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
这里是洪武皇帝日常办公的场所。
此时已经入夜,这里一如既往的亮着灯。
房间内。
布局非常的简单,案台,几张椅子,旁边还有一张软塌。
案台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奏疏,一旁放着一只朱笔。
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奏折,上奏的文书称为奏疏和条陈,是用蜀锦或者杭缎等丝绢做底,然后把自己写的文书裱在上面。
朱元璋熟稔的走到案台前,对朱雄英道:“大孙,搬个椅子,到咱旁边看。”
此时屋里就只有爷孙两人,并没有宫人伺候,朱雄英搬了个椅子,坐到了朱元璋的龙椅边上。
第一次接近大明朝最高权力中心,朱雄英的心还是忍不住砰砰直跳。
大明朝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在这里汇总,由皇帝统一批阅,发出一道道指令,进而影响整个国家。
朱雄英捏住拳头,呼吸变得微微有些急促。
朱元璋瞥了一眼并不掩饰激动的朱雄英,心中很是满意。
他欣赏他大孙对权利的欲望。
这一点和朱标的淡泊不同,他记得有一次朱标还对他说,父皇,儿臣担心承担不起大业。
他听罢大为恼怒,狠狠的训斥了一番朱标。
因为他要大明江山千秋万代的传承下去,作为王者,就该有王者之气,不需要谦虚,不需要掩饰!
而如今,在他的面前,他的大孙毫不掩饰他的欲望,这如何不让他欣慰?
“来,替咱看看奏疏!”朱元璋笑呵呵的说道。
“嗯。”
朱雄英郑重的点头,而后把手伸向那堆得满满当当,而又整整齐齐的奏疏,从最上面取下一份来。
“吸——”
朱雄英轻轻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尔后缓缓打开奏疏。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国家政要大事,虽然以前和老爷爷都是侃侃而谈,指点江山,但那种感觉和真正参与其中完全不一样。
因为以前更像是普通民众喜欢谈论政治一样,不关他们的事,过过嘴瘾而已。
但是真正参与就不一样了,一言一行都会真正影响到整个国家的运行,随便的几个朱批,就有可能影响到许许多多的人,甚至一个地方。
自古权力诱人,自然有它诱人的地方。
打开奏疏,工整的字体映入眼帘。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人,写的字是真的好看,随便是个读书人,写的字就不会有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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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雄英怀着激动的心情,开始轻声念了出来。
“广州府知府余兆岳谨奏,奏报广州今载风调雨顺,百姓安乐,特奏进广州特产荔枝桔子等物……”
朱雄英看罢哑然。
他还当是什么重大政事,原来仅是献礼的奏折。
朱元璋看着朱雄英的表情,眉毛一挑,眼含笑意道:“说,怎么批阅。”
朱雄英看向朱元璋,有些无奈道:“爷爷,这些荔枝桔子,您要么?”
朱元璋乜了一眼朱雄英,笑道:“现在,你就把你当做是皇帝,想怎么批就怎么批!”
来了,朱雄英闻言,心头猛地跳了几下。
但很快,朱雄英就镇定了下来,在朱元璋鼓励的目光下,拿起那只普通而又不普通的笔,蘸上朱砂,想了想,便在奏疏上写了起来。
“览,路途遥远,勿需送来。”
看朱雄英有模有样的样子,朱元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这样可以吗?”
朱雄英回头看向笑眯眯盯着自己的朱元璋。
朱元璋笑着点头:“可以,很好,大孙,你这字,写得真好!”
“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斗大的字还不认识一箩筐呢,后来有次小明王给咱降旨,咱发现小明王的字也挺好看,咱就想着,什么时候咱朱元璋也能写成那样,于是咱就像李善长学,李善长说,咱以后不仅要在黄册上写字,还要写上九尺巨碑,立于泰山之巅,光照万古千秋!”
朱雄英笑道:“爷爷,您做到了!”
朱元璋看着朱雄英,道:“大孙,咱对你的期望,也是一样的。”
“嗯。”
朱雄英点了点头。
朱元璋摆了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些了,继续看。”
朱雄英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熟练多了,拿起一份奏疏,摊开便看。
“福建布政使孙成文谨奏,奏呈晴雨录并米粮价格,七月雨量充沛并各河道安润无生发蝗蝻,粮价平稳……”
这是一份地方奏报天气和粮食价格的奏疏。
这回,朱雄英也不用请示朱元璋了,直接朱笔一提,便在奏疏上写下一个览字。
朱元璋半躺在椅子上,笑而不语。
接下来,朱雄英又陆陆续续的看了好几份奏疏。
不过都没有什么大事。
大都是奏报地方日常情况的,还有些甚至汇报地方趣闻的,譬如有个奏疏里说,普陀山的法雨寺住持圆寂,还有个叫郭小四的文人前段时间也死了。
还有更甚的,河南开封府知府奏报,他们开封有个妇人拾金不昧。
什么抓贼的,破案的,当街卖孝帽的,孕妇流产的……
朱雄英看得一阵无语。
这和他想象中的奏疏完全不一样,他以为的奏疏都是奏报军政大事,或者是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
现在看起来,好多都是平平无奇啊!
一旁的朱元璋看着微微蹙眉的朱雄英,笑道:“大孙,是不是感觉很无趣?浪费时间?”
“嗯。”
朱雄英并不否认的点了点头。
“大孙,你这就错了!”
朱元璋笑眯眯的看着朱雄英,道:“其实没有大事,那便是最好的事!”
“而且,你也可别小看这些小事,咱啊,能通过这些小事了解咱大明的整个情况。”
“你看这个开封府妇人拾金不昧的,这说明开封府治安好,民风好,还有这个孕妇流产的,说明有些地方官员尸位素餐,没有作为!”
“懂了吗?”
朱元璋谆谆教导着。
朱雄英听罢,忍不住点头:“孙儿受教了!”
是自已一开始先入为主,以为奏折就是军政大事,上来就是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但恰恰如老爷子所说的那样,没有大事,那才是好事。
而且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这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便捷的沟通方式,对于皇帝而言,奏疏就成了他的网络。
通过奏疏,他可以了解整个国家的大小事务,这是他与臣工沟通的一条最重要的通道。
尤其是对地方上的官员而言,上一趟京师朝见皇上是桩很难的事。于是,一年到头大量的大小事务便通过奏折来禀报,并按照朝廷对奏折的批复来办事行政。
同时,奏折也是臣工与皇上感情联络的主要纽带,皇帝可以从日常的奏折中看出所委大员对他的情谊深浅,忠诚程度,和朝廷贴心不贴心等等。
就仿佛是一个沟通网络,皇帝是群主,是老大,其他人则是群成员,除了上述作用以外,偶尔遇上好笑的还能消遣一下。
接下来的这份奏疏,就让朱雄英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臣李景隆奏报,蒙皇上厚爱,臣世袭魏国公,臣读兵书有年,窃慕古人忠愤激烈之流,惟才智浅薄,过不自量,知小谋大,力小任重。臣日夜思报国,然寸功未立,家中豪奴却狐假虎威,横行不法,巧取豪夺,侵占地方田地,臣虽不知,但有失察之责,故尔,臣严惩豪奴,将所侵占之田地交还朝廷,佃户,佃租,一并交还!”
“皇上爱民,臣却不能怜惜黎民,纵容豪奴欺压百姓,臣,辜负天恩,羞惧交并!”
言辞恳切,认罪态度还算好。
不过就是……
还提一嘴自己读兵书的事,想要干嘛?
朱雄英苦笑摇头。
朱元璋听罢,一脸玩味的看向朱雄英:“这是你教他写的吧?”
朱雄英嘴角微微扯了扯:“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爷爷的慧眼。”
“呵——”
朱元璋轻笑了一声:“你自己搞出来的事,你自个批阅。”
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
朱雄英:“……”
这可不是刚刚那些写个阅或者览字就能完事的折子,老爷子这是完全的交给了自己,要知道自己随便几个字,就能决定曹国公李景隆的命运。
无奈之下,朱雄英只能摸着下巴想了一会,便提笔蘸了朱砂写道:
“知汝惧死实慎,然羞则未也!”
意思是说,你害怕得要死是真的,不过羞不羞愧倒是不一定!
“嘿!有点意思!”
朱元璋看罢,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这个阅批模棱两可,既不说要治罪,也不说不要治罪,而是让他自己去猜。
想来等李景隆看到这个阅批,以为是他朱元璋批的,还不得吓得半死?
因为未知,永远都是最吓人的。
“看这半天费神了吧?”
朱元璋笑呵呵的道:“你继续看,咱去让人给你端杯蜜水来!”
说着,朱元璋站了起来,亲自走出门去交代太监。
朱元璋坐久了,脚都有些麻了,所以走起路来也没有往日的虎虎生风,而是有些步履蹒跚。
朱雄英看着朱元璋的背影,眼泪差点就要留下来了。
前世他是孤儿,小时候是跟着爷爷一起长大的,此刻的朱元璋像极了他小时候陪他读书的爷爷。
时光交错,不禁让他有些恍惚。
朱元璋回来时,手里已经端来了一杯用蜂蜜调和的温水。
朱雄英赶紧擦了擦眼角,怕老人家看见。
朱元璋把蜜水放到朱雄英的跟前,笑道:“多喝蜜水,少喝茶,茶喝多了,不好睡!”
说着,朱元璋坐下,拿起旁边的茶水大喝了一口,道:“别分心,继续看,哦对了,别看这些绿色的了,看蓝色的。”
朱雄英闻言,从一沓奏疏中挑出了一份蓝色的,顿时眼神一亮。
“臣,蓝玉奏报,西南大捷!五月初三,臣奉圣命征讨月鲁帖木儿,六月初八,臣与四川都指挥瞿能发起总攻,大破其众,月鲁帖木儿逃往柏兴州,臣遣千户蓝海诱捕月鲁父子,月鲁父子已被臣生擒,请皇上降旨,押月鲁父子上京处死!另,臣已尽降其众,臣请求皇上允许臣增设屯卫,征当地百姓为兵,讨伐朵甘、百夷!”
蓝玉奏报,西南大捷,不过朱雄英看罢,并没有露出大喜的神色。
一来,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二来,蓝玉在这张奏疏中虽然言辞恭敬,但好大喜功的做派尽显无疑。
将月鲁父子押上京处死,无非是要彰显他蓝玉的功劳。
而蓝玉还没完,还想要增设屯卫,征当地百姓为兵,讨伐朵甘,百夷?这不就是想要扩大军功,等回京之后,好能得到天大封赏,成为大明第一将!
可惜……
蓝玉根本不懂,有些时候,军功不是越大越好的!
正想着,只见朱元璋不动声色的问道:“大孙,说说,如何批复?”
朱雄英沉吟片刻,徐徐道:“让蓝玉不必将月鲁父子押上京了,就地斩首,将其首级传之西南各土司,还有,不必再讨伐朵甘、百夷,让他即刻班师回朝!”
闻言,朱元璋眸子一下子亮了,盯着朱雄英看了好一会,这才笑道:“好,就按咱大孙说的办!”
说着,朱元璋从旁边取出另外一份紫色的奏疏递给朱雄英:“看看。”
朱雄英接过一看,顿时眉头皱得更深了。
“臣,锦衣卫千户翟川上奏,蓝玉在征讨西昌过程中,纵容所部将士擅杀无辜边民,奸淫民女,凡蓝玉驻军处,百姓畏之如虎,兵马一过,如同浩劫!”
果然,蓝玉依旧不改他一贯的作风。
朱元璋看着沉思的朱雄英,笑道:“你老子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你这般稳当呢!为君者,就得不动如山,喜怒不行于色,你刚刚的处置,非常得当!”
“爷爷高兴极了,比西南大捷高兴一百倍,你这才第一次批阅奏疏,就让爷爷又惊又喜啊!”
朱元璋说着,喜形于色。
“谢皇爷爷!”
朱雄英笑道:“是皇爷爷教导得好!”
“嗐!”
朱元璋闻言大笑了起来:“咱也没教啥,是你自个底子好!”
朱雄英笑道:“我这底子,不也是皇爷爷给的吗?”
朱元璋闻言一怔,旋即再次大笑起来:“臭小子,咱妹子走了以后,就数你会哄咱开心!”
“好了,喝口蜜水继续,再看一个,你也差不多该休息了。”
朱元璋笑罢,又喝了一口浓茶。
朱雄英点了点头,又拿起一份蓝色的奏疏打开。
“臣,锦衣卫指挥佥事陆伦上奏,秦王在封地多有不法,在王府大兴土木,役使军民在王府中建起亭台池塘,并与次妃邓氏在其中折磨宫人取乐,为取悦邓氏,派人沿海收买珠翠,使百姓家破人亡。”
“秦王还派人制作皇后的服饰予邓氏,又将寝房之床做成五爪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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