开始对眼前这个美艳又潇洒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乔安娜是妩媚的化身,她的一呼一吸、一静一动都像在花丛里扭动的灵蛇一样慵懒,她把手伸进茂密乌黑的发根里拨了几下蓬松的卷发,道:“我和你抽同一个牌子的烟,还算有缘。看在我们有缘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件事。”
简月等着她说下去。
乔安娜偏过头靠近简月,附在简月的耳边低声道:“吴芳芳的小儿子的确是溺水死的,但他溺死的地方不是泳池。”
简月不动声色地问:“那是哪里?”
乔安娜:“二楼的浴室,浴缸里。”
简月:“你怎么知道?”
乔安娜:“那天我去找吴芳芳,听到楼上有动静,是水溅出来的声音。我上楼,刚好看到赵文荃从浴室里出来,浑身湿淋淋的。而且当天他们家的泳池里没有水,是干的。”
简月把身子往后一仰,看着她说:“你得跟我回公安局,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乔安娜却耸耸肩,做出疑惑的表情:“我刚才说什么了?”
简月微微皱眉:“你不想作证?”
乔安娜笑道:“我还不想毁了我和赵家的关系。”
简月:“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乔安娜:“就当谢谢你请我抽烟。”
看到简月不肯放弃的眼神,乔安娜笑道:“没用的,就算我配合你做笔录,你们也找不到证据,赵文荃最后一定会毫发无损。”
乔安娜站起身,晃晃手里的烟盒:“送我了好吗?赵江明让我戒烟,但是我戒不掉。”
不等简月回答,乔安娜拨一拨头发,在阳光下像一条水蛇似的游走了。
手机响了,简月接起来:“喂?”
简骋:“雷宇星安置好了,只要他不投案自首,警察找不到他。”
简月:“那就好,杀王丽丽的凶手有线索了吗?”
简骋:“是冷微澜。”
简月无奈:“你有证据吗?”
简骋在某些时候执拗得像个孩子:“没有,反正是冷微澜。”
简月:“那你就找找能证明凶手是冷微澜的线索。”
简月一抬眼看到周行领着几个警察从房子里出来了,就说:“记住我说的话。挂了。”
几个警察坐着警车返回局里,简月照旧坐在了周行的车上,周行开车时一直沉默着,直到路程过半,才苦笑一声,道:“被你说中了,查来查去还真是只抓了一伙狗贩子。”
简月翘起唇角:“也不算白忙一场。”
周行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简月暗自思索片刻,决定不把刚才乔安娜说的话转告周行,因为乔安娜说得对,警方找不到证据,最后赵文荃只能被无罪释放,多说也无益。所以她略过了赵子豪,只说李紫暇:“既然赵溪川一家人目前无嫌疑,那我重新梳理一下时间线。”
周行:“嗯,我在听。”
简月拿眼角瞟他:“充满了我的主观臆测和无实证的推测,你还听吗?”
周行又叹了一口气:“说吧。”
简月道:“9月15号晚上7点左右,李紫暇因为某种原因去了吴芳芳家,被赵文荃找理由诱骗到书房,赵文荃把李紫暇和那条叫小多的德国黑背关进书房,导致李紫暇的脚腕被小多咬伤。李紫暇受伤后不久就离开了天城佳苑,回到家里后又出门去汽车城,9点半左右被一辆白色汉兰达接走。5天后,尸体出现在城南旧大桥桥洞下。而那辆带走李紫暇的白色汉兰达在9月17号晚上11点多出现在海鲜批发市场,带回了一条冒充小多的德国黑背。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指向9月15号晚上和9月17号晚上驾驶汉兰达的司机不是同一个人,已确认9月17号晚上驾驶汉兰达的人是吴芳芳,9月15号晚上驾驶汉兰达的人依旧是个谜。”
简月说完,自己又回想了一遍,问道:“我遗漏了什么吗?”
周行道:“没有,时间链和线索链很完整。但我有疑问,你怀疑李紫暇被赵文荃关进书房里,只是无实证的推测吗?”
简月:“没错,只是我的直觉。”
周行看了她一眼:“那你的直觉有没有告诉你,杀死小多的人到底是不是吴芳芳?”
简月没有直接回答:“吴芳芳在袒护赵文荃,她把赵文荃做的事全都揽到自己身上,是为了掩藏赵文荃的心理问题。如果赵文荃被证实心理变态,曾经试图让小多咬死李紫暇,警方可以把他送到强制性医疗机构。吴芳芳为了保护儿子,一直在说谎。”
周行若有所思地往前开了一段路,才说道:“你没有提赵子豪。”
简月道:“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周行:“我现在很茫然,只有满腹疑惑,但没有办法查证。”
简月笑道:“我和你不一样了,我不茫然,我很笃定。”
周行又看了简月一眼,这次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的时间较长,道:“你很自信,你从来不怀疑自己。”
简月:“至少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出错。”
简月对周行的态度总是这样,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养精蓄锐,准备随时和周行唇战舌枪三百回合,有时周行无心的一句话就会引起一场争论。其实简月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她对待局里的其他同时很宽容,也鲜少和除了周行他之外的人争长论短,事实上她过分的豁达偶尔会让人感到被轻视。
但是周行却总能在简月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受到她的心细如发,他曾经认真地反省过自己是不是早已经被简月不露声色地讨厌了,但是他自认为没有做过招简月讨厌的事,况且如果简月真的讨厌他,按照简月的性子,会千方百计地让他察觉到。偏偏简月又没有这样做,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感到很疑惑。周行默不作声地琢磨着简月的心思,一如既往地越琢磨越糊涂,满头雾水只能化成一声叹息。
周行叹气叹得过于频繁,简月本以为他是为了案情烦恼,又一想他工作时永远都是有条不紊的,已经到了不囿于物不萦于心的境界,压力顶到脑门也只是忽视了衣服上的一道污渍,又似乎不是为了眼前的案情。
简月感到很好奇,就问:“周队,为什么叹气?”
周行慢悠悠地说:“因为你。”
简月双眼微微睁大:“我?”
周行:“你对我很苛刻,我却不知道原因。还不如让你讨厌我,让我死个明白。”
简月一怔,随即便笑了:“我不讨厌你啊。”说着又感到疑惑,“我对你很苛刻吗?”
简月貌似在反思,但是周行不对她的反思抱有希望,这个女人从来不善于在自身寻找问题。他猜对了,简月想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不走心地说了句:“好吧,我以后注意。”
她想赶紧回单位继续研读周行交给她的案卷,但是周行却脱离了既定路线,左拐进石心路,离开了主干道。简月问:“不回单位吗?”
周行道:“回去也是开会,我不在他们照样能开会。”
简月:“那去哪儿?”
周行稍一停顿,道:“洗洗车。”
周行把车开到石心路街心小公园斜对面的一家洗车房,洗车房的左右两边都是汽车修理铺。洗车房前已经停了三四辆待洗的车辆,周行就把车停在人行道边的停车位上,和简月走向对面的洗车房。
洗车房的面积不大,只能同时容纳两辆车,一个年轻男人正拿着水枪冲洗停在门口的一辆白色轿车,扇形的水柱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冲洗着,在阳光下现出一道彩虹。
洗车房的入口出站着一个男人,他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伸直了撑住墙,胳膊上搭了两条灰褐色的洗车用的毛巾,身体倾斜着把重量全压在撑着墙的手臂上。
“均强电场和电势能……哎?不对啊,这几句你刚才背过啊,我刚才问你电势差的相对性,你也是背的这几句。你是不是欺负我年纪大了把书本知识忘光了,在这儿给我浑水摸鱼、张冠李戴?”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男孩儿和他一般高,但看起来很瘦,浑身皮肤被晒成金棕色,剃着利落的平头,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像金刚石一样坚硬透亮,男孩儿穿着一套方便干活的短袖、短裤,衣服上沾满水渍和污渍,双手也沾满了黑色的油污,他的手很粗糙,指关节粗大,是一双常做重活的手,和同龄人只拿笔写字的手有天壤之别。
男孩儿搓着手上的油污,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我刚才背的就是相对性,是你听错了,不信你往前翻一下吗?”
男人把书拍到他的怀里:“你别忽悠我了,我听你的狡辩都听不懂,晚上去我家里吃饭,我让你小娜姐考你。”
男孩儿双手的很脏,把书夹在腋下,说道:“我晚上没时间,小辉哥让我帮他把前天送过来的那辆奇亚修好。”
“什么毛病?”
“年头长了,缸压不足,发动机得大修。”
“那你现在去修发动机,晚上跟我回去。”
男孩像是有些不情愿,抿着嘴搓了两下手上的泥,最后什么也没说,穿过洗车房的小门,到隔壁的修理间去了。
周行和简月是从这个男人身后来的,周行特意停下来等男孩儿走了,才问道:“郑老板,生意好吗?”
郑泽川扭回头看到周行,露出两行白牙就笑了:“托你的福啊,周队长。”
周行走过去和郑泽川握手,俩人还抵着肩膀在对方的背后拍了两下。
郑泽川笑道:“我还以为你明后天才过来。”
周行道:“刚好路过,顺道就来了。”
郑泽川一直用手撑着墙,和周行握手、拥抱也没离开墙壁,他看见了跟在周行身边的简月,觉得简月的气质实在不像警察,就多看了简月几眼,问道:“这位是?”
周行道:“支队的顾问,简老师。”
简月笑道:“叫我简月。”
郑泽川两条黑黝黝的粗眉用力一扬,露出夸张又具有喜感的笑容:“哟,久闻大名,我听这家伙说起过你。”
简月瞥了周行一眼,微笑道:“周队吗?他说我什么?”
郑泽川:“说你年轻漂亮,能力强。”
周行不希望他们就这个话题多聊,就说:“老郑,我们赶时间,你把人叫来我见见。”
郑泽川道:“那你们等一会儿。”说完,他提着自己的右腿向后转了一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简月看着郑泽川的背影,发现他的右腿很僵硬,膝盖似乎不会打弯,仔细一瞧才发现他右腿的裤脚下本来应该是脚腕的部位露出一截金属,才知道他右腿膝盖以下装的是假肢。
周行看出了她的疑获,解释道:“他叫郑泽川,以前是特警队的,三年前执行任务被嫌疑人开车碾断了腿,右腿膝盖以下完全粉粹骨折,截掉了半条腿。后来就离职了,在这儿开店做生意。”
警察受了工伤离职转业改变人生轨迹的事,他们都司空见惯,周行谈起这段往事的口气很轻松,简月也一脸的稀松如常,但他们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人之常情的沉重。
简月道:“你来找谁?”
周行:“丰阳阳。”
简月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丰阳阳?很熟的名字。”
周行:“丰玉林的儿子。”
丰玉林这三个字在简月心里引起小小的震动,6年前,震惊全国的“稻草人连环杀人案”的真凶落网,凶手就是丰玉林。周行当年的女友孟徽音就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也是唯一的幸存者。虽然孟徽音被警察救回一条命,但是她并不幸运,她已经遭受了药石无医的创伤,这致命的创伤将像鬼影一样跟随着她。因为孟徽音是受害者,周行也就是间接受害者,即使他和孟徽音在灾难发生之前就已经分手,但是周行至今仍对孟徽音的遭遇心怀愧疚,所以他没有决绝地斩断孟徽音对他的纠缠。
简月进入支队工作的时间才半年,自然错过了这起把长岚市搅得风云变色的杀人案,对这桩案件的了解也是从案卷和资料中来的,她其实很想和周行聊一聊当年牵动全国的抓捕行动,但是忌惮周行“受害者”的身份,一直没有提起。没想到今天能从周行口中听到那个6年前已经被判处死刑的丰玉林的名字,更没想到今天周行来见的就是丰玉林的儿子。
简月暗自猜测着周行来找丰玉林的儿子的原因,郑泽川领着方才那个被抽查物理知识点的男孩儿过来了,郑泽川搭着男孩儿的肩膀,亲切地笑道:“他就是丰阳阳,还认得出来吗?”
周行上一次见到丰阳阳是在6年前,那是在丰玉林被处死之前的家属会见室。丰玉林被处死的第二天,丰阳阳就独自坐上火车,回到某小乡镇的外婆家,去年外婆病逝,他又回到丰海,没有进学校,而是早早步入社会,在同龄人上中学的年纪,他偷偷摸摸地在汽车维修店做不拿工钱只管吃住的学徒。后来被把店盘下来的郑泽川遇见,就一直在郑泽川的店里工作。
周行打量着眼前这个高瘦黝黑的少年,笑着道:“长这么高了。”
丰阳阳一向寡言沉默,一贯用头顶看人,当下也是低着头,紧抿着嘴唇,保持沉默,手里来回拧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
郑泽川道:“上次你来那天我把他轰到我媳妇儿的补习班上课了,所以你没见着他。”
周行问他:“上高中了吗?”
丰阳阳不说话,郑泽川就代他回答:“他不愿意去学校,在我这儿半工半读,不耽误后年的高考。”
他们说话的时候,丰阳阳感到很不自在,想悄悄地溜走,但被郑泽川察觉,一把抓住他肩膀:“跑什么,警察还没问你话呢。”
洗车房后面有个被隔出来的小房间,里面摆着两张行军床,供店里的工作人员休息。郑泽川把几人领到休息室就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丰阳阳好好配合警察。
周行和丰阳阳在两张行军床边上相对而坐,简月觉得床上的被褥乱糟糟的,没法坐人,就搬了张椅子坐在他们不远处,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周行来找丰阳阳的用意,只能旁观。
周行道:“我就直接问了,你认识李紫暇吗?”
丰阳阳低头抠着指甲盖里的污垢,嗓音低沉,丝毫没有少年应有的清澈感:“你说的是李紫筝的妹妹吗?”
简月闻言,忍不住问:“你认识李紫筝?”
丰阳阳:“我和李紫筝是朋友。”
简月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和李紫筝是朋友,李紫筝读的是聋哑人学校,而且住校,只有周末才会回家。出于什么契机,她才会遇见丰阳阳,并且和丰阳阳成为朋友。
周行代她问出了疑问:“你怎么会认识李紫筝?”
说起李紫筝,丰阳阳不再吝啬说话,细细解释了和李紫筝相识的原因。那是刚入夏的时候,他被郑泽川半哄半骗去郑泽川妻子和几个合伙人开的辅导班上课,上完课,为了报答这夫妻俩,他主动帮辅导班发传单,发到了第三小学附近。当时他不知道和第三小学比邻的学校是残疾人特殊教育学校,当天又是周五,学校里住宿的学生陆陆续续地从校门出来,他给这些学生发传单,结果惹恼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把他的传单撕碎,愤怒地冲他比手语。
他愣愣地看着,终于明白己冒犯了眼前这个身有残疾的敏感的女孩儿,引起了周围人的围观,当下他的脸涨得通红,窘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在他极难为情不知如何脱身时,一个白皙、漂亮的女孩儿走过来拦住了愤怒的女孩儿,她笑嘻嘻地把愤怒的女孩儿劝住,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便利贴和笔,写了一张便利贴给他:“没关系,你走吧。”
丰阳阳拿着便利贴看了看,又看看眼前靓丽的少女,脸更红了。后来他把便利贴夹在书页里,每次去辅导班上课都在课后发传单,也都去聋哑学校附近,他过了半个多月才又见到那个扎着乌黑的马尾辫的女孩儿,他壮着胆子问她的姓名,她又写了一张便利贴给他:“李紫筝。”
再后来,每逢周五丰阳阳都去校门口等李紫筝,步行几百米把她送到地铁站。两个人渐渐熟悉了,在某个周五,李紫筝没有像以往一样离开学校就坐地铁回家,那天晚上两个人在城市夜晚中散步,直到她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明明才过去了一个多月,现在回想起,却已经天人永别,恍如隔世。
丰阳阳的眼眶里摔落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被他粗鲁地抹净,说道:“我和紫筝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星期前,她告诉我她的生日快到了,她要给她的妹妹买生日礼物。我本来要陪她一起去买礼物的,但是店里送过来两辆车,小辉哥叫我回来帮忙。我走的时候下雨了,我就把她送上出租车,让司机把她送到最近一家饰品店。”他用力地揉了一下眼睛,力气大得像是要把眼珠子揉出来,语气也带着憎恨,“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如果我知道,我不会把她送上出租车……不,我会送她一件生日礼物。”
简月也想起了自己遇见李紫筝的那一天,那天下着雨,她独自一人站在饰品店的货架前,裙摆轻轻飘动……她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李紫筝,但是她不知道李紫筝会在第二天辞世。她对李紫筝的记忆始终停留在和她一起躲雨的公交站台,躺在花园里的李紫筝被她选择性遗忘,所以李紫筝的离世对她而言始终没有多少真实感,仿佛紫筝当真是在雨夜出现的精灵,第二天就消失了。
简月把兜里的纸巾递给丰阳阳,丰阳阳接过去,但没有用,只是紧紧地攥在手里,又说:“我看过新闻了,新闻上说紫筝是自己不小心从阁楼里摔下来。但是我不信,你们不知道紫筝有多细心,她听不到声音,所以对周围观察得特别仔细,她连路上的一块石头都会远远地避开,不会马虎到从窗户里摔下来。”
简月道:“那你认为呢?”她不应该问这句话,不应该给丰阳阳毫无根据的猜测的机会,她很清楚,但是她还是问了,即使周行用严厉的眼神看着她。
丰阳阳却没有擅自猜测:“我不在现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确定紫筝不是个马虎大意的人。”
周行把偏离主题的话题拽回来:“时时刻刻都有意外发生。”他严肃地看着丰阳阳,“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李紫筝,是为了李紫暇,李紫暇的朋友说你曾跟踪、骚扰过她,是不是真的?”
丰阳阳急道:“我没有骚扰她,我当时不知道紫筝有个双胞胎妹妹,我把她当成了紫筝,所以我才——”
周行抬手打断他:“别着急,慢慢说,先说你在什么地方见到的李紫暇?”
丰阳阳:“康城风情街,龙速网咖附近。有辆车抛锚了,小辉哥带着我过去修车,我看到一个和紫筝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没多想就跟了过去,但是她转到网咖后门就不见了。第二天我又在街上碰见她,当时她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还以为她以前都在骗我,就过去问她,然后就和那个男生打起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紫筝,是紫筝的妹妹。”
周行从手机里找出赵文郡的照片,问道:“那天和李紫暇走在一起的男生是他吗?”
丰阳阳看了两眼,说道:“是他,白白净净的。我记得很清楚。”
这条线索的提供者也是赵文郡,现在和丰阳阳核对过后也没发现什么疑点,但是周行抓住了一个细节:“你在康城风情街见到过李紫暇?”
丰阳阳:“对。”
周行:“哪一天?几点钟?”
丰阳阳:“很早以前了,大概一个月以前,是晚上11点多。”
周行:“她自己一个人吗?”
丰阳阳:“是的。”
简月也觉得奇怪:“晚上11点,李紫暇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康城风情街?”
康城风情街是个低端娱乐场所扎堆的一条街,经常被群众举报黄赌毒,也经常发生暴力事件。此类事件屡禁不止,所以风情街的名声很臭,混迹在风情街一带的人也大都和违法乱纪的事沾边儿——李紫暇,一个品学兼优的女高中生,却在深夜出现在臭名远扬的康城风情街,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疑点。
周行拿到线索就告辞,被郑泽川送到店门外,周行看了看蹲在车子轮胎前一边卸轮胎一边黯然伤神的丰阳阳,道:“他既然想考大学,还是把他送到学校里吧,你这儿的学习环境不大好。”
郑泽川压着嗓门说:“他以前在学校被排挤、被欺负得厉害,现在有了心理阴影,不管我怎么劝,现在死活不肯去学校。而且他还想挣钱,给自己攒学费和生活费。”
周行:“梁秋梅在哪儿?”
郑泽川:“我问过,他没说。不过我知道他妈还在长岚,定期往他的一张卡里打钱,不和他在一起生活是怕影响他。”
他们说话时没避着简月,简月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知道周行在找的梁秋梅是谁,也知道梁秋梅在哪里。梁秋梅是丰阳阳的母亲,也就是丰玉林的妻子,此时梁秋梅和她的母亲丛丽媛住在一起,租下那座老房子一个房间,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已经三四年了。
梁秋梅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一个被丈夫连累的妻子,但是简月不能告诉周行梁秋梅的下落,因为会把警察引到那座老房子——老房子的院子里埋着一样东西,绝对不能被发现。正因为如此,丛丽媛才十几年如一日的守在老房子里。
周行和郑泽川道了别,和简月一起回到车上,正要开车,就听郑泽川在外面大声地喊他:“周行!”
周行降下车窗,看着他:“怎么了?”
郑泽川还有话对他说,但是碍于车上的简月,不方便把话挑明,便道:“你抽时间尽快过来找我一趟,我有事儿跟你说。”
周行:“我给你打电话。”
郑泽川十分坚持:“电话里说不清楚,得当面说。”
周行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行,过几天我叫上魏楠他们几个,咱们聚一聚。”
郑泽川对这个安排很满意,憨憨地笑了:“那我等你的电话,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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