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玄巫圣沉默了一息,终于还是说道:“烛幽之血,是‘灯油’,可燃烧一切邪祟。”
姜洄一喜,便要举刀划破自己的手,但却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手腕。
姜洄讶然抬头,却看见了祁桓幽暗的双眸。
“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祁桓用沉哑的声音问她,“她说……这不是你的世界……她让你回去……回哪里去……”
“我……”姜洄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
她无法解释,便选择了沉默:“你先喝下我的血,这些事,我以后再跟你解释!”
但是祁桓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伤害自己。
“还会有以后吗……你刚刚说……救了我,便会离开。离开之后,就不再回来了,是吗?”
祁桓的声音极轻,强抑着因恐惧而起的轻颤。
他害怕得到她肯定的回答。
“祁桓……”姜洄眼中露出了哀求的神色,她哽咽着说道,“你听我的话,喝下我的血,驱散你体内的魔气,否则它会吞噬你的意识……”
祁桓当然知道体内的那缕魔气在做什么。它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撕咬他的神识,想击溃他的意志。
但它做了那么多,都不及姜洄一句话。
她说离开。
“姜洄……你从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我原来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终于懂了……”祁桓苦涩一笑,“因为你从没有想过留在这个‘不属于你的世界’,于你而言,世上一切,包括我在内,都只是梦中过客。”
心口的跳动伴随着剧烈的酸涩与抽疼,让姜洄红了眼眶。她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她从来没有想过留下来,无论她多么贪恋这个世界的温暖,但那只是一场清醒的梦,她分明知道,这一切都不属于她。
但即便如此,她也曾几度沉沦于他的温柔。
祁桓冰冷的指尖轻触她潮湿的眼角:“其实我知道,与我成亲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你……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你终于回来了……如果你不能留下来……”漆黑的眼藏着沉重的悲伤,正将他一点点地拖入深渊,“那让我去你的世界,好不好?”
他卑微地等她一句回答,只要她点头,他便能得救。
心魔在他脑海中揭开了一道道疮疤,十几年来的生离死别、凌辱折磨,都无法让他动摇万分。他早已习惯了黑夜,是姜洄让他看到了第一缕光明。
她救过他一次,便当救他第二次。
不要将他推回深渊之下。
姜洄看着祁桓的眼睛,欺骗的话便无法说出口。
泪水滑落,她颤声说道:“祁桓……我来自三年后……”
温软的手抚上祁桓冰冷的脸庞,她轻声说出让他绝望的真相。
“在我的世界……我没有救过你。你独自行走于黑暗之中,我们是敌人,因为你帮蔡雍杀了我的父亲,所以我想杀了你,为我的父亲报仇。”
此刻,祁桓终于明白,她透过他看到的另一个人,亦是他自己……
是未来的他,是伤害过姜洄的他。
若是如此,他希望姜洄能如愿,杀了未来的那个自己。
“我从苏府带走你,便是不怀好意,我只想利用你,让你成为我的棋子。
“与你成亲的那人,才是真正的姜洄,她不是别人,而是十六岁时候的我。
“好好地爱她吧,她会对你很好很好……”
所有的困惑豁然解开,但留下的却是更多的伤口。
祁桓痛极反笑,笑声沙哑而破碎。
“是,我知道,我会爱上她的,那个十六岁的姜洄……因为她本就是你……无论是哪一个时刻的姜洄,无论何时与她相遇,我都一定会爱上她。”他颤抖的声音无比坚定,但眼中却是克制不住的悲痛,“但是我先遇到的是你……三年后,十九岁的姜洄……你为这个世界,为你的父亲,为我……把一切都想好了,那你呢……”他喘息着,隐忍着痛苦颤声问她,“回到了那个……没有父亲,没有我的世界……还有谁,像我这样爱着你……而你也一样爱着他……”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烫进了祁桓的掌心。
那便是她的答案。
其实父亲死后,她过着的便一直是这样孑然孤单的日子,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如此。
但是当祁桓这样问她的时候,她才知道那不是习惯,而是麻木。
这样的麻木,却会因为一点温暖而剧痛起来。
祁桓懂她,因为他也和她一样,孤独走过长夜的人,最怕稍纵即逝的光明。
祁桓猛地将她抱入怀中,紧紧箍着她单薄的身体,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之中,让她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害怕失去她,更害怕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未来,在他看不到也抱不到的地方独自难过。
他会发疯,会入魔,他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他便是日日夜夜地处于这样的煎熬之中。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姜洄疏远他。但是当她说出成亲二字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不是他错了,而是她变了。
她不是真正的姜洄,不是那个嘴硬心软的姜洄。
他的姜洄,明明喜欢他,却莫名地克制着自己。
而另一个姜洄,明明不喜欢他,却以弥补的心态与他成亲。
无论多么相像,甚至连所有的习惯都一样,但他能感觉到,那不是与他生死与共,并肩而行的姜洄。
他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能默默地等待着,或许有一天,她会告诉他答案,或许有一天,她变回来……
也或许不会……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痛苦便会啮噬他的内心,让他如坠深渊。
“不要走,姜洄……”祁桓颤声乞求,黯淡无光的双眸掠过一丝猩红血色,“答应我,不要离开,否则……我不惜一切代价,也会去找你……”
——何人让你痛不欲生,惊忧恨惧。
——何人让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是姜洄啊……
黑雾一点点地吞噬他的意识,将他的灵魂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便在这时,姜洄从他怀中仰起了头,吻上他的唇角,近乎疯狂地吮吻他失去血色的薄唇,用灼热与疼痛将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祁桓,祁桓……”唇舌间震颤着呢喃他的名字,不舍缠绵,悲哀贪恋。
向来克制内敛的姜洄,第一次如此主动而热烈地亲吻他。温软的掌心抚上他的脸庞,描摹深邃英挺的轮廓,似乎要将他的模样烙印在心里。
腥甜的气息侵入祁桓口中,那是姜洄咬破自己唇舌渗出的鲜血。
烛幽的血液,于魔而言,如烈日焚身一般灼烫。侵入神窍之中的魔气沸腾似的翻滚着,让祁桓也受着同等的剧痛与煎熬。
但他没有停下这个吻,宁受着这份痛楚饮鸩止渴。
姜洄用鲜血夺回被魔气侵占的意识,祁桓眼中逐渐恢复了清明,但是越清醒,便越痛苦。
他明白这个吻意味着什么。
她不愿意欺骗他,于是用这种方式与他告别。
今日本该是他们成婚的第一天……
但也是最后一天。
“不要入魔,不要找我。”姜洄抵着他的唇,温柔而悲伤地笑着说,“在你心中,应该有比我更加重要的东西……”她顿了一下,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说出了那三个字,“喜欢你……”她眼中有波光流淌,缱绻温柔,“不是因为你待我情深,而是因为你值得。我喜欢的祁桓,心中有道,眼中有众生,他是我的引路人,亦是我的同行者,我对他……不只是喜欢。所以答应我……留在这个世界,去看属于你的日出。”
何以除魔,唯有立道。
她用最温柔也是最残忍的方式与他告别,决然走向孤单的未来。
观星台前,被封禁天眼后的心魔被毁去了帝烨的躯壳,显出了魔气本体。
没有人身躯壳的保护与制约,魔的本体更加强大,也更加脆弱。
而此刻的心魔已经从分身上知道了烛幽之血对自己的克制,他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但一道红光冲霄而起,烛九阴背负二人离开了那处深渊。
姜洄立于蛇身之上,背后是赤霞流光,眼中是温和慈悲,低眉垂目,衣袂飞扬,依稀是神明应有的模样。
但神明其实从来不是如此——祂们是真正的淡漠无情。
洞玄说,开明三巫乃神族创造的法器,聚合人魂与神髓而生,是神族降临人间的载体。
她们本不该有人族的七情,为免人魂沾染了红尘,神族令人族筑以神宫,将她们困在其中。
那座圣洁的神宫,只是困锁三巫的囚笼,令她们永远高高在上,与世隔绝。
而一千多年前,神族骤然消失,三巫失去了与神族的感应,于是烛幽巫圣燃灯而行,回到过去,想寻找答案。明真巫圣算尽天机,却仿佛被无形的手遮住了一切,天道的威压令她重伤受挫,陷入长久的昏迷。
只有洞玄巫圣独自站在神宫之中,等待着自己被安排的命运。
烛九阴问她:“你被他封印千年,成为一面没有意识的镜子,你不恨吗?”
帝烨也曾这样问她,在她平静的眼中映照出他的恨与痛。
——你不恨我吗?
这种太过强烈的感情,她还没有学会。
洞玄巫圣神情淡漠,这一千多年对她来说,就像是弹指一瞬,她不老不死,而岁月也无法在她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我只是洞玄镜的化身,一面映照天下的镜子,不会有人的悲喜爱恨。”
九州八荒,四海六合,任何人都能在她眼中看到自己想看的一切,世间任何角落都逃不过她的双眼,她本是神明的一面镜子,用以监察天下。
但是镜子看不见她自身,而看着镜子的人,亦看不到她,他们只在乎镜子所映照的一切。
对她而言,这世间能激起她眼中波澜的,只有明真与烛幽。那是她唯一看不见,却也唯一能看见的人。
姜洄问她:“我是烛幽巫圣的转世吗?”
洞玄巫圣摇了摇头:“烛幽台,洞玄镜,明真录,是承载着三种力量的神器,巫圣,只是神器的器灵。我们都没有情感与意识,而你不同。巫圣会死去,不灭的是神髓。烛幽巫圣死后,神髓析出,流入了人间,烛幽之力一代代流转于人族血脉之中,或许你的力量来自你的母亲。你是烛幽,但不是烛幽巫圣。”
姜洄是人,拥有完整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不是无心无情的神,亦不是无知无觉的巫。
“你的身体内生有神髓,流淌着烛幽之血。身是烛幽台,神髓为灯芯,神血为灯油,你施展巫术,燃烧烛幽之血,便会点亮烛幽台,由此照亮幽冥界,打开两界通道。但是神髓不会消失,人血却会枯竭,油尽灯枯之时,你亦会因此死亡。维持烛幽光芒的每一刻,你都在燃烧自己的灯油。”
这世间最了解烛幽台的,只有洞玄巫圣。
直到此刻,姜洄终于明白自身的力量从何而来,而变化又因何而生。
烛幽的力量一直都在世间流传,但能点燃灯芯的,唯有巫术。
明真亦是如此。
“真正的烛幽术,是以神血为引,绘下象征时与地的符文,点燃灯芯,便能照亮过去。巫圣须得无心无情,才不会执迷于过去和未来。”洞玄巫圣微敛双眸,合拢双手,于指间凝出镜面。镜面荡开浅浅的涟漪,浮现出晦涩玄奥的符文,“你用错误的方式点燃了灯芯,火光一日未灭,两界通道便一日未能闭合。这便是熄灭烛幽之火的符文,可彻底斩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姜洄问道:“烛幽之火熄灭后,这个世界还存在吗?”
洞玄巫圣答道:“每个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于你而言,这个世界是过去的投影,而火光熄灭后,它便不再是影子,而是拥有自己的光。”
姜洄清亮的眼眸映着那个血色的符文,她知道绘下这道符文后,她就再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了。
那就让她最后再做一件事,再看一个人。
姜洄站在烛九阴的蛇身之上,悲悯地俯瞰夜色中的断壁颓垣。玉京已经毁了,那些虚假的繁华终究会坍塌,露出早已腐朽的根基。但新芽会在废墟之中生出,日出会在黑暗之后到来。
——阿父……
——我答应过母亲好好保护你,希望这一次,我做到了。
她轻叹一声,双手结印,十指如兰,似花瓣骤然怒放,刹那间乾坤生香。
神血如焰火于指尖点燃,映亮了清丽的眉眼。火光越燃越盛,自姜洄掌心生出双翼,仰颈清啸,振翅腾空。
神血化成的火凤向心魔俯冲而去,不可一世的心魔在火海中惨叫哀号,被火凤吞噬,顷刻间灰飞烟灭。
姜洄几乎被抽尽了力量,失去了意识,跌落进祁桓怀中,只余微弱的呼吸。
祁桓紧紧抱着她的身体,轻如浮云,凉如春雪,即便揽入怀中,近在咫尺,却依旧遥不可及。
姜洄说,他是她的引路人,亦是同行者。
他们同行于道,朝着一样的方向,却没有交会之日……
他得到了她的心,却也永远失去了她。
高襄王匆忙迎上前,心疼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姜洄。
“洄洄!”若不是能感知到她微弱的呼吸和心跳,高襄王恐怕已经失控了。
“她受伤陷入了昏迷,没有生命危险。”祁桓哑声说道。
她会醒来,但是醒来的姜洄,不是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了。
没有人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更多人关心的,是天亮之后,这个王朝的存亡。
苏淮瑛、景昭、秦傕在此时率兵而至,将王城情况一一告知。
“王城守卫都已脱力昏迷,但无性命危险,已由神火营看押。”
“刚才几次地龙翻身,玉京房屋多有倒塌,已经安排士兵救援。”
“京中贵族听闻帝烨已死,皆表示愿意拥立新帝登基。”
众人心中掠过一个念头——谁是新帝?
苏淮瑛开口说道:“太子瞻仁善贤良,拥立者众多,帝烨已死,太子登基,乃是名正言顺之事。”
徐恕冷笑了一声:“武朝气数已尽,护国大阵已毁,玉京方圆千里的灵气枯竭,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苏淮瑛眼神一凛:“改朝换代,谁能服众?难道徐恕先生以为,自己一人之力,可以威慑三军?”
徐恕笑道:“我是不行,那高襄王呢?”
苏淮瑛怔住,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高襄王,而他的目光却只在姜洄身上。
徐恕意味深长地说道:“帝烨无道,屠戮子民,危害众生,自食恶果,被心魔吞噬。高襄王拨乱反正,除暴君,扶社稷,救万民。沉疴当去,烈风应起,难道还有谁有异议?”
苏淮瑛沉默了下来。
若是高襄王有意称帝,世上无人配说一个不字。
但他没想到,徐恕会同意。
徐恕早已算出,武朝气数将尽,他顺应天命,只想为天下找一个更合适的君主。
在他看来,晏勋可以,但也未必一定是他。
高襄王自然是更合适的人选,只是他不愿意,他抱着那陈朽的观念守着武朝的江山,才让徐恕对他动了杀心。
但此时此刻,亲眼见到武朝衰败,帝烨入魔的高襄王,徐恕相信他没有理由再去拒绝。
无数的目光聚于高襄王身上,只等他开口,便让江山易主。
高襄王神色凝重,面上没有一丝喜色。
而此时却有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旁响起。
“我有异议。”
众人皆惊,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开口之人会是祁桓。
他抱着姜洄,如山岳一般安静地隐没在夜色里,却自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第一缕曙光自东方而来,一点点映亮了他英俊深邃的眉眼,似有碎光在眼中浮动。
“我拥立姜洄称帝。”
轻轻一言,如石破天惊,令众人惊愕不知所措,甚至觉得荒诞。
祁桓怀中少女一身艳红的喜服,衬得脸色越发苍白,她柔顺地靠在他胸前,仿佛这里的一切风浪都与她无关。
但祁桓知道,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除暴君、灭心魔、扶社稷、救万民……”祁桓缓缓开口,字字沉重,“这一切,难道不是她竭力所为吗?”
徐恕本想反驳,却又皱眉沉默了下来。
苏淮瑛不以为然地摇了下头:“岂有女子称帝……”
烛九阴冷笑一声:“女子又如何?我北域妖族,亦拥立姜洄称帝。”
苏淮瑛惊疑道:“妖族为何要插手人族之事?”
“我曾立下誓言,任何人能推翻武朝,破解天眼,我便为她做三件事。”烛九阴淡淡扫了徐恕一眼,“当日你来登阳山与我谈判,我便说过此事。可惜,你做不到的事,她做到了。”
徐恕心中一动,问道:“这便是她对你提的第一件事?”
烛九阴勾唇笑道:“不错,她要称帝。”
她在深渊之下,对烛九阴说:“众生万物,有情则灵,善恶是非,论迹而不论出身。在我心中,人与妖并无分别。千年前,是帝垚失约毁诺,背信弃义,现在人族愿与妖族重定盟约,共享太平。”
她向烛九阴伸出手:“你愿意再信一次吗?我定不负你,不负苍生。”
姜洄所言令烛九阴为之侧目,也为之心动。
她虽被帝垚伤透了心,但让妖族同享世间太平,仍是她未改的初心。
于是她握住了姜洄的手。
那只手很小很软,却有着惊人的力量,足以翻天覆地,握住日月星辰。
“我还以为,你会想让你的父亲称帝。”烛九阴笑着说道。
“父亲是永不停歇的烈风,扬于四海,平定八荒,帝位于他而言,是束缚。”姜洄微笑着,侧过脸去看祁桓,“祁桓,当日所言,可还作数?”
当日所言,他是她的不二之臣。
“一生之约,九死不悔。”低哑的声音轻轻回道。
他会守着小洄,守着她的父亲,为天下众生,也为她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姜洄又见到了那片白雾,如今她终于知道,那不是白雾,而是烛幽的光晕,亦是连接两界的光桥。
而此时站在光晕中的,还有另一个身影。
她转过身来,那张与姜洄一模一样的脸带着悲伤的笑意。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小洄轻轻开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姜洄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已经做完所有的事了……心魔已死,烛九阴已经答应与我结盟,祁桓……他也明白了……我原以为,你爱上祁桓,是因为摄魂蛊的作用,但你既然选择与过去的他成亲,那至少可以证明,没有摄魂蛊,你依然爱他……”
听到祁桓二字,小洄眼中漫起了浓重的哀色,她颤声说道:“我身上,从来没有什么摄魂蛊。”
姜洄一怔:“徐恕骗我,让我将摄魂蛊的子蛊种在了自己身上。”
“可是在我们成亲的那一夜,祁桓便已经将子蛊渡入自己体内了!”
姜洄顿时僵住,她失神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小洄。
“你为什么不相信他……”小洄痛哭失声,“他真的爱你……他从来没有想过害阿父,他只想保护他。可是他只是一个奴隶,这世间任何人都能轻易地毁了他。你不知道,他失去了多少,付出了多少才能走到你身边……”
他只是一个生而卑下的奴隶,若她的目光不曾因他而停留,他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入她的世界。
她不会知道,大殿之上那句“求之不得”,藏了多少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情。
若是知道了,她大概也只会不屑一顾,或者鄙夷,或者畏惧,或者厌恶。
说过的许多话,都是实话,但她不信,他便不再说了。
错过的三年,便是永远地错过了。
她不会再爱那个双手污浊一身骂名的鉴妖司卿。
他并不强求她的爱怜,只要她平安,便已心满意足。
是徐恕自作主张,骗她种下了摄魂蛊,当他知晓时,为时已晚。那一夜,他将施展过血祭术的母蛊从她体内取出碾碎,但子蛊却已紧紧吸附在她心房之上,让他无法妄动。
以精血为食的子蛊,只有以精血为诱饵方能让它自愿离开。
于是他剖开了心口,与她紧紧相贴,让那只贪婪的子蛊离开她的心脏,从交融的鲜血中流入他体内。
失去了母蛊的子蛊变得不安,凶狠而暴虐,狠狠地咬在脆弱的心尖上,贪婪地吸食着他的心头精血,让他时时刻刻都忍受着心如刀绞的剧痛。
“我不知道……”姜洄脸色惨白,“他没说过……”
小洄凄然道:“他早已习惯世间万般剧痛,无人知晓,无人在意……他瞒着你,是因为你不在乎,他也瞒着徐恕……他不想让人知道,你是他最致命的弱点,也是他的心魔……他因你而入了魔,却依然记得你……”
怎样绝望和痛苦的一千个日夜,才会生出那么强大的心魔。
他吞噬了帝烨的心魔,吞噬了祁桓的神识,却仍然记得爱她,护她。
姜洄黯然垂眸,然而此刻她心中所想,那是在深渊之下的那个人。
他苦苦哀求着,让她不要离开。
他虽出身卑微,却从未真正弯下过脊梁,唯有这一次,他不惜一切地想留下她。
心口的抽痛让姜洄红了眼眶,她攥紧了双手强抑悲伤,哑声说道:“我明白了……小洄,是我误会他了……我以后会好好待他的。你……你也善待过去的祁桓,不要让他也因我而痛苦。”
“没有以后了……”小洄颤抖着,“他死了……”
“什么!”姜洄惊愕地瞪大了眼,一滴泪滑落脸庞。
“祁桓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当她投入他的怀抱之时,他亦颤抖地回应她的拥抱。
她并不知道,那样的拥抱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灼痛。
烛幽的血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伤口之中,灼烧着入魔之后的神魂。他曾经最渴望的温暖,如今却成了焚烧他的烈火。但是他没有松手,忍受着烈火焚身的疼痛,用沙哑破碎的嗓音唤她的名字。
“小洄……”
“小洄……”
她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庞,在他眉心烙下了梅花,驱散了神窍之中的魔煞。
“小洄……”他终于看清了怀中人的眼睛,亦在她的泪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小洄,别哭……”
比烛幽的血更让他感到灼痛的,是她的眼泪。
哪怕这眼泪是因他而流。
“我该怎么救你啊……”但是小洄的眼泪却因他而汹涌,她颤抖着抱着祁桓,环视周围众人,“你们帮帮他……先生……你一定知道的……”
徐恕黯然摇头。
一个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已入魔,无法再回到以前了。”
洞玄巫圣看着悲痛欲绝的小洄,平静的双眸终于起了波澜。
“烛幽之血,能焚烧一切邪祟,但他的神魂已与心魔融为一体,心魔消散,他的神魂亦会湮灭。”洞玄巫圣轻轻一叹,“与你相拥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都生不如死。烛幽,放开他吧。他已经无法再变回人魂了,对于这世间而言,他虽然活着,但也已经死了。”
“他明明还活着……怎么会死了呢……”小洄泣不成声,她挣扎着松开抱着祁桓的手,却被他重新握住。
“小洄,别走……”他忍着剧痛,维持着最后的清明,艰难地开口。
小洄的手心陡然一沉——那是三枚沉甸甸的兵符。
虎符,鹤符,鉴妖司令符。
“景昭、鉴妖司、烈风营……以后……皆听你号令……奉你为王……小洄……称帝……”
徐恕震惊地看着祁桓。
他的声音因痛苦而轻颤,那只手却始终坚定。
他经营三年,周旋于帝烨、蔡雍、徐恕之间,只为了这一刻。
景昭泪流满面,跪倒在地,哽咽说道:“景国上下,愿听王姬号令,拥立王姬称帝!”
他的命是祁桓救的,这三年来,他跟随祁桓修行,暗中养兵布局,重整鉴妖司,只等这一场风雨涤荡世间污秽,再换一个朗朗青天。
他曾向祁桓表过忠心,景国上下愿奉他为王,拥立他称帝。但祁桓只是淡淡摇了摇头,对他说——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子。
祁桓无称帝之心,所有人都这样笃定着。蔡雍视他为利刃,徐恕视他为棋子,直到这一刻,徐恕终于恍然大悟——他心中真正的主人,早在三年前便已选定。
他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人。
也不只是为了一个人。
他如此坚定地相信,他看不到的明天,会在她手中实现。她懂他心中的道,走过他走过的路,也会带着他的心愿继续走下去。
秦傕下跪行礼,忍着泪意哑声道:“烈风营,愿听王姬号令,拥立王姬称帝!”
烛九阴叹息一声,垂眸看向姜洄:“你救了我,北域妖族,亦会拥护你。”
武朝的气数,如风中残烛,徐恕看到了结果,却猜不到真正的结局。
小洄手中握着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权柄,却无法去拥抱自己最爱的人。她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疼痛。
可是他义无反顾地奔向她,明知会受伤,会死去,依然扑向燃烧的烈火,拥她入怀。
这一次,小洄没有反抗,没有推开,任由眼泪湿透他的衣襟,鲜血与泪水交融。
她想起不久以前,祁桓背着她走过那条泥泞阴暗的小路,爬上了丰沮玉门的山巅。
在神像面前,她热烈地亲吻他,拥抱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她错过了那一日的日出。
而祁桓错过了余生的日出。
“是我误会他,伤了他……”姜洄闭上了眼,再难抑止夺眶而出的眼泪,“小洄……你和我不一样……回到过去,让悲剧不再发生……”
“那你呢……”小洄悲哀地看着她,“留在未来,去面对失去了阿父,也失去了祁桓的世界吗?”
“那本就是我应该面对的。”姜洄上前一步,抱住过去的自己,“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已经结束了……”小洄垂下眼,被泪水清洗过的双眸悲伤却又清亮,“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因为,我要留在你的世界。”
姜洄浑身一震,侧过脸惊愕地看她。
“在观星台前,我抱着祁桓冰冷的身体等待日出,想了很多事……”小洄平静地说着,“我想天道或许是公平的,每个人都会经历得与失。十六岁的姜洄,凭什么安然地接受一切,让十九岁的你失去所有……”
“那本就是你的!”姜洄哑声说道。
“不是的……”小洄悲哀地笑了一下,“你也是阿父最骄傲的女儿,你才是祁桓最爱的姜洄……他眼里看着的人,不是我。我想,他一定发现了……所以成亲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快乐……他在等你。”
她垂下黯淡的眼眸,轻声说道:“我以为,我总会放下未来的祁桓,去爱过去的他,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因为我们心中,都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小洄轻轻推开了姜洄,后退了一步,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淡。
“过去和未来的我们,两个世界的四个人,总该有人要快乐的……不必为我难过,若不是你,我也会走到一无所有的结局。
“我会很好地活下去,带着祁桓的心愿,去见他无法见到的未来……还有余生错过的日出。
“等到做完他想让我做的事,我再去见他……”
黎明前,洞玄巫圣问她,是否已经做了决定。
她看着漆黑无星的夜空,轻轻点了点头。
——我要留下来。
她也曾想过,把完整的姜洄还给他,但是如今,他已经不需要了。
所以她要自私地霸占他的一切。
洞玄巫圣静静地凝视她被泪水浸湿的眼眸。
活在过去和未来的人,最容易迷失,而活在现在的她,才是三巫之中最淡漠无情的。
提灯夜行者,必迷失于黑暗。
千年来,她第一次叹息,于掌心幻化出烛幽的符文。
“绘下这道符文后,烛幽之火便会熄灭,两个世界从此斩断联系。那个世界不再是影,它会成为新的光,因此你再也无法回到那里。”
小洄看着那道符文,轻声问道:“我能再见她一面吗?”
“烛幽台灯灭之后,仍有一刻钟的余晖,这是最后一次,你们能在光桥之上相会。”
洞玄巫圣看着她孤单的身影,问道:“你为何不回去?”
她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结局,而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三日后,姜洄从重伤中苏醒。
睁开眼时,她正在离开玉京的马车上,而陪在她身边的,是祁桓。
她顾不得重伤后虚弱的身体,起身扑进他怀中,痛哭失声。
那一刻,祁桓明白,苏醒过来的,是他心中等着的人。
但他不明白,姜洄失去的是另一半的自己。
武朝一千两百三十六年,帝烨入魔,玉京崩毁,武朝随之覆灭。
但是魔并未随着心魔的死而消失,那仅仅是一个开始。
中原地区,魔族四起,成为未来万年的人族之患。
而烈风营从未停歇,扬于四海,涤荡污浊,除魔卫道。
武朝覆灭之年,姜洄称帝,改国号周,建都中州,史称天都。
帝洄废奴隶制,停干戈,与妖族相约停战,共抗魔族。重整鉴妖司,人与妖同罪同刑,不以出身论善恶贵贱。
周朝三年,祁桓晋超一品异士,重定人族修道秩序,以立道灭心魔。
九品异士论自此成为历史,人族开启了数万年的修道史。
周朝四年,祁桓称帝,这是九州八荒漫长历史上唯一的二圣临朝,延续百年,开创了人族数千年来最辉煌的时代。
姜洄再见到徐恕,是周朝五年的夏天。
那是在南荒一个最为险峻的山坳之中,鸟兽罕至。
为她引路的是修明,他已化为了人形,是个十岁模样的童子,稚气未脱,俊秀伶俐。
“这就是徐恕信上写的地方?他不会在这里设下埋伏吧……”修明看着四周,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
一个熟悉的笑声远远传来。
“一边是人族二帝,一边是南荒未来的妖王,我怎么敢设下埋伏对付三位?”
徐恕拂过繁花,徐徐而来。
三年未见,他并未有多少变化。
姜洄的案头自然时时都有关于他的消息,他所过之处,总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徐恕与烈风营同行过两年,后来便分道扬镳。据姜洄所知,他是擒了几只魔族,闭关钻研,想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又该如何消灭。
魔族的力量与巫力如出一辙,更与神族十分相似,这让徐恕始终耿耿于怀。他不但在研究魔族的来历,也在追查一切与神和巫有关的消息。
这次姜洄和祁桓收到他的信便赶至此处,是因为听说徐恕找到了一处上古遗迹,他破译了壁画上记载的一些文字,可能与烛幽有关。
姜洄跟着徐恕穿过狭窄的山道,忽地脚下一滑,所幸被祁桓及时扶住了腰。
“慢一些,当心身子。”祁桓低低说了一句。
徐恕回头看了一眼,眉梢一挑,笑着道:“恭喜二位了。”
修明不明白,疑惑问道:“为什么姐姐差点摔倒了,你还要恭喜她?”
徐恕笑道:“因为她腹中有宝宝了。”
修明惊喜地笑道:“那我岂不是要有弟弟妹妹了!”
徐恕忍俊不禁,耐心给小妖王解释了一句:“你若是叫她姐姐,那她腹中的孩子应该是你的侄子侄女。”
修明皱起秀气的眉毛,费劲地理着关系。
他才五岁,还是只小老虎,这都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思考的问题。
“那妙仪嫂嫂如果有了宝宝,该叫我什么呢?”他认真地问道。
徐恕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他堂堂明真巫圣、南荒贤者该回答的问题。
“我们到了。”徐恕岔开了话题,打了个响指,于指尖燃起一簇绿色的火苗,虽是小小的火团,却照亮了整个山洞。
姜洄失神地看着洞内的壁画,那不知用了什么灵草调制而成的颜料,竟过了千年依然鲜艳明亮,没有岁月的痕迹。
一幅幅壁画栩栩如生,记载了上古时期的一场场祭祀,而被拱卫其中的,是三个白色的身影。
“这便是当年的开明三巫。”徐恕指向壁画,“洞玄巫圣曾说,明真巫圣因窥伺天机,而被天道镇压,魂飞神灭,而烛幽巫圣回到过去,亦不知发生了何事,自此消失不见。但是神髓不会消失,只会以不同的形式存在。我在这里钻研数月,终于看懂了大半文字,这里的壁画,似乎是曾经的烛幽传人所留。”
姜洄说道:“洞玄巫圣自被创造之后,便被囚于开明神宫,她其实并不知道,巫圣死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如果这里的壁画所言是真,那么它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徐恕娓娓道来,“几百年前,这里有一个隐世的巫族部落,他们的历代族长拥有奇特的能力,他们燃烧血液,进行特殊的仪式,便能看到过去,与亡者对话。这种能力,只流传于族长一脉,也只会传给族长的第一个孩子,不分男女。”
壁画上的族长确实有男有女。
姜洄看向徐恕:“所以,你和我的力量,都是来自母亲。”
徐恕点了点头:“但是并非每个拥有巫圣之力的人,都能活到生下孩子。”
姜洄一怔,问道:“那巫圣之力……”
“会从原先的宿体之中析出,神髓被宿主人魂的七情所牵引,飞向她最爱的那个人。”
姜洄闻言,脑中似黑夜中掠过惊雷,闪电霎时间照亮了一切隐藏于暗色的细节,曾经她疑惑过的瞬间,在此刻有了一个合理却更让她难以接受的解释。
她僵住了身体,猛然攥住了身旁祁桓的手,双手因震惊和激动而颤抖。
祁桓低头看她,却见她脸上骤然失去了血色,而泪水却夺眶而出。
“姜洄?”祁桓心头一紧,抬手去碰触她柔软而湿润的脸颊。
“祁桓……”姜洄的声音轻颤着,她抬起头看他,“如果我此刻便死去……我的神髓,必然会流入你体内……”
相伴多年,祁桓自然知道姜洄对他情深,但她的感情总是含蓄而克制,只有被他撩拨着脸红到极致,才会吐露出一字半句的旖旎之语。
而此刻,她却在人前毫不掩饰地说出她对他的情意,如此笃定而深沉。
但祁桓却因为她的话而心中一沉。
“你不会有事。”他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失去她。
姜洄泪眼蒙眬地望着他:“若我死了,而你拥有了回到过去的力量……你会回去吗?”
祁桓没有一丝的犹豫,便说:“不惜一切,我都会找到你。”
姜洄笑了,但眼中的悲痛却几乎要压垮她的意志。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她痛哭着紧紧抱住了祁桓,“不要回去,祁桓……十六岁的我,不会选择你……你会孤独地陷入黑暗和绝望……原来他爱的不是我……是小洄……一直都是小洄……”
——等到做完他想让我做的事,我再去见他。
小洄与她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样说。
提灯夜行者,必迷失于黑暗。
终有一日,她亦会燃起烛幽台,以盛世太平与十六岁的自己交换。
换一个她等了许多年的人。
这一次,她要成为救他的那个人,在十六岁那年带他离开深渊,用所有的力气去爱他。
她要一个完整的祁桓。
但是小洄不知道,她无法陪他走到最后,她会死在他最爱她的那一年,而神髓因此流入他体内。
提灯夜行者,必迷失于黑暗。
两个迷失的人,在交错的时空里寻找着彼此,却永远只能看到彼此的背影。
他在孤寂中守望了一千多个日夜,看到的只有她冷漠的背影。
往事只流转于他一人眼眸,那些相爱的回忆,与她无关。
而心魔自此潜滋暗长。
直到与她成亲的那一夜,她自梦中醒来,亲吻他的唇角。
于她是开始,于他已是结局。
其实结局,早已写在了开始之前。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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