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说。”
小池柚固执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吐。
“我,就是不想,说,再见。”
池秋婉蹲在9岁的女儿面前,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是基本的礼貌呀。你看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墓园去,要不是白老师亲自去接你回来,你是不是还在那里吹冷风呢?和老师好好道个别,也不难啊。”
见池柚沉默,池秋婉又道:“平常放学什么的,你不是都会说的吗?怎么今天……”
小池柚蓦地红了眼睛:“今天和平常不一样!”
池秋婉耐心地问:“哪里不一样?”
池柚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抠着手指头,才磕磕巴巴地说:
“以前……以前放了学,我知道,第二天,还是会见到老师的。”
池秋婉明白了池柚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所以这次不肯说,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老师了?”
池柚不做声,只是抠手指的力气又大了些。
她也说不清楚今天的“再见”和以往的“再见”有什么不一样。但今晚在楼下,她看着白鹭洲站在出租车旁望向自己的目光,分明是在等着自己说什么的样子,她的心头忽然涌上一种感觉。
她想起了最后一次见爸爸。
那一次,她和爸爸说再见时,爸爸脸上的表情也是和平常一样微微笑着,只是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又莫名地深。
或者说是用力。
又或者说,好像是很想要再多看那么一秒钟。
她这样的年纪,尚未被社会化训练过的心智还分不清善恶对错。她只知道,那次之后,再也没有人带着自己去好玩的地下室里看各种各样的标本,也没有人握着自己的双手,耐心地教她怎么缝合起那些肉块。
她现在或许什么都分不清,可是生命中有人离开之后,她开始分得清“暂别”与“永别”。
她不愿和白鹭洲永别。
可白鹭洲看向她的眼神里,已经在诉说着对她漫漫余生的祝福。
池柚很低落地过了一段日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期间她偶尔听到妈妈在客厅里打电话,有时诚恳有时急躁,好像是找不到下一个愿意接纳池柚的小学,很是苦恼的样子。
时逢初夏,没多久就是期末了,池柚这次被逼退得突然,期末考都来不及参加。这个时间点也难找下家,愁得池秋婉寝食难安。
天气热了起来。
还不及酷暑,家里的空调还用布罩子笼着。可是夏雨欲来,天空闷沉沉地滚满乌云,空气里又湿又热,惹得人心里又几分烦躁。
池柚侧躺在凉席上,旁边的电扇因为老旧出了点故障,重心不稳,嗡嗡风声中时不时传来几下金属板点桌的吱呀声。
今日尤其闷热,窗外肥厚的绿叶被风刮得呼呼作响,枝叶簌簌摩擦乱摆。
她半阖着眼,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上黏着一层薄汗。像是被涂了文玩油的新器玩,嫩生的表皮受着难言的缚束。
昏昏欲睡间,池柚模糊地想:
谁要是在这个天气倒霉死掉了,尸体肯定臭得很快。
防盗门忽然传来动静,门一开,池秋婉的声音就响起:“快请进,快请进。”
玄关有两个人在换鞋的动静。
随着拖鞋落地,另一个人也开口了:“谢谢,大小刚好。”
池柚一听那声音,困顿的眼皮瞬间睁开,一溜烟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就拉开门跑到客厅去。
池秋婉见池柚出来,忙说:“小柚子,和老师打招呼。”
池柚愣愣地说:“老、老师好。”
才换好拖鞋的白鹭洲点点头,“把文具拿出来,准备上课。”
池柚:“啊?”
池秋婉一边小心注意着白鹭洲的表情,一边急急地对池柚说:“啊什么啊,快去拿呀。”
看得出,妈妈万分珍视白老师的到来。
池柚:“哦……好,好。”
池柚快步回到房间,将桌上和架子上摆着的器官标本罐子急急忙忙地收到一起,叮叮咣咣地塞进柜子。又忙去翻书包。在取出课本的时候,她竖着耳朵听妈妈和老师在客厅的闲聊。
原来是白鹭洲已经结束了大学那边的事,刚好放假了,她说自己反正也无事,就答应了池秋婉来做一个暑假的家教。
池秋婉道谢声没停过,白鹭洲也一直在客气地说没事不耽误。
过了一会儿,白鹭洲走进池柚的卧室来。
她胳膊下夹着一叠卷子,坐下以后,直接将卷子铺开到池柚面前。
“这是你没考到的期末考卷子,一张二十分钟,写完我现批。”
池柚嗫嚅:“卷面标准时间是一个半小时……”
白鹭洲“嗯”了一声,“我知道,但对你来说,二十分钟够了。”
池柚拔开笔帽,伏在案上时,偷偷看旁边的白鹭洲。
白鹭洲就像往常在白柳斋辅导她功课一样,自然地走过来,自然地坐下,自然地和她说话。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天气热了,她今天穿了件池柚没见过的浅色无袖衬衣。
池柚恍惚了一瞬,不知是此刻自己在做梦,还是许多天前她退学那件事是在做梦。
旧风扇还在嗡嗡吹,依旧不时传来吱呀声。
窗外的热浪像水一样穿进来,混在每一个空气分子里,连电扇吹出的风都是带着些热气的。窗台上的麻雀落下一秒,也嫌铁栏杆不适,立即又飞入绿油油的厚叶中。
白鹭洲低着头在写什么东西,细白手指握着钢琴黑烤漆般温润的钢笔,手背上一条冷色血管蜿蜒向手腕。
油画册上最漂亮的手就是这样。
白的极白,青的透青,只关节在用力时发着一点红。
白鹭洲头没抬,问:“你不写卷子,发什么呆?”
池柚说:“老师的手要是可以剁下来,做成标本,我一定会把它摆在桌上最好的位置。”
“……”
白鹭洲握笔的手抽动了一下。
白鹭洲放下笔,“为什么突然这样想?你又不是第一天看到我的手。”
池柚坦诚道:“以前没想过会和老师分开,上次,上次……那天晚上,我才后悔,都没有留下一点能纪念老师的东西。”
白鹭洲轻笑了一下,摊开自己的手,“这个剁给你了,我以后用什么写字?”
池柚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不要了,还是留给老师写字吧。”
池柚又说:“我听妈妈说,老师为了我的事,和学校其他老师吵架了?”
白鹭洲沉吟片刻,“算是吧。”
池柚:“吵得严重么?”
白鹭洲反问:“严不严重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很严重的话……”池柚抠着笔帽,声音变小,“老师为了我再回学校去要到这些期末考卷,一定……要受很多委屈吧。”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白鹭洲瞥了眼腕背上的表。
“这张卷子你只有十六分钟的时间了。”
池柚闭了嘴,专心写起卷子。
过了一会儿,白鹭洲写完了手上的东西,第一时间又看了眼表,见离收卷还有一些时间,便缓缓舒出一口气,抬起下巴抻了抻酸痛了好些天的脖子。
她顺便观察了一圈池柚的卧室。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孩的卧室。
与普世对于这类特殊小孩的想象不同,池柚的房间好像和普通小女孩的房间没什么不一样,甚至要更加精致粉嫩。
窗帘边的星星灯带,床头戴着珊瑚色蝴蝶结的小熊玩偶,还有墙上的少女日漫海报、桌角上的Hello Kitty手办,多的是此类可可爱爱的有趣东西。而且池柚的审美很不错,她把所有的玩具和挂饰都摆得非常和谐,色彩的搭配和类型的罗列都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白鹭洲却在慢悠悠地思考着:
她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哪儿了呢?
抽屉?
大衣柜?
布箱?
其中是不是还有一只空置已久的玻璃罐,等着泡入一双完美的人手?
这些看似可怖的想法缓缓淌过脑海时,白鹭洲居然丝毫不觉得害怕。
搁在以前,要是旁观到此情此景,她的内心绝不会是这样平静。就算不会吓到失仪,背后也起码要浮一层鸡皮疙瘩。
多可怕啊,你眼前的人,正在想着怎么剖下你身体的一部分。
可是真的认识了池柚这样的孩子,参与到了她的生活中,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度过这有些闷热的寻常夏日午后,白鹭洲才发现,起码,池柚是不一样的。
池柚就好像一把窄薄锋利的小刀,可她的天性中,也同时为自己铸了一具刀鞘。
只要你不允许,她就绝对、绝对不会抽出她的刃尖来。
池柚带来的安全感,竟远大于她带来的危险感。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生命体。
白鹭洲暗暗地想。
又一会儿,白鹭洲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在脑海里用了“安全感”这三个字。
微微怔愣后,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便是她一进到这个房间就不自觉感到放松的原因。
这里仿佛独立于世外的一个小世界。所有长期积压在她身上的重量都短暂地留在了池柚的卧室门外,不论外面的人与物怎样翻涌变幻,起码在这两个小时里,她不用为任何俗事挂心。
池柚身上那种天真又残忍的感觉,像是一篇笔法稚嫩的□□。
可□□也是童话,不是么?
……
童话,是白鹭洲从小到大都不曾奢望过的东西。
窗外忽然一阵狂风声。
白鹭洲不禁侧目。
只见窗外,突兀的“哗啦”巨响,闷藏了大半日的暴雨骤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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