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帕里黛试探失败,折戟而去,那边阿依古丽的心情刚刚好了些,就又开始为明日的葬礼操心了,对陆昭言叮嘱道:
“陆妹子,明日发丧的时候,一旦出了明教大门,你就躲远点。”
陆昭言:“为什么?”
阿依古丽:“……不是,等等,帕里黛人都走远了!她便是有顺风耳,也听不见咱们在这儿说话,你就别仨字仨字往外蹦了,成吗?”
陆昭言:“哦也不至于这样,我是真的好奇。”
阿依古丽这才继续道:“因为现在明教内部,肯定有外面混进来的人。即便你选择了提前发丧,想要打那些还没来得及混进来的家伙一个措手不及,可已经混了进来的人,是很难被筛选出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昭言也明白了:“原来如此……如果能够在老教主的葬礼上,把新任教主和她的心腹刺杀至重伤,对那些天天只盼着明教早日倒下的人来说,这该是何等的好消息!”
阿依古丽:“哦也不至于这样,估计到时候所有的刺客都只会冲着你去,因为你是咱们这群人里唯一一个功夫稀巴烂的。”
陆昭言:……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说归说,但阿依古丽还是很热心地在帮陆昭言想办法。因为如果真的在老教主的葬礼上,她选择的托孤人选、明教圣女当场遇刺,不仅说明楚凌云实力不够,护不住自己人,更说明这位一代豪杰临死前做了个何等愚蠢的决定,只怕英明不保:
“实在不行,你到时候就往老教主棺材旁边躲。虽然看起来怂了点,但江湖上有规矩,不管再怎么闹,也不好随意掀了别人的棺材,毕竟死者为大嘛。”
陆昭言:……老教主也没惹你们任何人!
正在两人愁眉不展之际,之前一直在外殿,接待除了帕里黛之外的执事和堂主的楚凌云已经和她们依次见过面,好让所有人得知,现在的明教教主已然迭代完毕,日后,她们将要听从楚凌云的号令。
楚凌云这边刚处理完这些事情,便见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帕里黛怒气冲冲走出,不由得心中一惊,心想,可别是她要对圣女和护法不利,赶忙前往廊间,果然见到了相对无言的陆昭言和阿依古丽,便走上前去问道:
“我刚刚看见帕里黛匆匆忙忙离开了,她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吧?”
待两人将这番争执和之后的商讨转告给楚凌云后,饶是这位年纪轻轻便武功大成、更一夜之内登临高位的新任明教教主,也没了主意,只能对陆昭言嘱咐道:
“姐姐,明日里你只管跟着我,半步也莫要离开,我护着你。”
阿依古丽和楚凌云之间,毕竟有十好几年抚养照看的情分在,闻言下意识便反驳道:“这怎么成!万一伤着你——”
楚凌云突然开口,打断了阿依古丽的话,淡淡道:
“——这些刺客就算不伤着我,可她们只要出现,也就等于把我的脸面扔在地上踩了。”
身穿白衣,高挽长发,袖口和腕间都绑了小牛皮护腕的少女虽然面色不好,若有若无的病气依然缠绕在她脸上,可眼下,她看向陆昭言的眼神,却已经有了和老教主近乎一致的霸气,那是在“整个光明顶都是我的东西”的心态下,才能萌生出来的上位者的姿态:
“阿依古丽,你觉得她们敢这样挑衅阿母吗?便是阿母重病的时候,怕也是不敢的吧。可是你看,这镇妖塔一倒下,之前被她强行压下去的魑魅魍魉,就一股脑儿地全冒出来了。”
阿依古丽无言以对,因为楚凌云的确一语中的,指出了最关键的部分:
哪怕是在明教内部潜伏了多年,本身已经有一定实力和权势的间谍与刺客们,在老教主病入膏肓、缠绵病榻之际,竟也不敢造次半分,只有在眼下,楚凌云登临高位的时候,才敢出来赌一把“主少众疑”的微末可能。
见阿依古丽沉默不语,楚凌云便单方面下了结论。
她看起来那么年少,可正是从这样执着的少年人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重量,连带着她伸出去,死死抓住陆昭言手腕的手,都宛如一块生铁一样,冰冷又强硬。之前她未曾接过圣火令时,陆昭言曾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温热,便从此一去不返,渺然无踪:
“她们要是真的能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伤着姐姐,那就是我的无能。”
“此事已定,不容再议。总之,我不会让姐姐受伤的。”
可正在楚凌云和阿依古丽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的当口,陆昭言试探着出声了:
“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其实也是能自保的?”
结果陆昭言这话一出来,甚至连最信赖她的楚凌云都没接茬,而是叹了口气,不放心地嘱咐了陆昭言最后一句:
“姐姐,明日你千万不要离开我五步开外。”
阿依古丽也忧心忡忡嘱咐道:“教主说得对。明教毕竟还是以拳脚功夫见长,但教主还是少年人,正在长高的年纪,身量未成,再远只怕也够不着……总之你千万别乱跑,只要来的人不多,我们俩保护你一个还是没问题的。”
陆昭言:“这可不成。我从小就知道,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疏忽上。”
“我要是外来势力的话,肯定会抓紧一切机会,跟所有能联合的势力合作,便是驱虎吞狼也在所不惜。总之要把人手凑得足够多才行,这样才能毕其功于一役!”
阿依古丽十分惊恐:“……明教也没有惹你吧!你为什么总之可以面无表情心如止水地说出这么可怕的政治斗争来啊!”
陆昭言:哦不好意思,忘了你们没经历过三国,更没经历过革命,对荀彧和孙中山都不太熟,失策失策。总之意思是这个意思,你们意会一下就行。
阿依古丽这边的心情,正在经历从“我们光明顶上有这种造反大杀器,是不是太像反贼配置了”,到“哦不对不好意思我们本来就是反贼,那没事了”,再到“就算是反贼这也太过分太可怕了”的三级跳,而楚凌云那边则对陆昭言的惊人表现接受度更高些,许是真的打心眼里信任这位看上去就温和可靠的姐姐,便问道:
“那你有什么办法么?”
陆昭言回答道:“我得先去厨房转一圈,才能确定有没有。”
楚凌云又追问:“大约要多久?”
陆昭言答道:“半炷香左右。如果没有的话,我就让小桃花去给你们报信,我们再议此事。”
阿依古丽其实对此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她尊重陆昭言的本事,那是尊重她处理杂务、目光长远和有一手做饭好手艺的特长,从来就没指望过,这位温吞吞得像个面团的姑娘,能有什么杀人的狠辣手段。
她已经做好了和楚凌云一起在半炷香后,看见陆昭言选定的那个小跟班来报信,说“陆姐姐说她做不到”的准备,可万万没想到,一炷香过去,两炷香过去……直到下人们都赶制好了丧幡、纸钱、挽联、纸扎的车马侍从房屋,连带着把她们仨要穿的麻衣都裁好了,在短短两日之内,接到信息后就马不停蹄往光明顶赶的,远远近近方圆百里之内的所有势力来的使者,全都祭拜过老教主后,小桃花到了也没露面。
于是阿依古丽难免从心底燃起了一点微弱的期望,招手唤来一位普通教众,对她吩咐道:“你去看看圣女在做什么,不要惊动她。”
这位教众依言而去,没多久,便折返了回来,满头雾水地回禀道:
“报告护法,圣女她正在厨房里……”
阿依古丽满怀希望:“炼制毒药?”
教众面色微妙地摇头回答道:“不曾。”
阿依古丽的希望之火立刻熄灭了一半:“在铸造什么神兵利器?”
教众欲言又止,最后叹息道:“不曾。”
阿依古丽心如死灰,不抱希望道:“难不成是在做饭?”
教众神情祥和地点点头,超脱淡然得仿佛被陆昭言传染后的第无数只水豚:“正是。”
她见阿依古丽面色已经处于微妙的“这日子是半点盼头也没有”的绝望,和“你最好能给我倒腾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的孤注一掷的期盼之间,生怕阿依古丽被陆昭言气得走火入魔或者狂性大发,赶忙补充了一下她从小桃花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听小桃花说,圣女从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厨房里,把门窗都锁了个严严实实,叮叮哐哐的锅碗瓢盆的动静足足响了小半宿,还时不时有倒油爆锅的声音传出,直到半盏茶前才停止,现在圣女已经睡下了。”
“您老要是有什么疑惑的话,不如直接去问圣女?”
阿依古丽疲惫地挥挥手,半点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件事了:“……很好,你下去吧。”
教众闻言,赶忙抱拳行礼离去后,阿依古丽这才转向楚凌云道:“你看看,你看看,她这是干什么!难不成要抄着铁锅去敲人?先不提她能不能拎得动那玩意儿,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打中人,单说明日出殡的时候,大家都披麻戴孝,哭得好不伤心,结果就她拿着口铁锅……这也太煞风景了,成何体统!”
“若换做以前,我少不得还能念叨她几句,可现在她已经是圣女了,和我平级,我不好没缘故地去训斥她,况且她这也是一片忠心,不如你去劝几句……凌云?”
楚凌云一抬手,制止了阿依古丽焦急不已的念叨,低声道:
“凡是姐姐说的话、做的事,从来就没有真正失了分寸的时候,更不会逞强去许诺自己完全做不到的东西。”
“她既已这么说了,那么我定深信她能成事。此事已定,护法,无需赘言。若是明日,她的对策实在不成,只管让她伏棺痛哭,说是‘恸极忘形’便是,又有谁敢坏了江湖规矩,硬要在逝者的身边杀人?”
阿依古丽闻言,又看了看楚凌云与老教主愈发相似的、说一不二的上位者的神情,一时间只觉得又陌生又欣慰。
她心知已经有了这般王者姿态的人,凡是认真做出的决策,从来不容别人反对。自己已经仗着多年来的情分,让楚凌云说了两次“此事已定”了,在多啰嗦,未免有倚老卖老之嫌,故而也只能退让一步,叹道:
“好罢。那我再加强一下葬礼周遭的布防,以防万一。”
楚凌云略一颔首:“有劳护法。”
她们这边,已经把陆昭言“该不会要拎着铁锅去揍人”,和“还得从根源上加强布防”的两大种可能,完完整整地推测了一遍,殊不知,不光她们是这么想的,所有暗中蠢蠢欲动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明教所处的光明顶上,怪石嶙峋,枯松倒挂,倒也难为当年明尊开宗立派的时候,竟能上得来。
总之,整个山头上都没什么遮蔽物,白日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很快就能被严防死守的层层护卫发现并逮起来,使得那些强行混上来的探子和刺客,不管想商议什么事,都只能苦苦等到晚上再说。
老教主是前一天晚上没的,结果等消息传出、她们全都混入明教并成功接上头,已是次日白天的事情了。
众人会合后,某位刺客实在忍不住,当场就抱怨了起来:
“是谁定的这么快就发丧的规矩,未免也太仓促了些,我们不少姊妹好手甚至都没能赶过来呢!”
立时便有人应和道:“是啊,我在路上接到信息的时候,一看只有一日的时间,当场就吓得魂儿都没了,愣是跑死了一匹马,才借着‘吊唁老教主’的名头混进来……这到底是谁的馊主意,好狠的心!”
有人猜测道:“莫非是阿依古丽?毕竟这些年来明教圣女之位空缺,都是她和老教主在做这些鸡零狗碎的破事。眼下老教主去世,她若是要把整个光明顶都一力扛起来,也不是不行,无非就是累死得早了点而已嘛。”
正在众人议论纷纭,莫衷一是时,突然听到一个格外丝滑的声音从暗影中传来:“这可不是阿依古丽下的决定。”
然而,不管她的声音再怎么轻柔,都遮盖不住潜藏在这看似无害的表象下,几乎都能滴出毒来的满满恶意:
“诸位的消息都过时多久了?眼下明教不光有了新上任的圣女,这圣女还是个厉害人物呢,在老教主的面前,都能面不改色、对答如流,想来明教得此奇才,定然如虎添翼,锦上添花。”
众人一惊,齐齐拔刀的拔刀,按剑的按剑。看起来最年长的某位刺客眼力和耳力俱佳,立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因着夜色实在太沉,她们议事的时候因为不想打草惊蛇,又没有点火把,使得不管这位刺客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不由得沉声道:
“阁下是哪位?如此隐迹潜踪,装神弄鬼,可不是什么好人做派,不如出来和我们姊妹见上一见,也好让我们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黑暗中的那人闻言,又笑了一声:“我固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诸位也不是呀?大姐就别笑二姐了,咱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者,比起我的身份,明明眼下诸位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不是么?”
众刺客对视一眼,为首的那位年长者谨慎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道如丝绸和酪浆般细腻的声音有多甜,蕴藏在里面的嘲讽就有多重:
“明教教主之下,先设圣女与护法,随后,又有四执事、八堂主。然而,上任明教圣女揭竿而起的那场动乱过后,老教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愣是让圣女一职空置多年,连带着也未设内外务执事,光明顶上这些年来,得力的可用大将足足少了三员。”
“结果明教都自断臂膀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把诸位压制得抬不起头来。放眼西域,除了明教之外,可还有第二个山头?怕是没有吧?诸位也太厉害了,真真是极有志气的。”
众位刺客的面色立刻就不好了,因为这人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往她们的肺管子上戳,戳得那叫一个狠毒,刀刀见血:
“今日老教主不幸身亡,幼主登位,尚不能服众,阿依古丽又不能面面俱到,诸位才有在这头凶狮庞大的尸体边上苟延残喘的机会。但小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若不趁其尚且弱小,翦除爪牙,日后放眼西域,可还有诸位立锥之地?”
这番话要是是从刺客们同伙口中说出的,那问题不大,保不准这些大字不识几个、只会跑江湖的文盲,还得夸这人几声,说她有文采,是个体面人。
但这些话不仅是从敌友不明的这家伙口中说出来的,还涉及明教内部人员安排,以及某些相当敏感的陈年旧事,使得众刺客一时间,竟无法分辨出这人是来干什么的:
这是来帮我们的同行,还是来搅局的棒槌?
于是为首的年长刺客小心翼翼试探道:“阁下的意思是……?”
眼见着刺客们对自己的态度,终于从一开始的警惕防备,变成了眼下的半信半疑,那道声音这才得意地笑了起来,柔柔道:
“打蛇打七寸,斩草要除根。”
“我要是你们,我就不会去碰楚凌云这个一看就扎手的点子,转而去对付明教新的圣女,陆昭言。就连‘早日发丧’的决定,都是她做下来的,且想想吧,这种人将来要是真的成了气候,西域哪里还有诸位说话的份儿!”
众刺客被她引导着往这个方面一想,属实是摸鱼一念起,顿觉天地宽:
对啊,这人说得在理。别的不说,单看这个叫“陆昭言”的家伙,能够快刀斩乱麻,做出这个“不太符合常理但又没啥大问题”的决定,就知道她在人情世故上,肯定不会像老教主和阿依古丽那样讲义气、爱上头、好糊弄。
既如此,现在把她给弄死,总比日后她成了气候,身边无数人把她保护得风吹不进、水泼不入来得强!
一念至此,为首的那位年长刺客赶忙换了口吻,恭敬道:
“阁下愿意跟我们说这些,想来也是不愿见明教在西域横行霸道、一家独大的侠士。既如此,劳烦阁下多跟我们说说,这位圣女她武功如何?”
藏身暗处之人讥讽一笑,不屑道:“武功?她在被老教主直接任命为圣女之前,不过是个厨子而已!要是连这种人都对付不了,诸位混上光明顶还有什么必要?不如趁早回家种地去,还能赶得上今年秋收呢。”
这话一出,饶是刺客们再怎么冷静,也不由得像是往烧开的油锅里甩了一滴凉水那样,当场炸开了:
“怎么可能!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是,她可是老教主临终前亲自指定的托孤人选,要说一点武功都不会,未免太荒谬也太托大了些吧?老教主是真觉得楚凌云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还是怎么着?”
“我也觉得,她应该是大隐隐于市的那种类型吧?所以才会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
“虽说明教历代圣女,都不以武功见长,但疏忽到这地步也属实罕见……阁下莫不成是来诓我们的?”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那位最年轻气盛的刺客突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
“要我说,这不像是给新教主找的圣女,更像是给她找的老婆!”
那道声音:?
年轻刺客振振有词道:“你看,她是厨子,肯定会做饭,又脾气好,会照顾人;虽然年长小教主几岁,但年纪大点才会疼人。”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说是选圣女未免有些轻率,但如果是给小教主选妻子,那就很合理了啊,甚至还是最优解呢!”
就这样,年轻的刺客成功用她那万马奔腾的思路,把所有人都从康庄大道一路拉去了路边水沟,再怎么纠正也都纠正不回来了:
“别说,真有点道理啊。虽说女子之间缔结婚姻并不常见,但有这些年来的无数先例打底,倒也不是不行。而且明教本来就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有这种做法也不奇怪。”
暗中的那人:??
“还是贤妹有大智慧!莫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娃娃亲?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杀陆昭言的性价比立刻就高了,既能从公事上打击明教,又能从私人感情和面子上给楚凌云一耳光……妙哉妙哉,世界上怎么真有这种一举三得的好事呢!”
暗中的那人:???不对,刺杀计划促成是促成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向着我始料未及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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