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倒豆子似的落下,噼噼啪啪坠在屋檐上,成串的珍珠滑落,装饰了春末的窗。
姜洄托着腮怔怔地望着窗外,心情便如这遮天的阴云,郁郁沉沉,而心跳却如这场雨,时缓时急。
她在等苏妙仪赴约,好像等了许久,可是她并不着急。
高襄王姬的邀约,苏家人是不敢拒绝的。今时不同往日,苏淮瑛刚刚被帝烨申斥不敬王姬,如此风头上,再去得罪姜洄,只会再背上不敬帝君的罪名。
因此苏妙仪收到拜帖,便急忙梳妆打扮,赶往畅风楼,却没想到在畅风楼前耽搁了。
她遇见了一个最不想遇见的人。
姜洄订的是畅风楼外三楼最好的雅阁之一,视野开阔,一眼便能看到楼外的风光,因此苏妙仪的马车刚在门口停下,她便已经察觉。
她看着苏妙仪纤瘦的身影下了车,进了院,却在廊下停住了脚步,与一个锦衣男子说话。
姜洄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雨声喧嚣,她也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却看到苏妙仪退了一步——她的肢体语言暴露了她心中对眼前男子的态度。
或许是畏惧,或许是憎恶,总之她并不想与对方纠缠,却不得不与之周旋。
姜洄缓缓皱起眉,没有多想便提起裙子下楼。
还未走近她便听到了那男子说话的声音。
“高襄王姬再怎么飞扬跋扈,也不能毫无理由地欺凌你,她前日才找了借口害你兄长被陛下训斥,今日找你来此,定然也是不怀好意!”
苏妙仪隐忍着说道:“王姬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为难我,还请宋世子让路,不要让王姬久等。”
“呵。”男人冷笑了一声,伸手便要去拉苏妙仪的手,“你跟我走!旁人怕她我可不怕,再过不久,我便要回恭国继承爵位,她一个没有兵权的王姬,又怎比得上十大诸侯?”
恭国?
是东海之滨最富庶的诸侯国之一,难怪口气这么大。
姜洄若有所思,徐徐走近。
苏妙仪正要躲闪,一抬眼便看到姜洄,顿时脸色微变,躬身行礼。
“拜见王姬!”
恭国质子见状登时僵住了身子,缓缓转过身来,看到似笑非笑的姜洄,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甘不愿地折腰见礼。
“拜见王姬。”他梗着脖子说道。
姜洄朝他微微一笑:“原来是恭国世子,方才听说,你再过不久便要回封地袭爵了,本王先在此恭贺你了。”
恭国世子脸色难看,干笑道:“多谢王姬……”
“不过。”姜洄话锋一转,笑眯眯道,“恭国离玉京十万八千里,这一路山高水远,路险且阻,还要越过遍地瘴气、妖邪肆虐的南荒妖泽,世子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以免遭遇不测。”
恭国世子如何听不出姜洄话中的威胁之意,顿时汗流浃背,假笑都笑不出来了。
姜洄敛了笑意,冷冷剜了他一眼,朝苏妙仪伸出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妙仪,我们走。”姜洄懒得再看那男人一眼,拉着苏妙仪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雅阁方向走去。
苏妙仪怔怔看着姜洄的背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待她回过神来,便发现已经身处雅阁之内。
窗户是开着的,雨势小了一些,如丝如雾地笼罩着玉京城,一眼望出去,便见天地朦胧。
这样的景色也是熟悉又陌生。
这个窗口的景色是她所熟悉的,三年前,也是她第一次带着姜洄来到这里,指定了这个名为“夕鹊”的雅阁,因为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近处的碧落湖与远处的登阳山,四时景色不同,却各有意趣。
她家中有兄长,她家中有父亲,互有不便,两个小姑娘便将这里当成了共同的小巢,在这里饮茶品酒,赏月逗猫,互诉心事。
但是距离上一次到此,已经过去了二十个月有余了,窗口的紫藤花不知何时被修剪一空,另外栽种了白色的铃花,正是开放的季节,染了雨水的湿气,美得皎洁而哀婉。
“妙仪,坐吧。”姜洄的声音拉回了苏妙仪的思绪,才发现姜洄不知何时已经在几案旁坐了下来,茶壶升起了淡淡的热气,炉火烧得正旺,银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茶香氤氲,室内的空气也显得清冽起来。
“郡主……”苏妙仪话一出口,便自觉失言,急忙拜倒认错,“不,王姬……”
苏妙仪脸色发白,诚惶诚恐,局促不安。刚刚那温馨的画面让她一瞬间失了神,恍惚间以为时光未曾过去,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三年前的高襄王郡主,她们仍是亲密无间的挚友。
姜洄怔怔望着苏妙仪伏倒的身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对别人而言,时间已过去三年,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对她而言,却是几日前的人,今日竟似换了个人。
苏妙仪原本圆润的鹅蛋脸消瘦了许多,眼睛倒显得更大了,只是藏了太多的愁思,就像这扇雨中的窗户一样,朦朦胧胧氤氲着水雾,什么也看不清。
“妙仪,你不必怕我,我叫你来,不是想为难你。”姜洄想起方才那恭国世子说的话,便安慰着说道,“我只是……想见你了。”
她曾听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许是前世早定,那她与苏妙仪,应该也是如此。
回京后第一次参加贵族小姐间的聚会,投向她的目光多是审视与鄙夷,唯有一双眼睛燃着火花,热烈而好奇。
“你就是高襄王郡主?我知道你的父亲,他是武朝最厉害的英雄。”
只一句话,便让姜洄心中生出了好感。
“听说你在南荒长大,你一定见过很多的妖兽和仙花吧,能与我说说吗?”
其他的贵族小姐们都在谈论着玉京时兴的脂粉与花样,唯有苏妙仪眼里闪着光,津津有味听她说南荒的见闻。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我脸上是敷了粉的,你可以摸摸。”
她说着便牵起姜洄的手,去碰触自己的脸颊,香香软软的。
“贵族以肤白为美,只有耕作的平民与奴隶才是面黄且黑。你也敷粉了吗?”
她不客气地摸了摸姜洄的脸颊,姜洄愣了一下,没有躲闪,任由她碰触自己的额面。
“你没有敷粉,为什么脸蛋是白的?你没有擦胭脂,为什么脸颊是粉红的?你没有熏香,为什么身上闻起来甜甜的?”
姜洄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南荒,面对着的是热情而直白的南荒遗民。
她觉得苏妙仪和其他贵族不一样,而苏妙仪也觉得,姜洄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但她们两个人却是同类。
苏妙仪是玉京中最有名的贵族女子之一,不光是因为她显赫的家世,也因为她出色的仪态气度,她三岁启蒙,自幼便是女学中最优秀的学生,被称为贵族女子的典范。
可是苏妙仪偷偷对姜洄说:“我都是装的,我不喜欢那样。但我喜欢你,在你面前,我可以做自己。”
两个人并躺在软榻上,苏妙仪枕在姜洄肩头,看着姜洄讶异的眼神,她窃笑着说:“我可以教你怎么伪装,那些东西很简单,你那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贵族们都是只做表面功夫的,我们要维持家族的荣耀与体面。”
苏妙仪当时就是在这间雅阁里对她说:“在别人面前,我们要戴上面具,但是在这里,我们可以做回自己。”
姜洄看着苏妙仪清瘦的脸庞,疏离恐惧的姿态,心中涌上一阵酸涩痛楚。
“妙仪,你说过的,在这里,我们可以摘下面具,做回自己。”
熟悉的话语让苏妙仪轻轻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紧紧咬着下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态,但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
“王姬……我,我没有面具……”苏妙仪颤声说道。
姜洄沉沉叹了一声:“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艰难……”
姜洄站起身来,朝着苏妙仪走去,在她身前蹲了下来,握住她瘦得几乎见骨的双肩强迫她抬起头来,不意外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十六岁那年无忧无虑的苏妙仪不见了,在她面前的,是十九岁的苏妙仪,她背负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悲痛。
“这玉京有很多人恨我,怕我。就连那个恭国世子,背后说了我一句坏话,也害怕被我报复。”姜洄无奈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凝视苏妙仪的眼睛问道,“你害死了我的父亲,为何却不怕我报复你?”
苏妙仪几乎咬破下唇,却说不出话来。
“你最敬爱的兄长,苏淮瑛,他说你把我的方巾给了他,骗我阿父我被妖族所擒,我阿父才会离开鉴妖司,背上越狱的罪名。”姜洄一字字说着,感受到苏妙仪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可是,我不信。”
苏妙仪瞳孔一缩,盈眶的眼泪落下,清亮的双眸盛满了震愕与悲伤。
“你如果当真出卖了我,看着我的眼睛怎么会没有心虚和恐惧?”姜洄直视苏妙仪的眼睛,“我在你眼睛里,只看到了悔恨和悲痛。你不怕我报复你,你甚至是在期盼这一切发生,我感觉得到……你想赎罪。这不是背叛者该有的眼神。”
苏妙仪再也绷不住,眼泪汹涌而出,精致的面具彻底崩塌,露出了憔悴的底色。
“不……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的父亲啊……”苏妙仪泣不成声。
姜洄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流露出一丝哀色。
姜洄抬手擦拭她面上的泪水:“在这里见你,我只想听你一句真话。苏淮瑛用什么样的手段,从你这里拿走了我的方巾?”
从在王宫看到苏妙仪的那一眼,她便坚信,苏妙仪不会出卖她们的友谊。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苏妙仪悲痛欲绝,“结果无法改变,高襄王的死,我难辞其咎,我不想为自己找任何借口,你杀了我,也是我应受的。”
其实这些时日来,她一直都在等着姜洄的报复。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
高襄王姬横行玉京,琅玉鞭伤过多少人,却偏偏放过了她。
苏妙仪想,她定是心寒到了极点,连见都不想再见她一面了。
只是不知道如今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要问她当年之事。
她更不知道的是,对姜洄来说,结果是可以改变的。她想知道苏妙仪身上的遭遇,就是为了让另一个自己及时改变一切,救阿父的同时,也救苏妙仪。
“妙仪,我已经失去阿父了,我不想再失去最重要的朋友。”姜洄倾身抱住她颤抖的身体,“苏淮瑛是苏淮瑛,你是你,他说的话,我不信,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姜洄的肺腑之言,让苏妙仪的眼泪彻底决堤,她失了态紧紧抱着姜洄,汹涌的泪水湿透了姜洄半边肩膀。
“对不起……是我做错了……”苏妙仪痛哭失声。
那是苏妙仪第十几次潜逃失败了,被重重守卫的苏府让她插翅难飞。
苏淮瑛从容地品着茶,看着暴跳如雷的妹妹,他无动于衷。
“阿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犯人,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苏妙仪急得眼眶发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苏淮瑛冷笑了一声放下茶碗,“如今高襄王涉嫌通妖,高襄王府也被鉴妖司查封,你这时候去见高襄王郡主,不怕连累了苏家吗?”
苏妙仪气急道:“高襄王杀妖无数,怎么可能通妖,肯定是被人诬告的啊!”
“也许是诬告吧。”苏淮瑛嗤笑了一声,“但是进了鉴妖司,无罪也会变有罪的,进了鉴妖司的犯人,就没有能活着走出来的,这世上没有无瑕之人,鉴妖司有千万种的手段,挖出人性最阴暗的一面。”
苏妙仪心凉了半截,双手不自觉发抖:“那怎么办啊……郡主也会被牵连的……”
“是啊。”苏淮瑛垂眸藏敛冷笑,“罪臣之女,没籍为奴,她能活命,便算万幸了。如今鉴妖司把守高襄王府,便是怕她逃了,只待高襄王被定了罪,她便也会跟着遭殃。这时候玉京所有人都与高襄王府划清界限,就连姜家本家都龟缩不出,你一个小女子,逞什么能?”
苏妙仪义愤地说道:“天日昭昭,我不信玉京是一个不说理的地方!高襄王若是死了,谁来抵挡妖族的进犯?诬告高襄王,分明是妖族的阴谋,难道偌大玉京,就没有一个公卿能看得出来吗?”
苏淮瑛冷冷扫了她一眼:“闺阁少女,又知道什么朝政大事了?”
“我是不屑于知道大人们的纵横捭阖。”苏妙仪冷笑,“他们只知道顾着自己的利益,根本不管他人死活。”
“你这么多的义愤填膺,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的私情吗?”苏淮瑛戳穿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与高襄王郡主交好,但这件事干系重大,不是你能解决得了的。”
“我是不能,那你和阿父也不行吗?”苏妙仪上前一步,哀求道,“高襄王于国有功,难道就由着鉴妖司罗织罪名,陷害忠良吗?阿兄,鉴妖司今日能构陷高襄王,来日便也能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你。”
苏妙仪这句话让苏淮瑛眼中闪过寒芒,若有所思。
苏妙仪以为自己说动了苏淮瑛,忙接着说道:“我们苏家若能救出高襄王,便能结成同盟,烈风营与神火营共同进退,这朝中又哪有第二股力量能与苏家抗衡。”
晓之以理,动之以利,苏妙仪费尽了唇舌,只希望能说服苏淮瑛解救高襄王。
苏淮瑛思忖了片刻,低头注视苏妙仪殷切的双眼:“你说的,确有道理。”
苏妙仪眼睛一亮,脸上顿现喜色。
“我是有一个方法能把高襄王从鉴妖司救出。”苏淮瑛屈指轻敲几案,眼神深沉,“不过,还缺一样东西。”
苏妙仪忙问:“什么东西?”
苏淮瑛说道:“一件高襄王郡主的信物。”
苏妙仪愣了一下,面露疑惑:“要她的信物做什么?”
“鉴妖司的人打算启动天狱中的法阵,将高襄王诛杀于天狱之中,造成他畏罪自杀的假象。”苏淮瑛沉声说道。
苏妙仪脸色煞白:“他们怎么敢!”
“想要救高襄王,便必须强夺法阵令符,打开法阵,救走高襄王。”苏淮瑛轻轻一叹,“这一点,倒是容易做到,最难的是,让高襄王主动离开鉴妖司。高襄王为人耿直忠义,却也不知变通,他宁愿枉死狱中,也不愿离开天狱。所以……”苏淮瑛深深看向苏妙仪,“必须给他一个不得不离开的理由。比如说,他最珍视的女儿遇到危险……”
苏妙仪瞳孔一缩,明白了苏淮瑛的言下之意。
“你与高襄王郡主交往甚密,应该有她的信物。”苏淮瑛温和地目视苏妙仪,“把东西给我,我会把高襄王‘救’出天狱。”
那时的苏妙仪看着自己心目中最敬仰的兄长,心中没有丝毫的怀疑。
而苏淮瑛没有完全骗苏妙仪,他是将高襄王带出鉴妖司了,却没有救他。
高襄王一身清白,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定他的罪,他们唯有以越狱之罪杀他。
他们打开了鉴妖司的法阵,却也无法将高襄王骗出天狱,只能用姜洄的安危来引他入瓮。
她以为,只要高襄王离开了天狱,便算是安全了,却没有想到那才是真正陷入了绝境。
等到高襄王的死讯传开,她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的愚蠢害死了挚友的父亲。
她无法面对姜洄悲痛欲绝的目光,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家人,因为她终于想通了一切……
真正通妖卖国的,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兄长。
是他联合了妖族,杀害了人族最坚实的壁垒,武朝最骁勇的英雄,只是为了苏家的利益。
他和玉京其他贵族,没有丝毫区别,他们都是一样的冷漠自私。
姜洄听着苏妙仪的话,心脏疼得几乎麻木了。
这一切与她所想的,相差无几。
只是姜洄心中仍有一丝疑惑。
苏淮瑛本不必欺骗苏妙仪,想要姜洄的信物,只要派人潜入高襄王府便能窃取到。然而他却说,高襄王府已经被鉴妖司的人重重包围。
如果是苏淮瑛与祁桓合谋,那他大可以让祁桓的人入府取走属于她的信物,又何必去欺骗自己的妹妹?
祁桓曾说,他将高襄王关押在天狱,是为了保护他,难道这句话是真的?
如果是另一个姜洄,定然不会接受这种说法。但是……
真的是她天真了吗?她相信祁桓的深情,也相信苏妙仪的眼泪。
姜洄轻拍苏妙仪的后背,十六岁的姜洄越过了三年的时光,拥抱十九岁这年,遍体鳞伤的苏妙仪。
在这一场悲剧里,苏妙仪和她一样,都失去了挚友与家人,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绝望与悲痛之中。
那深不见底的隔阂,终于在这场雨后被消弭,两个女孩依偎着,从彼此身上汲取微薄的暖意。
“即使没有那块方巾,他们也会想出其他方法对付我阿父。”姜洄凄然摇头,“妙仪,我不怪你,你也放过你自己……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其中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太宰已经拉开了弓,苏淮瑛上了箭,他们不会轻易收手。
苏妙仪,只是其中一个牺牲品罢了。
权贵们的斗争中,女子的悲喜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没有想过,今生还能听到这句话……”苏妙仪笑了一下,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其实今日相见,大概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姜洄一惊:“为什么?”
“阿兄已经帮我定了门亲事。”苏妙仪脸上没有丝毫的欢喜,只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你方才见过的,便是那恭国的质子宋臻。不久后他便要回封地继承爵位了,我也会跟他离开,这一生大概都不会再回玉京了。”
“恭国!那可是离玉京最远的东海之滨!”姜洄不敢置信,“你是苏家的嫡女,父母最疼爱的明珠,他们怎么舍得你嫁这么远,怎么舍得你终身不回玉京?”
“这都是我应受的。”苏妙仪抿了抿唇,握住姜洄的手,忍着哭腔哽咽道,“离开前,能听到你这番话,我已经无憾了……”
姜洄听出了苏妙仪话中的死志,回握住她的双手,惊慌道:“你不要做傻事!”
“我不会做傻事的……我已经做过太多傻事了。”苏妙仪挤出一个笑脸,“我只是要成亲了……有些害怕……我从出生起,便未离开过玉京,这一次能出去走一走,或许也是好事。外面的天地,不知道是不是像你曾经描述过的,那般广阔……”
“妙仪。”姜洄哽住了喉,抬手帮她擦拭眼泪,“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事,你告诉我,你若不想嫁给恭国世子,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苏妙仪轻轻摇头:“你不必为我费心了,这便是我应有的宿命。”
苏妙仪的目光远远地落在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暮光把远处的山峦漆上了淡金。她神色恍惚了起来:“郡主,你看,雨停了。这么美的登阳山,以后大概看不到了……”
看着苏妙仪失了魂的模样,姜洄心头一紧,攥住了她的手。
苏妙仪哀戚地垂下眼眸,看向了窗畔娇弱的铃花,它们实在美丽,装饰了旁人的风景,却经不起一场风雨。
“我是出身显赫的苏氏嫡女,是玉京贵族女子的典范……虽然不说,但我也确实以此为豪,自矜尊贵。我向来以为,贵贱有别,直到现在才明白……”她轻轻笑了一声,心灰意冷,“强权之下,皆是奴隶,我……也不过是一个体面一些的奴隶。”
苏家的马车在暮色中离开了畅风楼,姜洄心里空落落又沉甸甸的,她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寻回一个朋友,转眼便又失去了她。
苏妙仪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让她这样万念俱灰,让苏家人这样狠心决绝,竟让她远嫁恭国。
她相信,苏妙仪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没有说出来。
姜洄恨不能马上到天亮,无论如何她要把想办法挽回一切,救过去的苏妙仪,也救现在的苏妙仪。
她满怀心事,急匆匆地下楼,然而走到院中,却迎面撞见了一个俊美高大的青年。
那青年气度雍容,矜贵清雅,让人难以忽视,姜洄多看了一眼,便撞上了对方温文含笑的眼神。
“见过王姬。”青年竟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向她行了个礼。
姜洄顿住了脚步,心头猛地颤了一下——这是哪位?
她对眼前这人毫无印象,毕竟实打实算,她到如今的玉京也才半个多月,见过的人并不算多。
不过她还是强作镇定,猛然想起自己如今是个“飞扬跋扈”的人,大可不必给这人好脸色。
她扬起下巴,神色淡漠倨傲地点了下头:“嗯,免礼。”
青年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看向姜洄,留意到她杏眼微红,显然是哭过一场的样子。
“王姬……可是遇到了麻烦,有没有在下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青年温声问道。
姜洄心中叫苦——你这么温文有礼,让我这么飞扬跋扈啊……
“我没事,你……”姜洄正看着青年,话说到一半,忽然眨了眨眼,随即便双眼发直,失了神。
青年见姜洄神态有异,不由上前一步,关切问道:“王姬?可是身体不适?”
姜洄此刻左右眼又成了两幅画面,左边是靠近了一步的俊美青年,而右边画面一阵晃动,似乎是正在奔跑,很快便来到了一张几案前,匆匆忙忙地取过竹简笔墨,在竹简上飞快写下了一行字。
——东夷质子晏勋……
——温文尔雅……
——善待之。
姜洄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大姜洄在给她提示呢!
“我眼睛进了沙子,有些疼,有劳晏世子关心了。”姜洄对晏勋露出友善的微笑。
晏勋看着姜洄的眼睛,显然是被泪水洗过的样子,但他素来不会让人难堪,也不戳破对方的谎言。
不过他还是对姜洄态度的转变有些好奇——倒不是介意她直勾勾盯着他看。
“王姬孤身一人来此,未带随从吗?雨后路滑,还须小心慢行,在下送您出楼吧。”
很少有人能拒绝晏勋世子的善意与微笑。
更何况是姜洄这样容易心软的人。
她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不过心思并不在晏勋身上,她大半的心神都在右眼中的画面上。
那边的毛笔正在竹简上奋笔疾书。
——今夜再会。
——独眠。
姜洄专注地看着竹简上的字,一个失神便绊到了门槛,身体失衡向前倾去,幸好晏勋始终留意着姜洄的一举一动,适时扶住她的手臂。
姜洄在晏勋怀里撞了一下,忙连声道歉又致谢,抬起头看到晏勋的脸庞时,右眼中的画面又让她失了神。
——远离祁桓。
“咦?”姜洄疑惑地发出了声。
见姜洄一脸疑惑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晏勋终是忍不住问道:“王姬为何这样看在下?可是……在下有不妥之处?”
姜洄眨了下眼,天色暗了下来,她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她松了口气,微笑道:“不是不是,晏世子温文尔雅,仪表不凡,怎么会有不妥,是我失态了……”
晏勋不由失笑,但那种怪异的感觉却又浮上心头——王姬与平日所见似乎有些不同。
还未等他多问一句,便听到后面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王姬。”
两人同时回头看去,便见到一袭官袍的祁桓缓缓走来。空中飘着细如牛毛若有还无的雨丝,他打着伞走向姜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掠过,神情平静无波。
“祁桓。”姜洄刚开口,便又想起方才眼中所见之字——远离祁桓。
大姜洄真是太反复无常了……
她烦恼地皱了下眉头,松开与晏勋交握的手,却下意识地往晏勋身后躲了一步。
“祁司卿,可是来接王姬?”晏勋微笑着向祁桓见了礼。
祁桓点头回礼。
“鉴妖司下钥,路过此地,便来接王姬一同回去。”祁桓淡淡说道,无视姜洄的闪躲,他径自走到她身旁,将雨伞撑在她上方。
姜洄神色尴尬,进退两难,当着晏勋的面,她也不好做出异常之举,因此还是顺从地靠向祁桓,躲在了他的伞下。
姜洄与晏勋辞别,跟着祁桓上了车。
关上车门,马车上的气氛顿时凝重得让人坐立不安。
姜洄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用微哑的声音说道:“我下午约了苏妙仪在畅风楼会面,刚要回去,没想到碰到了晏世子。”
她倒不是想解释什么,但听起来却像在解释,方才一幕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晏世子精通音律,与畅风楼的乐师往来甚密,风雅颂均有涉猎,如今王宫雅乐也多出自晏世子之手。”祁桓的解释比姜洄更加官方,他对晏勋的了解更多,对方才之事也没有误会。他自然也知道姜洄与晏勋只是偶遇。
苏妙仪离开畅风楼时,他便已经到了楼外,只是默默等着姜洄出来。
她倚着窗失神,哭过的双眼微微红肿,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后来她下了楼,在院子里撞见了晏勋,两人的一举一动,他也看得分明。
她痴痴看了晏勋许久。
而且是两次。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心里却堵得慌。
姜洄别过脸,不敢看祁桓的脸色,怕看了就说不出下面这句话。
“那个……”姜洄有些不安地绞着袖子,“今天早上,你说的话,我想了一下。”
祁桓静静地凝视她,等她把话说完。
姜洄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往下说:“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在我恢复记忆以前,我们还是分房睡吧。”
姜洄想通了一件事,祁桓真正喜欢的,是另一个姜洄。她们是同一个人,却也是性情迥异的两个人。她没有另一个人的记忆,却和她有着不同的性情。
祁桓或许猜不出真相,但他应该意识到了两者之间的差异吧,所以才会在那炽热的一吻后陷入了悔恨之中。
此刻的姜洄觉得,自己就像偷了本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一样。祁桓的感情太过沉重,她背负不起偷窃与欺骗的负罪感。
那些纠葛,不属于她,她要完完整整地还给另一个自己。
“你想明白了……也好。”祁桓低低叹息了一声,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心头反而更加沉重酸涩。
就在天亮之时,祁桓还以为,自己可以心甘情愿地护着她,让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太阳还未落山,看到她的手放在别人手中时,他便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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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
小姜洄应该过了晏勋这关了吧,应该不会暴露失忆这件事了吧……
还有最后那四个字应该也看到了吧。
姜洄可不想晚上再体验那与看不见的人同床共枕的感觉。
“郡主,郡主!”夙游急急忙忙地跑来,“早上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刚刚醒了!”
姜洄闻言立即搁下未干的狼毫,起身向外走去,直奔鸢姬所住之处。
今天一早她将鸢姬带回来,便让夙游帮忙照看,让她一醒来便通知她。
这可是最重要的证人,她必须保护好鸢姬。
姜洄和夙游刚刚离开,祁桓便也进了院子,他是来告知姜洄,景昭醒了。
姜洄把景昭放在他院子里,也吩咐了景昭醒来后第一时间知会她。
这可是祁桓的心腹,必须好好利用。
祁桓进了屋没有看到人,刚要离开,便看到散落在桌上的竹简,还有匆忙间滚落到了地上的毛笔。
他上前几步,捡起了毛笔放在笔架上,不经意便看到桌上的竹简,还有竹简上的字。
——东夷质子晏勋,温文尔雅,善待之。
——远离祁桓。
祁桓面无表情地站着,把这几个字反复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呵。”他冷笑了一声。
可真是有趣极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值得郡主煞有介事地“记仇”?
那东夷质子,就真的那么好?
难道他为她舍生忘死,就比不上那人多放了一碗血吗……
这个郡主啊……到底是心软,还是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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