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南卿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出身国公府,祖上曾随太祖打天下,子孙世代皆可享门荫入仕。但她是个女子,女戒女德的旧章注定让她于此无缘。
郁南卿不信命,她借用母家户籍,女扮男装。从院试到会试,最终,在昭元二十一年的金銮殿上,被圣上钦点为状元。
那年,她只有十七岁。
凭借出色的容貌和学识,拜入当时最受宠的宸王府,治水患、开边贸,以天下为己任,甚至在身份暴露时也被圣上免去死罪,开了大齐以女子之身立于朝堂的先例,真真正正风头无两。
可后来,也是这份特殊的荣宠将她彻底送入深渊。
昭元二十八年,宸王战败,雁门关失守。二十万大军向后退守八百里,死守京都。
往日络绎不绝的知府门口,如今一片萧瑟,门庭两侧燃尽的灯盏随风凌散,恍若黄泉路。
郁南卿一袭青衫,正坐于庭院中央。一手执笔,另一手压着一张地形图,正低头记录着什么。
青色的广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一小截晶莹如玉的手臂,半挽的青丝自后背垂曳下来,依旧难掩其风姿,同周围冷寂的庭院格格不入,精美得如同一幅画卷。
听到脚步声后,郁南卿也没抬头,只是专注的书写记录,旁边价值千金的琉璃盏早已空了,杯盏边缘隐隐结出层薄霜。
城内百姓早就随着大军逃命去了,连街头的乞丐都晓得为自己另谋生路,又有谁会在这时候来寻她?
郁家早已跟她恩断义绝,而宸王……她当众驳了宸王向匈奴借兵的计划,之前又挡了不少人的道,一朝失势满盘皆输。
到了这份上,她早已成为弃子。
一小截枯枝被踩踏压断,发出‘吱呀’的轻微声响,来人落座于侧。
避不开了。
郁南卿神色恹恹,终于抬了头。
来人一袭玄衣,身形清瘦,以银色面具掩着脸
——是那位让宸王弃城而逃的叛军首领。
郁南卿没有上过战场,却也在兵策上跟面前这位打过不少次交道。如今对方主动寻上门来,郁南卿愣了一下,才搁下笔笑问:“你是来杀我的?”
萧祁泠没有说话。
郁南卿眯着眼瞧了对方半天,银色的面具线条凌厉而又张扬,墨发却未如往常那般束冠,只是用一枚剔透的玉簪固定,靠近时似有一股清幽白檀香,跟郁南卿想象中的血腥味完全不同。
“郁南卿。”声音被刻意压低,又略带些清冷,“萧祁浚将你送给我了。”
萧祁浚,即郁南卿的旧主宸王。
郁南卿并不意外,萧祁浚要是真能让她安安生生在这座城了却余生,她才会觉得惊讶。苍白的脸上散出几分嘲弄的笑:“你不接着乘胜追击,却跑来这儿寻我,我的命有这么值钱?”
“我没有要杀你。”
萧祁泠投下的阴影完全将郁南卿笼罩住,藏在面具后的桃花眸微微眯起:“早就告诉过你,他靠不住。”
郁南卿低头看了眼被压住的青衫一角,压着纸砚的手渐渐攥紧。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从面具上传来的森冷寒意。
“他靠不住,难道你就靠得住了?”
郁南卿往萧祁泠的方向凑近过去,潋滟的眸光轻轻流转,嘴角勾出一个古怪又蛊惑的笑容:“你既来了这里还装什么清高?难道,你不想要我吗?”
话音刚落,对方的手已钳上了她的下颌,制止了她的继续靠近。
郁南卿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咳嗽不止,在荒凉的院子里尤为撕心裂肺,直到两滴血溅落在地形图上晕染而开,才堪堪止下。
她像是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胡乱用指腹抹了下嘴角。
抬头时,一方锦帕被递到眼前,精致的绣纹配着淡雅的熏香。
明显是女人的贴身之物。
郁南卿盯着锦帕微微出神,不禁胡思乱想,这叛军首领后院已有佳人,她要真被捉走,岂不就得当妾了?
萧祁浚当年以侧妃之位许她,她也没动摇半分,如今这光景可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萧祁泠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视线随着染开的血梅落在布防图上,眸色加深:“这是,雁门关作战图?”
院中寂静了半晌,月色清幽照亮纸砚。
郁南卿侧过头,一手搭在图纸上,散开的宽袖掩住字迹,满脸无辜的反问:“雁门关已破,哪来的作战图?”
萧祁泠的视线在她勾起的唇角匆匆一瞥,低了嗓音:“你既有对策,交战时为何不用?若是以此布防,此战恐怕还要打上些时日。”
郁南卿低头戳着纸砚玩,随口道:“打得快打得慢不都是你赢,何必再多劳民伤财?”
萧祁泠显然不信她这套说辞,眸中寒彻不减:“萧祁浚不信你?”
郁南卿‘噗嗤’一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在这荒凉的院子里显得十分荒唐。
萧祁浚同匈奴勾结,并不想损耗过多的战力,自然不愿放手一搏,但她没想到这叛军首领这么快就能猜到他们不和。
郁南卿没有多作解释,只是轻柔的拂开萧祁泠的手,笑声且停,兀自出声:“街口孙大娘的儿子就没能回来,你知道这一战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吗?”
不待萧祁泠开口,郁南卿又像是自我宽慰一般,絮絮叨叨:“城破的那刻我已自我忏悔了,你说去了地狱阎王那儿,是不是也能酌情减罪一二?”
萧祁泠的视线随着郁南卿落到那盏琉璃杯上,她先一步夺过杯盏,置于鼻下轻嗅。
少顷,脸色大变,骇然道:“郁南卿!”
郁南卿唇边还有方才未擦去的些许殷红,妖冶艳丽如精怪一般。被这一声带有怒意的嗓音震得瑟缩了一下肩膀。
好凶。
郁南卿心想,难不成这叛军首领真因为之前的战役败在她手里,而对她恨之入骨?
她自戕都不行,非要亲自动手才可以?
但她也能理解,于是从善如流地道:“我还有几句话,你等我说完再动手吧,放心,我一定不会先咽气的。”
“萧祁浚向匈奴借兵买马,以嘉裕十四城为质,匈奴野心勃勃,若是他胜了,大齐百姓就要遭殃了咳、咳咳……”
萧祁泠沉着脸起身,吩咐守在外面的亲信:“传军医。”
郁南卿抬起手,冰冷的手抓住了萧祁泠的小指,一双靡败的美眸在此刻骤然变得清明:“萧祁浚既把我送给你,我总不能让你赔了本。”
萧祁泠眉心皱起:“你想说什么?”
郁南卿的语气中满是戏谑,声音却轻柔似水:“京城的粮草、军备、布防,你要不要?”
萧祁泠反手抓住她的胳膊,那双深邃不见底的黑眸直直盯向郁南卿:“你就非得说这些?”
她的声音不再如一开始那样低沉,泠泠清润,陌上如玉。郁南卿还以为自己被毒逼出了幻觉。
“不说就来不及了啊。”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体力都在快速的流逝,毒侵入肺腑,带来钻心的疼痛。
郁南卿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布防图下厚厚的信封塞入萧祁泠手中,眼里渐渐失了光彩:“你说萧祁浚靠不住,我把这些都给你,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信封被接过的那一瞬间,郁南卿也如断线的风筝,再攀不住石桌,无力的往下滑。散乱的青丝如流水般蜿蜒而下,溢出的鲜血在嘴角留下一道血印子,衬得她的脸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惨白。
神志渐渐模糊,在触地的前一秒,摔入一个带有凉意的怀抱,遮挡住周遭肆虐的寒风。
面具掀开一角,露出细腻如雪的下颌角,好似工笔描画般精巧绝伦,墨发垂曳散了一身。
郁南卿被包裹在这股冷檀香中,看着最后的一缕残阳在天边缓缓收尽,像是在宣告一个王朝的彻底落幕,待到翌日旭日东升,定会是一片新的盛景。
可惜她看不到了。
孱弱的身体渐渐透失生机,五感尽失中,留下最后一句:“若我能先遇到你……也许我们……”
萧祁泠颤声问:“我们也许如何?”
郁南卿闭上了眼,没有再给她任何答案。
满院皆寂,空中呼啸着落下大雪。
斑斑荧光,配着寂寥的月色,像是在为雁门关之役而哀鸣祭奠。
……
……
“大夫,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都两天两夜了人还没醒,再这么烧下去人怎么扛得住?”
“我得去告诉老爷,小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们秋水阁的也别想好过!”
“姑娘,这人迟迟喂不进药,老夫也无能为力,还望另请高明。”
“不行,求求您再试试,再试试……”
……
好吵。
从濒死的窒息感中醒来,耳畔嘈杂的人声断断续续,还盼随着几声哭闹,听得郁南卿头痛欲裂。
大概是烧得太厉害,郁南卿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能凭借本能含糊道:“别吵了……”
杯瓷落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床榻被人撞了一下,响起比刚刚更为尖锐的哭喊声:“大夫大夫,我家小姐醒了!”
紧接着,郁南卿感觉到自己被人扶起,一碗酸苦的药被强行灌入口中。
“只是落水后的风寒之症,只要人醒后按时用药,用不了几天便能恢复。”
郁南卿浑浑噩噩听着一旁之人的话,心道是哪来的庸医,她给自己下的是药石无医的烈性毒药,几碗药汤能抵什么用?
可不知道是不是入腹的药汤起了效用,片刻之后,郁南卿还真有了几分力气,勉强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熟悉的床幔,金玉流苏点缀其上,奢华无比,看清旁边趴着哭泣的丫鬟后微微一怔:“……沉香?”
被叫到的丫鬟扒在床沿,眼泪汪汪的看着郁南卿:“小姐,你都昏睡两天两夜了,一直发着高烧大夫也没有办法,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跟夫人交代啊呜呜呜。”
“行了,小姐刚醒来不要吵着她,快去把另几贴药煎了,千万不可经他人之手。”
旁边另一个年长的妇人端了盆热水进来,郁南卿偏过头,愣了一下,道:“嬷嬷?”
纪嬷嬷‘哎’了声,伸手用帕子替她细致的擦去额上细汗:“身子如何了,还难受吗?”
郁南卿刚醒来,看着眼前早已逝去的二人,脑海中的记忆一点一点的回笼。
片刻后,她深吸了口气,出神的眸光终于有了焦距。她的目光重新落到纪嬷嬷脸上,饶是再为惊诧也不得不令自己冷静下来。
“嬷嬷,如今是何日了?”
“今日是二月初八,你高烧了两天两夜,大夫说你再醒不过来就麻烦了,还好,还好,定是夫人在天上庇佑。”
二月初八。
昭元二十一年,二月初六,国公府迎来一道赐婚圣旨,将郁南卿许配给废太子萧祁泠。宣旨太监为了体现国公府荣宠,便特意于花园内当众宣旨。
郁南卿已过科举院试乡试,只要在下月春闱考取功名便可彻底摆脱后宅束缚,对于此赐婚圣旨自然不愿。国公府其他人担心她抗旨不尊,便在她犹豫之时直接将她推入水中,也就有了刚刚醒来那一幕。
郁南卿回到了七年前。
前世种种,倥偬一梦。
她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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