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坟冢
深夜,辅国公府。
“世子,云城来信。”
一人临窗而立,乍闻此声笔锋一顿,墨汁洇开,书了大半的折子显然不能再用。
收笔,墨色锦袖一挥,卷起宣纸扫了出去,举手投足气度从容,此人便是辅国公府世子——容轩。
“念。”
齐修干脆利落地拆开信封,翻来覆去翻看了几遍,面露难色:“世子,是张白纸。”
偌大的书房一时无声,桌案边的一对明烛灯芯绞在一处,燃得劈啪作响,滚烫的蜡油不时溅出,沿着青铜烛台淌至半截儿处,凝成一条细线。
“损失如何?”
“连同这些年扎在云城的暗哨共三十四人,无一人生还。”
容轩薄唇轻抿,垂眸不语,神色一时晦暗不明。
齐修自打小跟在容轩身边伺候,极有眼力,小心恭敬地连封带信搁在书案上,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自打头年永王府事过,这是头回辅国公府彻夜无声,宵禁的巡逻队都觉惊奇不已。
彼时近郊一处别院静谧无声,一道黑影悄越过竹林,没入仍亮着烛火的书房。
“主子,信送进去了。”透过半开的窗棂依稀可见黑衣人恭敬地朝对面躬身一拜。
半晌,背坐窗前那人才搁了书卷:“甚好。”语气不疾不徐,不喜不怒。
直至黑衣人折身退去,才见一截月白色衣袖撑开窗棂。
“九儿,你为何,从不信我?”
不同方才,男子的声音染上一抹喑哑,低得叫风一吹就散。
次日一早,天还未放亮,平素里热闹繁华的主街上只有卖阳春面的营生的张阿公拖着木车开始忙活了起来。
忽地,张阿公偏头瞧向不远处,晨起城门开锁,往常这时候是不会有人赶个大早进城的,今儿个却见一辆通体墨色的车驾缓缓驶了进来,车辕上端坐着个青衣小童,模样俊秀,神色肃穆。
生得真是俊俏,张阿公膝下无子,一瞧之下喜爱得紧,不免多望了几眼。
“何人胆敢惊扰姬……”张阿公瞧得出神,竟未注意车驾后还跟着个将官装束的大汉,一脸低眉顺眼攀附谄媚的模样,正是素日里作威作福的守门将官金统领。
见张阿公像个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金统领怒气更胜,抡起手臂便要将鞭子抽出去。
寻常百姓对上这等魑魅魍魉向来怯懦,张阿公正惊得腿肚子发颤,却听车内传出声来:“无碍。”
端闻其声,从容和煦,温润如玉。
闻言金统领忙堆起笑意点头哈腰地应了声是,回头狠狠地剜了眼张阿公,复又催马跟了上去。
“姑娘再快些,再晚便赶不上崇文侯府的车驾了。”
王宁锦饮了蜜水,咬着半块红枣糕含糊道:“叫旁人看见还以为去九华山思过的是你呢,急吼吼的。”
兰芝一听不乐意了,抱着雪白的貂裘和袖套直跺脚:“奴婢还不是替姑娘气不过,单单就去思过,便宜死她了,幸好姑娘求了太夫人允咱们一道上山,气死她个黑心肝的!”
蓝莲稳重,剜了眼兰芝,取过帕子替王宁锦压了压唇角,擦去嘴边沾着的糕点渣。
王宁锦抬起双臂,蓝莲伸手绕过她纤细的腰身系好裙带,又接过学貂裘细致地在王宁锦颈间打了个结。
“一早一晚天气不免有些凉,姑娘别嫌麻烦,回头出了太阳咱们再脱下来便好。”
往年入春王宁锦总嫌穿着笨重,常不听劝受寒着凉,蓝莲熟悉自家姑娘的性子,不免唠叨了两句。
王宁锦揉着额角叹道:“好蓝莲,我都晓得了,再念叨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兰芝跟在一旁出声打趣儿:“奴婢看也是,蓝莲这张小嘴比庄嬷嬷还厉害三分。”王宁锦笑弯了眼,兰芝抱着个圆滚滚的小包袱跟在王宁锦后头出了门。
清平侯府外头早停了驾朱缨厢车,大太太由慈心搀着,正对车夫交代着什么,偏头瞧见王宁锦,忙快步走上跟前。
“锦儿,九华山是佛门清净地,此去不可胡闹,好生将法华经交予智一禅师。”
王宁锦点头,从善如流地说道:“母亲放心,办完祖母交代的事我立刻就回。”
见她这副乖巧的模样大太太不忍苛责,又细心叮嘱蓝莲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看着马车朝城门驶去。
王宁锦身后靠着绸缎软枕,侧过头撑在一旁假寐。
蓝莲只道她折腾了一早,许是身子乏了,这般想着,暗地里给兰芝使了个眼色,兰芝顿时噤了声。宽敞的车厢里只余下三道浅浅的呼吸声。
王宁锦想着那日太夫人同清平侯相顾无言,摇头叹息:
“永王府谋反,只有端淑郡主一人得以保全尸首,葬入皇陵。
永王天葬于九华山,其余数众,尸身弃于乱葬岗,火葬。”
天葬……
王宁锦闭着眸子,垂在袖中的手倏地绞紧,白皙的指节都隐隐有些泛白。
秃鹫食其肉,猎鹰饮其血,取头骨砸碎打磨成粉,混而为泥,制成佛牌,是为天葬。
永王,天葬。
谢青,我必要你皇室、谢家浮尸十里,鸡犬不留,以谢我父一世荣光。
“姑娘,姑娘!”耳边传来兰芝焦急的轻唤声。
“嗯?”王宁锦悄悄松开攥的生疼的手,再睁开眼时,神色如常。
兰芝眨巴了两下圆圆的眼睛,小声咕哝道:“奴婢瞧您脸色发白睡得不安生,还以为您又梦魇了。”
王宁锦莞尔:“不打紧,一会儿到佛祖跟前上柱香保准什么毛病都好了。”
兰芝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有理,便也笑了:“那奴婢也给姑娘上柱香,兴许能好的快些。”
算着时辰该是快到了,王宁锦所幸直起身子,蓝莲伸手将她身后的软枕摆正好叫她坐得舒服些。
手刚打算抽回来,车厢猛地一晃,蓝莲忙伸手去扶王宁锦歪倒一半的身子,自个儿则是结结实实地撞在车厢板上,腾地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回事?”王宁锦沉了脸,提高声音朝外头问道。
赶车的车夫是清平侯府的老人,素来稳重,闻言立马恭敬地回了话:“回九姑娘,方才有人打马过去,鞭子抽在咱们车辕上,马惊了,奴才勒马晃了一下儿,现下不打紧了。”
王宁锦蹙眉:“可认出是哪家的?”
“奴才瞧着眼生得很,那一身儿衣裳也忒单薄,不像是汴京人,倒像是刚来的。”
王宁锦边拉过蓝莲的手臂左右动了两下儿:“若是疼得厉害,一会儿到了寺里叫主持找人来给瞧瞧。”边又去催着车夫加紧赶路。
左右不过半个时辰,朱缨厢车稳稳地停下。
兰芝手脚麻利地跳下车,车夫取了脚踏垫在车辕一侧,王宁锦紧跟着走了下来。
迎面过来一个模样俊秀的小沙弥,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便引着王宁锦往后山厢房走。
绕过宝相庄严的大雄宝殿,再往前头越过竹林不远处便有几处简单的小院,王宁锦跟着小沙弥行至最右边一处院子。
院中一棵菩提树,树下一张小桌,两把竹椅,三盏清茶。
“施主自便,智一师叔正在达摩堂讲经,稍后自会来寻。”小沙弥合掌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兰芝气鼓鼓地干瞪眼:“他怎么像看洪水猛兽似的,跑的可真快。”
“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快躲开,他自然当我们是洪水猛兽了。”蓝莲找了个铜盆,笑道:“走吧,今儿个是要在这过夜的,抓紧打扫干净也好叫姑娘睡得舒坦些。”
“我到处走走,你们只管在这等着,若是智一禅师到了,便将法华经取来交给他。”
王宁锦解下貂裘随手搭在竹椅上,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身后隐约还能听到兰芝蓝莲的交谈声,王宁锦背过身子,脊背挺得笔直,脸上的笑意也尽数收了起来。
许多年前,她曾随谢太后来过九华山,当时谢太后对着后山的一个无名冢出神,她尚不明白那里躺着的是谁,现下却知道了,那里住的是他的亲祖母,元太妃。
王宁锦循着有些模糊的记忆只身摸进了后山,抬手拔下发间的银钗,边走边在沿途的树腰上做好记号。
山上天凉,积了一冬的雪还未完全化掉,王宁锦踩着一双软底羊皮小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直到眼前的景色渐渐与记忆重叠起来,王宁锦抓着银钗的手倏地握紧,原本略显急促的脚步忽然缓了下来。
一步,一步,越走越慢。
最后停驻于一个无名坟冢前。
说是坟冢,却更像是随意堆起的一个小土包,前头歪歪斜斜地竖了一块无字木牌。
王宁锦穿了一身儿水红色衣裙,领口袖口边缘围着洁白柔软的绒毛圈。对着坟冢蓦地屈膝跪了下去,头颅高昂,脊背笔直,举起双手交叠于额前,郑重拜了下去。
掌心重重地磕在地上,尖锐的沙砾石子扎进皮肉,半化的雪水透来刺骨寒意,王宁锦跪伏于地,死死地咬紧牙关。
半晌,王宁锦深吸了口气,一把抓起躺在地上已经脏污不堪的银钗插在发间,弯腰掸掉裙摆上的沙砾,朝着坟冢深深一拜。
转身离去,再没回过头。阳光透过高而密集的树枝落在王宁锦身上,那样鲜艳的一抹红色,明亮得近乎有些刺目。
直至王宁锦的身影渐远至消失,一道月白色人影从密林中走出。
缓步踱至方才王宁锦跪拜之处,他看到她转身时眼角转瞬而逝的一抹晶莹。
他循着她来时的路,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树干,那里草草地刻着一个“九”。
“你,到底是谁?”
声音微凉,似喜,似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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