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堂咬了一口吐司,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他脑海里一直萦绕着当铺的光景,还有逆着日头只留下一个背影的秦褚生。
在日新月异的二十一世纪,内卷已然成了生活的常态,林晚堂也习惯了逆来顺受,似乎从小到大,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像秦褚生一样,说一句——“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
林晚堂忽然想,秦褚生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在被迫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
答案是肯定的。
秦褚生没有断案经验,却被顶头上司安排在公共租界当探长,如今他既要在工部局和公董局之间徘徊,又要拿出漂亮的业绩交差,无疑是把他架在烈火上烤。指不定哪一天,中央巡捕房这一亩三分地就会让各方势力蚕食殆尽,而身为探长的秦褚生……也会被五马分尸。
在民国这种战火纷飞的时代,再好的人,也挨不住局势的摧残。
秦褚生……
默念着这个名字,林晚堂安慰自己,如果真的有主角光环,至少身边的朋友,结局不会太惨。
五味杂陈,正胡思乱想之际,一股子糊味儿扑面而来,林晚堂捏住鼻子,稍微弯着腰,本着凑热闹的心态,朝人堆里走去。
他随缘找了个大娘打听:“这是什么情况?”
大娘踮着脚、探着头,卯着劲儿地往前瞅,“不知道,好像是哪家着火了。”
“谁家着火了?”
林晚堂还在好奇是哪个倒霉蛋,但当他穿过人群,看到黑烟冒出来的窗户时,熟悉的公寓和几节石阶映入眼帘……
“我靠!是我家着火了!”
林晚堂把吐司叼在嘴里,腾出手开始扒拉旁边的看客,他一边跑,吐司一边晃悠,活像一只吐舌头的小狗。
“对不住,麻烦让一让!”
但林晚堂现在可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等跑到门口,两个警察将他拦了下来,“先生,出示一下身份证明。”
“什么、什么东西?”林晚堂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嘴里还含着吐司,“民国就有身份证了?”
警察见林晚堂这副模样,心道这人怕不是个疯子,他不耐烦地冲左右的巡捕说道:“废什么话?带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晚堂害怕地闭上眼睛,他挣扎着大喊:“我是冤枉的!这房子是司徒子夏给我的!”
“先松开!”旁边有位少年站了出来,他拽开要生生带走林晚堂的巡捕,然后和下达命令的警察对峙,“光天化日之下你强行逮捕,万一让探长知道……”
谁知为首的警察根本不惧,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年的肩膀,拔高了嗓门叫嚣道:“我倒还真想看看,那姓秦的能把老子怎么样!”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不少凑热闹的路人都不免议论——
“我听说这新来的探长就是个毛头小子。”
“不会吧,我听说他好像是江老爷的人。”
“江老爷不是金盆洗手了吗?”
“谁知道,可能想黑白通吃吧。”
在众人七嘴八舌聊得正欢时,一声低沉却带着轻笑的嗓音传来——
“是吗?”
闻言,林晚堂瞬间睁开了眼睛,是秦褚生!
他此时穿着警服,立于暗巷之外,身后便是火势未消的公寓,影子映在夜雨残留的水洼里,浅淡到近乎缥缈,却又让林晚堂莫名感觉心安。
与此同时,吴老六也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他梗着脖子,雄赳赳气昂昂地一甩警棍,照着对面警察的胸口就是一杵子,“陈九,凭你也配探长亲自动手?乃记门特了伐!”
吴老六这一下可没收劲儿,把陈九连杵得连退了好几步不说,喉咙里还直泛血腥,两个警察齐力才堪堪扶住。
在他们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林晚堂却隔着几个警察和吴老六的身形,张目遥望马路尽头的秦褚生,虽然后者并未与他对视,像是刻意避开了目光,但林晚堂依然凝望着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心底油然而生,是错觉吗?
直到一声怒吼才唤回他的神志。
“戆边洋子!我是龚爷的人!吴老六,你他娘活不过今晚!”
陈九自诩好歹也是龚怀章的左膀右臂,更是江湖上的陈九爷,虽然谈不上与吴老六平起平坐,但无论是在黑 道还是白道上,他都有一席之地,如今吴老六怎么敢……
“册那!”吴老六刚扬起拳头,却让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地拦了下来,他扭头正巧撞上秦褚生的视线,便自觉撤了力道。
“你不说我都忘了,龚怀章死了,是后天的葬礼。”秦褚生居高临下地看着陈九,意味不明地问道,“蒋梧华没告诉你吧?”
陈九一听顿时就瘫软在地,“不可能……”他摇着头痴痴地反驳,“华哥不可能放弃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林晚堂在旁边将一切尽收眼底。墙倒众人推,如今龚家大势已去,陈九又赶在这个关键时刻招摇撞市,被蒋梧华视为弃子,再正常不过了。
林晚堂甚至猜测,或许就是蒋梧华让陈九来放的火,然后贼喊捉贼,也未可知。若成了,自己被缉拿归案,秦褚生会因此没了顾问;若败了,刚好借旁人的手除掉陈九,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蒋梧华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这一通闹下来,基本上就和黑帮火拼没区别了,原本议论纷纷的街道不多时便安静下来,路人们也都不敢再驻足,一溜小跑立马颠了,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新官上任,凡事不好闹得太大,秦褚生准备及时止损,于是他告诉待命的巡捕:“把陈九关起来,我得空再审。”
等巡捕把陈九扣押走后,少年沙哑的声音响起:“探长对不起,我给您闯祸了……”
林晚堂看向低头认错的少年,后者凹陷的脸颊不禁有些面熟,他忽然惊诧道:“阿强?”
发现林晚堂盯着自己,唐小强把头埋得更深了,“对不起林先生,探长本来是派我来保护您的,但我……”
“行了,走吧。”话音未落,秦褚生便出言打断。可林晚堂不依不饶,他拉住唐小强,再度确定道:“秦探长派你来……保护我?”
唐小强刚想点头,但吴老六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踏了过来,“臭小子,没听见探长发话吗?”他无视了林晚堂,揪起唐小强的耳朵就走。
一切尘埃落定,秦褚生也无意久留,他转过身的同时,抬手扶正了警帽,动作略显不甚自然。
又是这个笔挺而漆黑的背影,埋没在马路尽头的暗巷里,带着说不出的孤寂。林晚堂突然不想让秦褚生背对着自己,于是他扬声唤道:“秦探长!”
可真当秦褚生回头,林晚堂又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他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有地方去了……”
秦褚生抬眸看了眼被烧毁的公寓,正琢磨着要不要给他重新寻一份银行的工作,便听林晚堂说道:“我现在身无分文,所以我想问问……”
问什么?秦褚生停下了步子,不觉间有些期待这个问题。显然,林晚堂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顾问费没降价吧?”
看着阳光下朝自己走来的林晚堂,秦褚生不禁笑了,“没降,只要林先生愿意来,多少钱都行。”
“既然秦探长都这么说了,”林晚堂死性不改,开始坐地起价,“一个案子二十大洋,顺便管吃管住。”
“小瘪三想钱想疯啦,还管吃管住?”吴老六一记绝情腿,把林晚堂踹回了冰冷的现实,“你吃软饭没够啊,都他娘吃到二爷的头上来了?”
由于司徒子夏一案,吴老六算是知道了,林晚堂接连被三位富家太太包 养过,还都是有夫之妇,战绩可查。
奈何当事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光荣历史,要不然林晚堂也就没闲心跟吴老六斗嘴了,“啧,六爷此言差矣,这怎么能叫‘吃软饭’呢?求二爷收留那得叫‘吃硬饭’,嘎嘎香。”
吴老六:“……”
这口音和上海的腔调格格不入,所以秦褚生问道:“林先生不是本地的吧。”
“不是,我北京……”林晚堂差点咬着舌尖,“北平的。”
秦褚生点了点头,“难怪。”
嘴这么贫。
提到家乡,无论言行举止,秦褚生也不像南方人,这不免勾起了林晚堂的好奇心,“二爷你呢?”
岂料秦褚生还没说什么,吴老六便先动起了手,险些把林晚堂推攘出二里地,“哪儿那么多废话?这是你能问的吗?!”
不过秦褚生倒是直言不讳:“滨江。”
林晚堂历史不好,但隐约猜到了是哈尔滨,他又问:“咱们现在去哪儿?”
“庆余堂。”
听到秦褚生的回答,林晚堂有点儿意外,“去那种地方干嘛?”
秦褚生告诉他:“司徒子夏死在庆余堂的厢房里了。”
“什么?!”林晚堂目瞪口呆,“司徒子夏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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