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唐臻去仁华报道的第一天,天不亮她就起了。
这会儿正在早点铺子,一碗热气腾腾的喷香小米粥,两个金黄酥脆的诱人焦圈,怎么吃都吃不腻。
吃过早饭,唐臻赶上了第一班地铁,却没能占到一个座位。
轰隆隆的地铁在隧道中飞速穿行,大家互相拥挤的站着,据说在京北平均通勤时间是五十分钟,但从这里上车到市区最起码都要九十分钟。
都说现在的年轻人喜欢躺平,唐臻不晓得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数据,反正在她眼中、在这列极速奔驰的一节节地铁车厢中,没有一个年轻人在躺平,大家一半脸上带着睡眼惺忪的疲惫,一半脸上带着迎接生活的美好期待。
这么早,这么勤劳,这么辛苦,又这么满怀真诚。
唐臻绷了绷站的有些发酸的小腿,莫名生出一股自豪激动,从今往后,这份勤劳和辛苦里,也有自己的一份真诚和期待了。
...
唐臻是第一个到的,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其余的新人才陆陆续续到齐。
不高不低的黑长马尾束在脑后,脸上没有化一点妆,米色的连衣裙堪堪遮过脚踝,就静静地站在过道靠窗的位置前。
窗外的树木青葱,巴掌大的绿叶交相呼应,投射进来的绿色朝气,把医院凝重的气氛都挥散了不少去。
落落大方的邻家女孩,得体规矩的漂亮,叫人一眼望过去,既觉得出众但却又不是那么招眼。
这样的人,怎么说呢?很难第一眼就看清。
因为出众跟不招眼本身就是两个反义词。
你要出众就不可能不招眼,你要不招眼就不可能出众。
如果说能把这两个词都集于一身,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是装的,要么就是缺乏某种活力。
唐臻显然属于第二种。
她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从小脑袋就聪明,天生是块学习的料子,无论学什么都一点就通,典型别人家的孩子,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一点毛病都没有,她性格内敛,不善交际,骨子里又有那么点小城姑娘与生俱来的腼腆羞涩,除了在学生的本分上用功以外,从来不会特意去为自己争取什么。
聪明内敛,明明是加分项,但不争不抢的腼腆个性,又让她好像说不上来的..差了那么一点果敢自信的魄力。
正因如此,唐臻就算是已经被录入了仁华医院的系统名单里,她也宁愿相信自己是天上掉馅饼的撞大运,而不敢相信是因为自己足够优秀,毕竟这里不是家乡那个出门买个东西都能碰见熟人的三线小城,这里是京北,全国的优秀精英都汇集于此的殿堂圣地。
也许你是金子,但这里金碧辉煌。
...
池于钦从大前天到昨天晚上连着做了六台大手术,家她都没力气回,更别提关注科室进没进新人的事儿。
要不是王秋琴见不到人...过来找她,估计她也就在办公室这么睡下去了。
池于钦向来浅眠,门柄刚一有响动,她就醒了。
“你怎么睡在这儿?”
“太困了,懒得回。”
王秋琴是第一批公费赴美留学归来的老人,在仁华心外干了快四十年,不论资历还是经验都是一把好手,前几年刚退休,结果又被返聘回来。池于钦是她带出来的学生,十几年相处下来的师徒关系,池于钦就跟她的孩子没两样,一看她这个样子,立马心疼起来。
快步走过去,拉过池于钦的胳膊,就把食指中指并拢摁在了她的腕间。
池于钦见状困意消了一半,笑道:“您也太大惊小怪了,我就是太困,凑活对付一觉而已。”
王秋琴没理她,确定脉搏正常后,才把手松开。
“值班室有床,下回去那儿睡。”
“嗯,知道了。”
池于钦伸了个懒腰,这一觉补得总算是回过点劲儿来了,起身倒了杯水给王秋琴——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群消息你没看?”
“我现在看。”
王秋琴接过纸杯,摆手道:“你别看了,我来就是和你说这个事的。”
话落,把手里的那几张简历依次在桌面上排开——“你看看吧。”
池于钦扫过一眼:“又进新人了?”
“什么叫又进新人?每年不都这时候嘛。”
仁华作为京北首屈一指的三甲级医院,除了秉承‘医病医身医心,救人救国救世’的医训外,传承与培养也是重中之重。
每年每个科室但凡有资历的医生,手底下都得带新人,这是规矩,也是传统。
池于钦在旁边低头喝水不说话,王秋琴一见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池于钦能力没得说,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上,就是这个臭脾气不受人待见,要不然每回分配新人的事情,也用不着自己专门来跟她说。
简历在桌上摊开,王秋琴手指点在上面:“瞧瞧,真年轻啊,一个个全是青春鲜活的生命。”
说罢,又指了指:“你看,都很优秀嘛,特别是这个,京北医科大..本硕博连读八年制,论文写不错,在校期间还得过奖呢,这可不容易啊。”
“学医的,光看简历..好像不够吧。”池于钦微抬眸,又浅浅地扫过一眼。
王院长笑了:“可你总得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吧,再说了,你刚进医院的时候也没好到哪去,就你那张臭脸挨过多少投诉,忘了?”
池于钦不做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嫌麻烦,新人嘛..刚从学校出来,装了一肚子理论知识,乍一看个个都是精英,但真碰着突发情况肯定都得傻眼,可你换位思考一下,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不让她们上手..不让她们碰着几次紧急状况,那永远都只能纸上谈兵。”王院长声音忽然正色起来,又道:“知道你不情愿,但不情愿也得带,医院不是你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地方,我们是有纪律有组织的团队,就算你的专业能力再出众,将来青黄不接,何以为继?这个责任你负得了吗?”
池于钦捏了捏鼻梁,终于在恩师的严词厉色中把眼皮抬了起来,移到桌上的那几份简历里,相较于刚刚的敷衍,态度明显是认真了不少。
“今年咱们心外的男女比例失衡严重啊。”
“哪里失衡?”
池于钦点了点简历,清一色的女生。
“你说这个啊,谁让你去晚了呢,被老刘挑走了。”
“到底是我去晚了,还是他故意的,我记得去年他就是这么干的。”池于钦说话从来不给谁留面子,哪怕今天就算还有第三个人在场,她也是这话“您有功夫真该敲打敲打他,拉帮结派也就算了,还搞男女对立,接下来还想搞什么?”
王秋琴对刘宗仁的做法,也是有意见的,可又没办法,毕竟这话他从来没在台面上提过,真拎出来说,到时候人家一个否认,反而是你敏感多疑了。
“要不...我去他那儿给你要个人?”
“不必了。”池于钦耸了下肩“他挑的人我嫌蠢。”
说罢,不带犹豫的便从几份简历中抽出一张——
“就她。”
王院长顿时眯起眼来——
“瞧瞧,小姑娘多水灵,一看就知道是个脑袋灵光的通透人。”
“我先声明,如果她不行,我不会留情面的。”
“这个你放心,如果她不行,我第一个让她走人。”
事情敲定,王秋琴离开办公室。
池于钦仰在椅子上,重新又拿起那张被自己留下的简历看了起来,入眼的是一张两寸的红底证件照,目光在照片上停了几秒,其余的略略扫过。
水灵吗?
眼睛是挺好看的。
最好脑子也顶用。
...
差不多过了四十来分钟,她们这班新人办了工牌,分配好了科室,换好了白大褂。
等再回到住院部的时候,查房的时间到了。
唐臻低头看着工牌上的照片,这是她临毕业之前拍的,白衬衫,马尾辫,不露贝齿的浅笑,脸颊上只涂了一层淡淡的粉,跟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唇膏,规矩之中带着舒服的漂亮。
她听见医生办的门响了,顺势望去,一个身段细长,面容姣好的女人从背光处走来,路过墙边架子上的免洗消毒液时,快速抬手挤压两下,那双手白到发光,手指比一般人都要纤长,来回搓揉两下,消毒液便在手中涂抹晕开。
池于钦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一阵风似的从唐臻身边吹过,除了消毒液的味道,还有一股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清香,沁了唐臻一鼻子。
随即..推开病房的门,信步迈进。
唐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趁着门还没阖上,赶忙紧随其后。
“池医生,您来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
池于钦声音清冷,面色不苟言笑,自带一种专家权威。
她的声音不大,很轻,如果不看脸的话,还有种朗润的感觉,可配上那张脸,莫名的就让人心颤起来。
唐臻在床尾站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池于钦的侧脸就跟拿刀削过似的那么凌厉。
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陈闵说的话——
“仁华心外的池于钦听过吗?”
“听过,她怎么了?”
“人美、嘴毒、心狠、难搞,千万不要被美色迷惑。”
..
查房到一半,又进来个人。
“池医生不好意思,我刚刚去上厕所了。”
唐臻认得她,刚刚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她也在。
女孩战战兢兢的怯懦样子并没有得到池于钦的丝毫宽容,她甚至连头都没回,只冷淡道:“不要紧,我会扣分。”
说完,继续下一个病房。
越过众人的时候,依旧目不斜视,身姿挺拔的背影只留下四个字——冷酷无情。
唐臻头低着,慢吞吞地把肺里的空气呼出去,又偷偷摸摸地往里吸气,难不难搞尚不能定论,但就目前自己看见的这个情况来说,反正是不怎么温柔。
人美,但不温柔。
池于钦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唐臻,她走路向来只看前面,至于身旁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她从来不在乎。
池于钦很傲,但有傲的资本,医学世家,头脑聪明,天赋之外又刻苦努力。
三十三岁的年纪,别人还在为晋升主治挠破头皮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心脏外科副主任了,参加过大小手术近四千台,主刀超过一千台,号称仁华心外第一圣手,既是年轻骨干,也是医院领导的重点培养对象。
大家对她是又恨又爱,恨她的臭脾气,但不包括天资聪明;爱她的技术过硬,但仅限手术台。
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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