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阳山离玉京不远,与丰沮玉门成掎角之势拱卫玉京。登阳山风景秀丽,虽远不如丰沮玉门灵气充沛,但也少了许多禁制,京中王室贵族平日里都常去山上踏青游猎,因此城门至登阳山的几十里路修了供马车行驶的驰道,并不颠簸。
姜洄心神不属地望着苏妙仪与两只猫玩闹。
她兴致勃勃地告诉姜洄,她给自己的猫取名“苏妙二”,因为她是“苏妙一”。
姜洄挑了下眉梢——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苏妙二对这个名字好像没什么反应,不管苏妙仪怎么叫,它都懒懒地趴着,不时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瞟一下姜洄。
团团似乎觉得这只猫入侵了它的领地,对它发出示威的嚎叫。不过它的体形比对方小了太多,喵喵叫了两声,便被大猫一爪子按在脑袋上,变成猫饼贴在地上。
团团四爪无助地抓挠,发出可怜又委屈的声音,苏妙仪急忙把大猫抱走,团团这才逃命似的躲回姜洄怀里。
“妙二,不要欺负小孩!”苏妙仪低着头教训了一句,也没舍得真心教训它,揉了两下,又忍不住把脸埋在它雪白蓬松的毛发里蹭了蹭。
妙二顿时沦落到方才团团的处境,抗拒又无力地挣扎着,口中喵喵直叫。
苏妙仪一脸满足地说:“你听,它像不像在叫‘妙妙’,‘妙妙’?我阿母也这么叫我!”
姜洄哭笑不得,眼前情景与对话与前世如出一辙,包括那只猫的抗拒。
姜洄有些记不起苏妙仪是什么时候捡到它的,她隐约记得是在一个多月后,因为阿父受伤卧床的那段时间,她并没有听说苏妙仪养了猫。
是因为看到了团团,才起了养猫的心思吗?
“妙仪,你是从哪里捡到这只猫的?”姜洄好奇道,“这猫生得好看,看起来不像野猫,只怕是有主人的。”
“是它自己闯进我马车里的,被侍卫打伤了,我才把它抱回家养着。”苏妙仪边蹂躏妙二边说,“它性子不太温顺,阿兄不让我养,我求了阿父阿母好久,答应了他们好多条件,他们才让我养它。阿兄说这猫一定是因为性情恶劣抓伤了主人,才会被扔掉,这次出来也不让我带着,生怕抓伤了郡主。”
苏妙仪说着叹了口气,捏捏妙二的肉垫子,“可是我觉得它很有灵性啊,虽然叫声听起来凶,但也没有抓伤过我。”她双手抱着猫放到姜洄怀里,“郡主,你也抱抱它,好软好舒服!”
这下妙二和团团都嚎叫起来了,两只猫都不愿意。
“你们都是猫,怎么不能亲近一下了?”苏妙仪嘟囔了一句,把妙二又抱回来,生怕它把姜洄和团团抓伤了。
“猫的性子本来就不算温顺,它可能是因为之前被人伤害过,对生人会更提防。”姜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那过几天熟悉了应该会好些吧……”苏妙仪叹了口气,心疼地蹭了蹭,又把目光投向姜洄怀中黏人的小猫,有些羡慕地说道,“还是你家团团可爱多了。我本来还想,等团团长大了,让它们两只配一对。”
姜洄摸着团团的脑袋,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团团是公猫,妙二是公是母?”
苏妙仪一怔:“我检查一下。”
说着便去扒妙二的后肢。妙二再度表现出强烈的抗拒,但是小小的车厢并没有给它多少腾挪的空间,刚伸开腿便被苏妙仪抓住了按在软垫子上,被迫露出柔软的肚皮,张开了双腿。
苏妙仪仔细看了看,懊恼地说:“哎呀,有一对毛茸茸的铃铛,也是公的。”
苏妙仪话音一落,手便松了力气,妙二霎时间便躲到了角落里去,肉眼可见地发抖。
姜洄讶异地挑了下眉梢——这猫颇有灵性,居然还有羞耻心呢。
“看样子是没法配对了。”苏妙仪托着腮,懊恼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铃铛也没什么用了,干脆给它去势好了,免得春天到了到处留情。”
妙二闻言,身子顿时僵住。
马车不疾不徐地走了半日,天黑后才到了山下的一座别院。
京中许多贵族都在登阳山修了别院,以作避暑之用。高襄王因为久不在京,反倒没有这样的住处,这次下榻的便是苏家的别院。
别院占地百亩,亭台楼阁,汤池花园,一应俱全。姜洄其实不是第一次到此,但是苏妙仪并不知道,仍是热情地领着姜洄四处参观。
两人同住在一间小院,抵足而眠。
登阳山的夜晚比玉京要凉爽许多,春末初夏的夜晚已有虫鸣阵阵,两人解下烦冗的钗裙,只穿着丝薄的寝衣,摇着小扇倚着窗,仰头便能看到星河璀璨。
苏妙仪喝了几杯果酒,那是放在井水中冰镇过的,酸甜爽口,却不醉人,微醺的感觉最是舒服,整个人飘飘然如在雾中。
她殷勤地给姜洄斟了一杯,笑着说:“这是我们苏家才有的秘酿,用登阳山上的葡萄酿的酒,别家虽也有,却都不如我家的香甜。”
姜洄笑了笑,浅浅含了一口于舌尖,熟悉的酸甜香气让她有些失神。
其实姜洄喝过许多次,都是与苏妙仪一起。她有什么好东西,总是想着与她分享,两个人在一起,似乎快乐也多了一倍。
但这样闲适悠然岁月静好的日子,好像已经离她很远了。
姜洄垂下眼眸,暗自叹了口气。
她有心地劝酒,苏妙仪一杯接一杯地喝,脸上很快便见了胭粉色,眼神也迷糊了起来,加上车马劳顿了大半日,不多时便昏睡了过去。
姜洄将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她仍嘟嘟囔囔梦呓着什么,确认她睡沉了,姜洄才起身离开,换上一套夜行的黑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院子。
不多时,屋子里便只余下苏妙仪轻浅的呼吸声了。
白猫姿态优雅地跳上了床榻,一双灰蓝色的眼眸冷冷地俯视沉睡中的少女。
清冷的月光照在床前,在少女身上投下一片柔软的阴影。
仿佛有风吹过,阴影如墨水似的晕开,不断侵占更多的空间,尖耳缩入发间,长尾消失不见,纤细的四肢如柳条抽伸,变得更加修长,也更加粗壮。
直到最后,那团墨彻底幻化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四肢修长而矫健,肌肉如玉石一般坚实,即便是人形,也有着狮虎一般的压迫力,几乎占据了整张床榻,身形遮蔽了所有的月光,阴影完全笼罩住苏妙仪娇小的身子。
她已陷入梦乡,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不知道上方正有一双冷漠嗜血的眼睛凝视她。
修长的五指虚拢着探向她纤细的脖颈,只消轻轻用力,这条脆弱的性命便会无声无息地消亡。
灰蓝色的眼眸有凶光一闪而逝,但理智又占据了上风。
不能杀她,这时杀了她,必然会惊动苏淮瑛,暴露自己的行踪……
但不杀她,他满腔屈辱的悲愤又无处释放!
修彧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声,都是因为气的,他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弱小的人族身上遭遇平生未曾有过的奇耻大辱。
堂堂妖王,被人扒开了双腿看下身,还被威胁要去势?
什么叫作那东西没用?
那时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妖气了,直接化出原形把这两个女的都撕碎算了。
要不是他身受重伤此刻还打不过苏淮瑛……
当日夜宴台上,他被震天铃伤了元神,又被高襄王刺穿右掌,打成重伤,情急之下化为一只白猫,躲进了一辆装饰最为奢华的马车里。
以他的认知,这种马车的主人必然身份贵重,不会有人仔细盘查。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些人甚至都没有检查,就放马车的主人离开了。
他本是打算在半路就离开,但因为失血过多受伤太重,路上便晕了过去,待醒来之时,马车已经停在了深宅大院之内,而他也从来往的奴隶口中得知,自己身在苏府。
当今六卿之一的司马便是姓苏,苏伯奕。
修彧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所在的马车无人盘查,因为苏伯奕便是他们的最高长官,没有人敢去细查司马大人的家眷,而这也让修彧意识到,自己藏在苏府,反而是最安全的。
没有人会想到妖王修彧不往外逃,反而躲在了最危险的皇城脚下,司马府中。
也没有人会想到,九尾虎妖,拥有开明神兽血脉的妖王,真身其实是一只白猫。
其实有开明神兽之称的陆吾,本来也就是巫圣的家宠。巫圣养的猫,和凡人养的猫,本质上并无区别。
不过要威慑群妖,自然需要更加磅礴雄浑的妖力,威猛神俊的外形,激发血脉妖力,修彧便会化出九尾,身形也会暴涨如小山一般,虎王一吼,万兽伏首。
而化为原形真身,他张大了口,发出的声音却是——喵!
躲在苏府养伤的那几天,他便是借着身形娇小的便利,来去自如地窃取苏府的灵果灵药,顺便也能窃听到一些外面的消息。
苏伯奕夫妇的谈话中常有机要秘闻,这对他来说非常有用。
但苏府也有个不安全的因素,便是苏伯奕的长子苏淮瑛,那是个有着二品修为的异士,修彧全盛之时自然不会把二品修士放在眼里,但是他被高襄王打落了一个大境界,重伤未愈,若是对上苏淮瑛,便生死难料。更何况苏淮瑛这种人,也不会单打独斗,他肯定会率领一支军队来围剿他。
修彧虽然收敛了所有妖气,自信不会被苏淮瑛察觉出异常,但是也不愿意引起他的注意,便一直躲在苏府后院之中。
他本打算就这样躲一两个月,等到身体复原,风头过去,再伺机而动,找高襄王复仇。
却没想到几天前,他从一辆马车上闻到了妖胎的气息,当时没有多想,便撞开了车窗进到车内,惊到了车里盛装打扮的贵族少女。他蹿到她膝上,从她掌心闻到了熟悉亲切的气息。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是亲自接触过妖胎的,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不可能会认错那气息。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侍卫们已经冲上来围攻他。
他在长枪的围攻下左右腾挪,正打算化出原形,便看到了苏淮瑛的车驾。
一个愣神,被一棍子打在了尾椎处,落在了地上,乱棒加身,它发出痛苦的嚎叫。
“发生了什么事?”苏淮瑛骑在马上,冷然问道。
侍卫们上前回报:“一只野猫冲撞了小姐。”
苏淮瑛挑了下眉,扫了一眼地上灰扑扑的猫,淡淡说道:“打杀了就是。”
“等等!”车厢中的少女探出半个身子,一脸焦急,“不要杀它,它又没伤到我!”
“野兽凶性难驯,杀了就杀了。”苏淮瑛心情正差,不欲多言。
“阿兄!”苏妙仪气急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径直跑过去,从地上抱起受伤的猫,猫被打伤了,奄奄一息地动弹不得,“我要养它!”
“胡闹!”苏淮瑛不耐地怒斥了一声,“什么脏东西你也往怀里抱!”
修彧心中大怒:“喵!”
——你才脏东西!
苏妙仪恶狠狠地怒视苏淮瑛:“别人怕你,我才不怕你,你欺负我的朋友,还欺负我的猫,他们又没得罪你,你为什么要打要杀的!”
苏淮瑛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但对这个被父母娇宠长大的妹妹,他是真没什么办法。
“这野猫满脸凶相,一身脏污,就是阿父阿母宠你,也不会放纵你养这种东西,若被它抓伤了染病了,你便后悔莫及了。”苏淮瑛耐着性子说道。
“我自会和阿父阿母说好,你管不了我。”苏妙仪冷哼了一声,转身便朝门内跑去。
修彧不知道苏妙仪和父母说了什么,但是他最终被留在了苏妙仪身边。
本来还没养好的伤,被乱棒打了几下,又旧伤复发了。
苏妙仪满眼心疼,小心地替他治伤,用温水帮他清洗毛发,还给他做了个舒服无比的窝。
这日子倒是比他东躲西藏舒服,也不用自己去偷食偷药了。
修彧也没有急着逃跑,因为他想弄清楚,苏妙仪掌心那些属于妖胎的气息是从何而来。
直到今日,他终于明白了……
他心心念念寻找的幼弟,居然认贼作主,对着仇敌之女喵喵献媚,他气得当场甩了他几个耳光。
团团,呵,多么可笑的名字。
妙二跟他比起来都要顺耳一些。
啊呸,他在得意些什么……
高襄王,是他率领烈风营杀了他的父母,此仇不报,不为人子。
姜洄,是她用震天铃伤了他的元神,毁了他的计划,他也会同样毁了她的人生。
至于苏妙仪加诸他身上的屈辱……
修彧眼神闪着晦暗的冷芒,俯身压迫,虎口扼住了苏妙仪细细的颈子——先给她一些教训。
“喵喵——”一团白色的毛球蹿了上来,撞在了他手臂上,冲着他龇牙咧嘴。
修彧另一只手提起它颈后的软肉,冷着眼低头看它,压低了声音吼道:“你这不孝子,要不是看你现在还不懂事,我定狠狠揍你。”
团团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却又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它从修彧身上感受到了杀气与威胁,它怯怯地缩了缩脖子,又不甘示弱地嚎叫了几声。
它是未足月便从母体剥落下来的妖胎,虽然吸收了母体的妖力,但终究是还未发育完全,有灵性,但不多,想要激发体内所有的妖力,还需要修彧慢慢教导。
“你有自己的名字,你叫修明,不叫团团。”修彧嫌弃地说起那两个字,“没用的东西,对着人族摇尾乞怜,她的父亲杀了我们的父母,你要杀了她为父母报仇。”
“喵?”团团歪着脑袋叫了一声。
“现在跟你说这些真是对猫弹琴。”修彧自嘲一笑,一甩手把它扔了出去,低吼一声,“滚一边去。”
他对这个弟弟真是没多少感情,要不是为了保住他的命,母亲未必会死,而母亲用性命换来的弟弟,却转身投入仇人怀中。
修彧一路追寻妖胎的下落来到玉京,那日在鬼市终于找到妖胎的踪迹,冒险当街抢夺。后来被几个猎妖人围攻,他担心泄露踪迹,引起人族警觉,影响了之后的行动,便遮掩痕迹杀掉了其中几个猎妖人。
不过如此束手束脚,却让另外两人抢得了机会夺走了妖胎,待他追上去后,却只在地上看到了一个空空的妖胎,胎囊不知何时被人用利器划破了,其中的妖兽早已不见。
地上的两个猎妖人或许是因为分赃不均,大打出手,最终两败俱伤而死。他们身上都有妖胎的气息,修彧为了遮掩痕迹,便将那两人的尸体吞吃入腹。
后来他尾随妖胎的气息一路追寻,那气息却在一处荒宅中断了。
修彧也想不明白,它是如何落到了高襄王府,但如今去追究过往也没有意义了,能找到修明,他便算不负已故的父母了。
修明未足月便被剥离母体,又被猎妖人剖开了妖胎,他虽有灵智却还不多。虽然有意保护苏妙仪,但是修彧对他有血脉压制,他也只能呜喵几声抗议一下,最后委委屈屈地回自己的窝去。
修彧长长叹了口气,他忽然有点体会到苏淮瑛对苏妙仪的无可奈何,又生气又不能打……
当兄长哪有容易的。
他心情复杂地低头看苏妙仪,垂落的长发无意识地扫过苏妙仪脸庞,带起轻微的麻痒。
苏妙仪抬手揉了揉脸,翻了个身,左手便搭在了修彧腰臀处,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向修彧。
修彧顿时一僵。
那双杏圆的眼睛雾蒙蒙的,月光被修彧高大的身形彻底挡住,床上一片昏昧,什么也看不清。
苏妙仪并没有清醒,她脸上还带着醉酒的胭粉,呼吸间都是酸甜的果酒香气。
“郡主……”她说话也似梦呓似的,沙哑中带着浓浓的鼻音,“你再喝点……”
说完便又合上了眼,嘴里咕咕哝哝的好像在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修彧刚挣扎了一下,便又惊动了苏妙仪,她手上下摸了摸修彧的腰臀,没有睁眼,咕哝着:“你要去哪里……”
修彧本是想追出去看看姜洄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这时却身陷困境了。
万一他挣脱出来,惊醒了苏妙仪怎么办?
把她打晕吧!
修彧眼中闪过狠色,刚抬起手,苏妙仪便又贴了上来。
她侧躺着蜷起身子,薄薄的寝被勾勒出曼妙柔软的曲线,额头抵在修彧胸腹处,温热湿润的呼吸都喷在了他敏感的腹间。
修彧的手顿时便僵住了,掌缘刚碰到苏妙仪的后颈便没了力气。
猫眼有极强的夜视之力,即便床上一片昏暗,他也能清晰地看到寝被之外裸露的肌肤。
甚至寝被之下的身体,他也是清晰地看过好几回。毕竟苏妙仪只当他是只普通的猫,更衣沐浴从不会避着他。
修彧对人族少女的身体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最多只是当口粮一样看待。他也曾懒懒地看过几眼,这个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贵族少女从未受过苦,身上肌肤雪白细腻,无一丝瑕疵,宛如青瓷壶中倾倒而出的一束牛乳。
——虽然不是异士,吃了于修行无裨益,但口感应该很滑嫩。
他脑海中也就是这么随意地划过这个念头。
甚至被苏妙仪抱在怀里时挤压着她胸前的柔软,他也只觉得烦躁,而无邪念。
但此时被少女的呼吸拂过敏感之处,他纵然无意,也会有本能。
修彧的呼吸顿时粗重了起来——这次不是气的。
苏妙仪口中“没用的东西”,不合时宜地起了反应。
苏家别院外有重兵把守,园内也有士兵巡逻,不过两个少女的住处便不方便派一群男子守在外面。苏淮瑛对此尚有分寸,也不会无礼地去打探两个少女在做什么说什么。
姜洄有小纸做前锋四处打探,轻易便寻了个守卫交接的漏洞从府中溜了出来。
姜洄来到别院西南方的小湖畔,祁桓已在这里等候许久了。
这次他并没有随车队同行,而是独自骑马走了小路,比车队还早了两个时辰到此,查探清楚地形后便在约定地点等待姜洄。
还未靠近,他便闻到了姜洄身上果酒的香气。
“郡主,你饮酒了?”他想起姜洄的酒量并不怎么好,第一次见面便吐了他一身。
“只喝了一点,不会误事。”姜洄双目清明,显然并未喝多少。
其实她酒量并不差,只是那日苏妙仪偷偷拿出了苏淮瑛珍藏的佳酿,专为异士酿造的烈酒。
异士体质异于常人,不易饮醉,自然也会有酒鬼想要体验喝醉的快意而去酿造烈酒。两个小姑娘初时不知厉害,姜洄更是自恃千杯不醉,这才喝得失态。
这次是另有要事在身,她自然不会放纵自己喝醉了。更何况,她也不是三年前的自己了。
“我已经查过了,姚家的别院离这里不远,骑马过去一刻钟便能看到。”祁桓说道,“不过姚家别院看似无人,守卫却十分森严,日暮之时有燃起炊烟,观其形势,别院中住的人不少。”
“现在姚泰受伤,姚氏族人也都不在这里休养,哪里来这么多人用膳。”姜洄心中稍定,“看来他还没有意识到变故,没有转移这里的罪证。”
虽有前世经验,但如今随着她的到来,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让她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我们快走。”姜洄说着,也不等祁桓,自己便翻身上马。
她身轻如燕,动作干净利落,若论骑术,她是高襄王亲自教出来的,祁桓还远不及她。
她坐在马上,低头看失神的祁桓,挑眉催促道:“你愣着做什么?上来。”
祁桓回过神来,眼神闪烁了一下,狐疑道:“我上马?”
“不然怎么带路?”姜洄不耐道,“快点,我们得在天亮前回来。”
祁桓心说,他可以用跑的。
但这种时候,他再说这话就显得太蠢了。
他弯了弯唇角,没再迟疑,便上马跨坐在姜洄身后,收拢双臂握住缰绳,掉转马头,稍一夹马腹,马儿便撒腿飞奔而去。
两旁的树木不住往后移,夜风撩动鬓发,也让幽香漫开。
姜洄心无杂念,祁桓却很难不多想。
有时候觉得,她真没拿他当外人。
有时候又觉得,她似乎也没拿他当男人。
是因为年纪太小尚未意识到男女之别吗?
但有时候看她的眼神,却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冷静。
祁桓自嘲着叹了口气,将披风往前拢紧,帮她挡去迎面吹拂的风。
这马上的一刻钟显得漫长而又匆匆,在离姚家别院还有一里处,祁桓便勒马停了下来,将马系在附近的树上,免得靠近别院声响太大会惊动里面的人。
两人无声无息地来到姚家别院外,祁桓抱着姜洄,轻松便飞上了树冠,如此可以看得更远一些。
不过姚家别院的墙也比别家的更高,似乎也是担心被人从高处窥视,附近的树大多被砍掉了,剩下的也只是一些刚长不久的小树,高度不足以窥视太远,只能看到宅子内燃着不少灯火。
姜洄这时候便庆幸徐恕把小纸给了她,小纸与她心意相通,不用多言,便从她怀中钻了出来,浮在空中对她招了招手,然后转身朝别院飞去。
祁桓这才和姜洄从树上下来。
她神情凝重地感知小纸的反馈。
——这里有好多人。
——这个屋子都是活人。
——这个屋子都是死人。
——这个屋子里有妖!
随着小纸的反馈,姜洄眼前仿佛清晰地展现出姚家别院内部的景象。
但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鉴妖司权力极大,手下掌管着上千名异士,更可怕的是,从她查阅所得的资料来看,这些异士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少是和柳芳菲一样的,上了诛邪榜,走投无路了才向鉴妖司投诚,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鬼差。
鬼差办的自然就是鬼事,鬼事不但违法乱纪,更是伤天害理。赌命坊的规则看似公平,以命换命,却为姚泰提供了无数异士的身躯。这些赌输了性命的人,以为自己最惨也不过就是被杀,其实不是……
异士的身躯异常坚韧,拥有凡人所没有的活性,重伤也不至于会死。赌输了性命的异士并不会当场被杀,而是会被注入毒素,周身麻痹,被秘密地送到姚家别院,成了活牲,有知觉却丧失了行动力,被圈养着等待哪天某个贵族需要脏器了,他们就会被开刀取走其中一样。
少了一个肾脏一个肝,都还能活着,只是会无比痛苦,但谁会在乎牲畜痛不痛。他们就维持着这种不人不鬼的状态,直到彻底活不下去。
这些身负神通的异士,本可以风风光光地活着,却沦落至此。他们或许会觉得自己只是命不好,赌输了,不怪旁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其实他们并没有病,也不需要赌命去换脏器,自有另一个鉴妖司的暗桩会给他们下一点微量的毒素,让他们以为自己寿命将尽……
鉴妖司的三个据点,下毒的天香酒楼,行医的天寿医馆,治命的赌命坊。
这三个据点构成了完整的一条锁链,勒住了那些不受朝廷管控的猎妖异士的咽喉。
而更让姜洄作呕的是,朝中贵族大多知道鉴妖司以某种手段猎取异士的身躯,但谁也不会说穿,因为人人都会有生病的时候,他们都需要异士的脏器和鲜血来给自己续命。姚泰扼住了猎妖人的咽喉,也扼住了朝中贵族的咽喉。
直到三年前祁桓找出了一切罪证,但扳倒姚泰并不是因为他以权谋私,猎杀异士。而是因为他将这些资源卖给了妖族,甚至勾结妖族谋害朝中贵族。
只有鞭子打到了自己身上,他们才会觉得疼。
姜洄忍着怒火,那些卷宗的字句,远不如亲眼所见让她愤怒,唯有紧攥双拳才能遏制住颤意。
小纸无声无息地从姚家别院溜了出来,回到姜洄怀中。
祁桓看到了姜洄神情的变化,但他没有多问,沉默地陪着她踏上返程的路。
“好脏……”怀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呢喃。
祁桓低头看去,只见姜洄脸色发白,呼吸不稳,眼中写满了憎恶与迷茫。
“玉京的人,真的好脏。”姜洄低声说了一句,神情痛苦,“阿父要保护的,就是这样的人族吗……”
那一瞬间,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就是一把火把这些都烧了。
祁桓悄悄地收紧双臂,把她轻颤的身体抱在怀中。
“玉京的人,不都是那样的。”祁桓轻声说,“这世上的人,本就有好有坏,有善有恶。这玉京城中只要还有一个好人,高襄王的守护便不算没有价值。就像你……也会为了成全鸢姬的情义,自己铤而走险。你们可以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却不能将旁人的性命也置之度外。”
姜洄轻轻一颤,低着头看着环绕在自己身前的手,他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一点一点地收紧,似乎想用这种方式给她一丝支撑。
原来祁桓知道她的心思……
祁桓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随胸腔轻微的震动,温暖而有力:“玉京就像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房中有善人,也有恶人,高襄王独力扶住了将倾的危墙,无暇再去分出手救助当中趁火打劫的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受苦。于是他选择了保护,并且闭眼。”
姜洄沉默着,她能听明白祁桓的意思,她也慢慢地明白了阿父心中的矛盾与无助。明明拼尽全力去守卫人族与武朝的安宁,却不愿意回玉京,因为他也不想看着自己拼命守护的邦国,底下竟是如此不堪。
“那又能如何呢……”姜洄哑声说,“阿父没有选择。”
“那郡主,有选择吗?”祁桓轻声问道。
“我?”姜洄一怔。
“你愿意伸手去帮那些身陷苦难的人吗?”祁桓问。
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温暖有力,而背后传递而来的心跳,却显得没有那么平静。
同样紊乱的,是姜洄的心。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往外钻,几欲突破黑暗的封锁。
“怎么帮……”她自言自语地低声呢喃。
“房子快倒了,只是扶着未必能撑多久,甚至撑得越久,于屋中人来说,苦难便也越久。”祁桓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不如推倒,另起高楼。”
姜洄蓦然一惊,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他。
温热的唇擦过脸颊,她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
“你……”姜洄心脏狂跳,近在咫尺的双眸漆黑如夜,却有星辰骤然亮起。
这一刻,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三年后的祁司卿。
“你也和景昭一样,想谋反吗?”姜洄声音干哑,双手微颤。
祁桓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微笑道:“我只是一个奴隶,我怎么想都不重要,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
姜洄心中暗道——不,你做得了,你甚至已经快做到了……
“郡主不一样……你是选择去扶危墙,还是另起高楼?”
姜洄沉默片刻,问道:“若我选择前者呢?”
祁桓眼神一动,轻笑了一声,温柔而坚定地说:“那我自然是跟着郡主,墙倒楼塌之时,我一定用自己的命护着郡主。”
墙倒楼塌……
姜洄心中猛然一阵剧痛。
她的阿父,早已被压在了废墟之下。
是屋子里的人杀了他。
祁桓静静地抱着姜洄,有意地放慢了归程的速度。他能清晰地听到怀中的呼吸,感受到她心中的起伏。
感受到她的犹豫和迷茫,祁桓轻轻勾起唇角。他知道她会怎么选的。
——我是你的不二之臣。
——愿与你同行其道。
苏家别院易出难进,回到别院,为了让姜洄找到机会悄然回去,祁桓故意大张旗鼓地弄出动静,外面的守卫以为有人图谋不轨,登时都围了上来,而姜洄也趁此机会回到了屋中,赶紧换回了寝衣,躺回床上。
床上不知为何有一股浓浓的猫味,姜洄转头看了一下,那只叫妙二的猫正蜷成一团,应该是床上待了许久才回去的。
——看起来冷傲的一只猫,想不到睡觉也会黏人。
姜洄脑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淮瑛被屋外的动静惊醒,披上外套,阴沉着一张脸走出来,看到被侍卫押在中庭的男人。
很眼熟。
苏淮瑛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了。
“是你。”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掠过脑海,苏淮瑛眼中浮上杀意,“大半夜,私闯苏家别院,是想死吗?”
祁桓不紧不慢回道:“我是奉郡主之命前来。”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道令牌,正是高襄王府的手令。
苏淮瑛神色不善道:“她让你大半夜来这里?”
“是与不是,一问便知,我何必在这种事上说谎。”祁桓对苏淮瑛的杀意不以为然,面上依旧从容。
就算是其他贵族,在苏淮瑛面前都是卑躬屈膝,祁桓一个奴隶对他竟敢态度如此不敬,简直是给他本就不快的心情火上浇油。
“呵,就算是郡主让你来此,也没让你夜半扰人吧。”苏淮瑛冷笑一声,“言行无状,拖下去杖责五十。”
苏淮瑛话音一落,便有侍卫上前要捉拿祁桓行刑。
祁桓微笑道:“苏将军最好不要这么做,我是高襄王府的人,若有错处,自然有郡主发话责罚,苏将军越过郡主下令,难道是想做高襄王府的主吗?”
“你!”苏淮瑛勃然大怒,“好一个恃宠而骄的贱奴!”
祁桓一怔,竟然没有生气,反而隐隐有丝窃喜。
——恃宠而骄,这个词他喜欢。
“原来苏将军也知道郡主对我有几分宠爱。”祁桓一张清俊的脸庞带着几分骄矜,“若是伤了我,只怕郡主会不开心。”
苏淮瑛强忍着怒火。
如今他正因犯错被停职,而高襄王府风头正盛,他无意与姜洄作对。
只是这个奴隶真的是太气人了!
这时候一个侍卫急急忙忙走到苏淮瑛身旁,压低了声音道:“郡主那边的侍女回话了,这人不是贱奴……是郡主的男宠。”
苏淮瑛愤怒地甩了传信之人一个耳光,呵斥道:“需要你来多嘴吗!”
祁桓把刚才那句话听进去了,心想应该是夙游说的吧。
夙游几乎把这个谣言传遍整个高襄王府了,现在终于要走出王府传遍玉京了。
也好,只是他目前还名不副实。
苏淮瑛脸色铁青地看着祁桓:“既然是高襄王府的人,就领他下去休息吧,‘好好招待’。”
苏淮瑛说罢拂袖而去,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身后房门。
姜洄车马劳顿了大半日,又折腾了一夜,回屋不久便睡沉了。她相信祁桓能处理好那点琐事,因此也没有多问。却没想到苏家的侍卫不敢大半夜惊扰了她,便去问了夙游,经夙游的嘴巴一传,整个苏家别院的人都知道了,高襄王郡主对那个叫祁桓的男宠视若珍宝,一天也离不了,大半夜的就把人从王府召来了。
伺候苏妙仪的奴隶对此更是自诩知情人,绘声绘色地说郡主是如何对祁桓一见钟情,硬是把人从苏家抢走了。
祁桓本就是苏家的奴隶,因姿容出众,俊朗高大,许多人对他还是印象深刻的。像他这样的奴隶,要么会被选到家主身边伺候,要么便会被作为礼物送出。苏伯奕乃主掌兵事的司马,苏淮瑛率军征战,府中是最不缺战俘奴隶的,因此当日苏妙仪才会让管家选出一批出色的奴隶送给姜洄。
没想到姜洄最后只要了祁桓一人,其他人便被苏家转手卖给了姚泰。
如今看到祁桓攀得高枝,眼红嫉妒之人不在少数,但也无人敢在背地里动什么手脚,毕竟祁桓如今正得宠,连苏淮瑛都不放在眼里,谁又敢去招惹他不快。
“小人得志,狐假虎威!”
“不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狐媚惑主。”
“花无百日红,早晚年老色衰被厌弃。”
“郡主喜欢他那样的吗?我长得也不比他差啊……”
祁桓目不斜视地从众人闪烁的目光中走过,来到姜洄院外等候差遣,那些阴阳怪气的低语瞒不过他的耳朵,他倒也不生气,只是觉得古怪又有趣……
这些词,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此刻的姜洄才刚刚被苏妙仪唤醒,不知道自己的名声经过一夜的渲染,已经又黑了几分。
“睡过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错过丹霞花开!”苏妙仪推醒了姜洄,一脸的懊恼,“昨夜不该贪杯的!”
姜洄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懒懒说道:“没事,今天应该开不了花。”
她清楚地记得,花是明天才开的。
苏妙仪狐疑地看着她的后背:“你这么肯定吗?”
“若不放心,便让人上山看一眼回禀。”姜洄闷声说,“我再睡一会儿。”
“那也该起了。”苏妙仪看了一眼外头,喜笑颜开道,“今日天气真不错,我们出去骑马吧!”
姜洄依旧懒懒的,不想起来,苏妙仪推了推她,嘀咕道:“你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吗,怎么睡这么久还没睡饱?”
姜洄睫毛颤了一下,又缓缓睁开了眼,无奈道:“好吧好吧,我起来就是了。”
苏妙仪这才笑着攥住姜洄的手臂,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她捏了捏姜洄的胳膊,只觉肌肤柔软,骨骼纤细,和昨天晚上摸到的好像不太一样。
昨晚半梦半醒间,她的手好像摸到了姜洄,模模糊糊地捏了几下,觉得硬邦邦的,还以为是因为她平日里随高襄王修行锻体,这才肌肉紧实坚硬。
“妙仪,你发什么怔?”姜洄拉了她一下。
苏妙仪回过神来,笑道:“没事,我在想穿什么衣服呢。”
——应该是她喝醉了做梦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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