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蒋时延的加班频率变高,信审处也格外忙碌。
昙信通第一批试点发行的具体方案已经确定,范琳琅负责审查和推进,看上去责任重大。
秦月把计划拿给唐漾过目,“审查基本等于没事做。推进的话,她主要负责在内网查询昙信通所归属理财产品种类提交的截止时间并提交产品,产品内容是风控那边在做,我把关,”秦月开玩笑,“所以相当于给了她一个课代表交作业的任务,其实没什么卵用。”类似一把空气做的权杖。
唐漾好笑地推了秦月一下:“你这人说话真是,也不怕门没关严。”
“不严就不严,她打我啊,”秦月不屑地哧一声,“我真烦这种在办公室待得一身油腻,满脑子弯弯绕绕的老女人,还坐在周自省旁边,她怎么不直接坐身上啊。”
唐漾又是失笑。
她把秦月拿过来的东西保存好,给敖思切打了个招呼,捞起车钥匙和秦月下了楼。
“你开车,还是我开车?”唐漾问。
“你开吧。”秦月道。
电梯里面只有她们两个人。
徐徐下行时,秦月高跟鞋的鞋跟在地面踏着有节奏的声响,她忽然冒出一句:“就该你开,你有男朋友,你开车技术肯定好。”
这……
唐漾忽然被骚到,眼波潋滟地搡她:“好好说话。”
秦月一本正经地反问:“好好是谁?”
惹得唐漾忍不住又挠了一下她的腰。
是的,唐漾和秦月这几天频频聚头,在上班时间外出。
唐漾最近把工作重心从昙信通转移到九江专案上。
她进行最后一次核查时,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财务纰漏——
九江地产财报显示:过去几年,他们每年都会有一笔巨大的慈善支出,主要输出到希望小学、医院以及福利院等。
很早之前蒋时延到北京出差时,九江在同一个会场拿过一个关于慈善的奖。唐漾当时多问了一句,说和九江企业文化有出入。那时,蒋时延若有深意地说:“慈善这种东西,越是宣扬什么,往往越是想掩盖什么”。
照理说,九江慈善奖项都拿了,唐漾不该怀疑。可不久之前,信审处碰巧去临江城福利院团建,福利院负责人告诉她们,福利院最初是九江投建的,但九江多年之前就不给运转资金了,福利院的运作资金来自一位化名“ZX”的个人善款。
而唐漾在最后一次审查中发现,临江城福利院以及很多其他慈善单位,仍旧在九江的赞助列表里。
九江的财报上表明,他们每年仍在给这些慈善单位资金支持,但这些慈善单位、至少里面的临江城福利院并没有收到相关资金。
那么钱去哪里了?
唐漾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秦月也同时发现了这个问题。
两人一道暗地走访其他九江写在资助名单里的慈善单位,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案——九江投建,但九江在多年之前就停止拨款了。这些慈善单位有的早已关闭,留下几栋长草的危楼,有的像临江城福利院一样,收到了来自“ZX”的匿名捐助,还有的归属到了当地政府。
唐漾和秦月一天跑二十来家,匆匆来又匆匆去。
随着每一段录音笔的记录,两人相视,一阵胆寒。
这些慈善单位就像是一个标着“慈善”的麻布口袋,口袋底部有一个巨大的洞。
九江做慈善的那部分巨款,表面上流进了这些口袋,可钱一边流进去,一边又从洞里漏走,去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唐漾不可能把这些事情给蒋时延细说,她每天回去精疲力竭,只是含混解释说忙调研。
蒋时延也不追问,给她打水泡脚。
有一天晚饭后,两人早早洗了澡,换了宽松的睡袍窝在沙发上。
暮色昏暗,在窗外远天绘出一卷没有边际的油画。
唐漾靠在“小漾熊”身上,蒋时延盘腿坐在唐漾身旁。
唐漾两条腿懒散地搁在蒋时延的大腿上,蒋时延捧着她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按。
蒋时延跟着视频学了几次,手法日趋专业。
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唐漾微凉的皮肤上,一下一下地刮、拍、揉、捶。唐漾的小腿肌肉囤积的酸胀好似在他手下化成暖流,以他手掌触碰的皮肤为原点,酥麻麻地蔓向四肢。
唐漾戴了一只耳机,敲着键盘整理下午和秦月一起去采集的录音。
唐漾敲键盘动作停止的空隙,蒋时延害怕说话的声音惊到她。他停了手,轻轻道:“程斯然周五晚上有个私人饭局,你忙得完吗?要不要去?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就在家陪你。”
蒋时延发现洗完澡再帮漾漾捏小腿可不是什么好提议。
如果是洗澡之前捏,漾漾穿着西装会不舒服,但他可以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是在公共场合,不能起邪念。
可洗完澡之后,漾漾身上的沐浴露味道和自己的一样,她小腿的肌肤光洁白腻,在家不穿打底裤也不穿内衣,宽敞的睡裙下只有一条紧窄的小蕾丝,束缚着腰线,美妙的弧度若隐若现。
唐漾这几天养成了蒋时延给她安排好日常的习惯。
听到问话,唐漾想着事情:“你决定就好了,你做什么都好,你做什么都对……”
蒋时延被她心不在焉的小模样气得心口一窒,面上却不动声色握住她的脚踝,把她稍微朝自己身前一拉。
唐漾微微睁大眼睛。
蒋时延以沉稳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干脆利落地抬手,一把掀了她的裙子!
唐漾眼里满是不敢相信。
延狗在做什么?延狗竟然掀了她的裙子?
唐漾还没回神,蒋时延已经倾身而来。他掰开她的另一条腿,稍稍起身,视线垂下,望向她纤白的身段。
蒋时延修长的手指划过她腰部的皮肤,勾在蕾丝中央的蝴蝶结上。他朝上拉起蝴蝶结,松手,轻轻弹下,再拉一次,再弹……
部位太私密,唐漾的喝止化作脸颊的烫意,喃喃道:“蒋时延……”
蒋时延低笑了声,直接低头覆上了嘴唇。
窗帘哗啦啦轻响,灯光在地上拉出一道极长极长的影子。
唐漾的小脸臊得通红,想扶着他的脑袋起来让他别这样,可蒋时延太重,他不想起来她也没办法。她手在空中浮萍般晃了一会儿……电脑、耳机先后掉地。
“哐当”清脆,但没有打破湿润的暧昧声。
一会儿后,蒋时延稍微撑起身子,嘴角含笑,他伸出舌尖缓缓舐着微润的上唇,“舒服吗?”嗓音哑哑的,宛如从砂纸中磨砺而出。
唐漾两颊红得快出血,撞见他漆黑深邃的眼眸,应得细若蚊蚋:“嗯……”
蒋时延朗声笑开,他双手朝上,分握住她细软的小手举过她的头顶。
他伏在她敏感的颈窝,缓慢喘息:“我可以让你更舒服……”
唾液相濡时,两人的唇舌纠缠,相贴的身体变得格外敏感,每一下都如覆了猫爪般百爪挠心。
七月的夜晚天气诡谲,前一秒还是和风微暖,后一秒就风雨大作,吹得广告牌“噼啪”作响,残败的树枝也被卷到空中。那些树枝没了依靠,飘飘荡荡,最后“啪”一下砸到高层的落地窗上。
电闪雷鸣,却没有打断里面彼此索取的火热,裹着欲望,也裹着爱意。
抵达最深沉沦间,积攒的疲惫好似随着大雨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是周四,雨后空气清润沁人。
秦月养尊处优多年,很少像前两天一样疯狂奔波,现在腿疼得只想窝在办公室。
唐漾经过蒋时延的各种按摩,腿几乎没怎么酸。她在脚后跟贴了两张创可贴,给敖思切打了个招呼,又戴着口罩、帽子顶着中午的大太阳出了门。
午餐的外卖是唐漾请的,范琳琅给在同一个办公室打游戏的敖思切和秦月送过来。
“唐处这几天好像经常出去,”范琳琅朝门口瞟了一眼,把饭放在桌上,“有什么事吗?”
秦月头也不抬,“周末有个国际贸易的博鳌论坛在A市举办,唐漾读博的导师好像和法国的那位经济学家关系特好,”秦月用法语念了个名字,“唐漾是她博导的得意门生……”
范琳琅悻悻地碰了一下鼻尖,没了声音。
她和秦月、敖思切两人岔开话题闲扯两句,转身出了门。
“咔嗒”,落锁清脆。
秦月抬眸望着那扇门,确定了唐漾怀疑过的一件事:周自省或者说汇商高层,确实想提拔范琳琅。因为压根没什么博鳌论坛,而范琳琅平常连财经新闻都不关注?
然后秦月很奇怪:周自省和那几个高层都是学院派出身,范琳琅也不过在信审处待了四年,然后被升为副处。信审处还有好些来了两三年、硕士学历的同事,为什么不提其他人?
越朝高走,从某些层面来说,专业能力就越是显得基本而重要。
为什么高层们想提拔的人偏偏是曾经和甘一鸣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范琳琅?
其他人,包括当时恋爱经验不怎么丰富的唐漾都察觉不到甘一鸣和范琳琅若有若无的暧昧,可秦月不一样。她长期混迹于声色场所,勾搭过的小鲜肉都可以用卡车装了。甘一鸣和范琳琅一个眼神,一句对话,她基本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
思索罢,秦月收回视线,问敖思切:“她上午下班之前去了趟顶楼?”
“嗯,”敖思切点头,“范副周一出了趟短差,好像是上去述职的。”
唐漾和秦月亲,敖思切也和秦月亲。说着,敖思切眨了眨眼睛:“秦副,你刚刚说的那个名字不是个乡村歌手吗?”敖思切有些不明白,“难道歌手和经济学大牛同名?这么巧?”
坤包挂在墙上,游戏间隙,秦月从包里摸出块巧克力,递给敖思切,隐含深意地瞥她一眼:“小孩子家家,多吃糖,少说话。”
敖思切懵懵懂懂地点头。
出办公室后,她后知后觉地在唐漾最近几天外出事由栏上写了指向模糊、极其保护唐漾的“项目调研”。
周五,唐漾和秦月基本走完了九江财报上显示的几百家慈善单位。
下午,秦月去唐漾办公室,反手锁上门。
26度的中央空调制冷效果好,空气里夹杂着清新剂淡淡的薰衣草香。
蒋时延闪送过来的果盒被解决得差不多了。
两人并排而坐,两台电脑并排放置,秦月手边放着一摞厚厚的财务资料,而唐漾手边则是一张打印过的A4纸。
情况大剌剌地摆在两人面前:九江财报明确写着有一笔数额巨大的流动资金用于慈善,但他们上报的慈善单位却几年内都没有收到九江任何的资金支持。
如果唐漾她们上次没去到临江城福利院,考虑到九江地产在外界营销的良好形象,她们可能也就忽略了这个情况。
可她们上次去了,恰恰就去了。
还有电脑上这几天走访慈善单位的调查结果……
秦月眼里没什么焦距,她把玩了一会儿腕上的镯子,取下,道:“之前几次贷款专案估计也有人发现了这个问题。”她用镯子指着屏幕上的某一处:“你看五年前的这次贷款专案,也是这个时间,停留了特别久,”秦月说,“但最后记录上并没有显示这个点,说明大家都在装瞎。”秦月用手虚虚圈着镯子,“虽然那些营销号写的职场鸡汤都有毒,但有的事情吧,较起真来可能确实会很累。累并且不讨好,就显得很鸡肋……”
唐漾也看到了五年前这个异常的时间记录,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唐漾将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用叙述天气的语气道:“你知道那天去临江城福利院,我遇到个什么事儿吗?”
秦月思绪飘忽:“啊?”
唐漾:“我去洗手间,时靳跟着我。”
秦月慢慢回神,但没开口。
唐漾接着道:“之前负责人一直说时靳成绩不好,和社会上的混混搞在一起,抽烟、喝酒,还拿刀砍过人,尤其他胳膊上还有一条很深的疤……”
秦月呼吸慢了。
唐漾假装没发觉,自顾自地说:“我当时就很怕啊,以为他要敲诈勒索或是其……”
“他不会。”秦月很急地打断唐漾。
“他当然不会,”唐漾同样抬了尾音,“因为我这样猜测他,他居然是想还我一条项链。”迎上秦月的视线,唐漾点头:“就是蒋时延妈妈送我的那条,镶钻的。他用纸包着给我还回来了。”
秦月没出声。
唐漾缓了缓,道:“临江城福利院和其他几个福利院还有个不知名的ZX在撑,但其他已经倒闭的、马上倒闭的,他们该去找谁?”
唐漾:“对慈善单位来说,他们冠着九江的名,慈善资助本来就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可这笔钱都没有了,他们怎么运作?”
唐漾:“然后对很多像时靳这样的人来说,甚至很多人都没办法像时靳一样去打零工,对他们来讲,这些福利院和基金会就是他们唯一的庇佑。”
顿了几秒,唐漾道:“我不是什么好心人,也没太多闲工夫普度众生,但我没办法接受九江钻慈善的漏洞,更没有办法接受我看到了还熟视无睹。”
唐漾说:“这好比走在路上,我看到畸形人躺着要钱,我不会给。他们背后有集团,他们的境遇摆在那,我给不给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但如果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外来漂泊或者来寻亲的老年人,确实饿得奄奄一息,而我手里恰好拎着一袋馒头,如果我不给,我少得可怜的良心真的会……”
唐漾的话没说完,秦月把镯子搁在桌上,扯过唐漾面前那张纸,拧开笔盖,唰唰落笔。
纸上内容是申请彻查九江财务、申请获得九江内网更内部、更全面、没给到银行的数据,希望周自省批准。
唐漾一个人申请的话,分量不够。
但如果加上秦月,加上一个背后靠着一个庞大财团的秦家二小姐,一个负责九江专案监察部分的副处,可行性就明显大了很多。
秦月字体娟秀,与性格不符,落在唐漾的名字旁。
“唐漾”笔画平直,大气磅礴。
“秦月”颇有小鸟依人的意味。
秦月举起来瞧了瞧:“唐处君临天下啊,好像您来了之后我确实随您合群不少。”
“别贫。”唐漾捞起申请拍了一下秦月的脑袋。
秦月装模作样抱头:“壮士,饶命,好运。”
“准备唱rap(说唱)出道吗?”唐漾亦笑着出了办公室。
唐漾和秦月查慈善单位的事,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
为了安全起见,唐漾在申请理由那一行,随手找了九江去年某处融资细节作为借口,并没有写明真正的原因。
去顶楼的电梯上,唐漾心情颇为明朗。
周自省不批准的可能性极小,而批准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一是九江这个项目在汇商已经做了快半年,基本不可能中途转给其他银行;二是周自省当初把这个专案钦点给她,那说明他对自己有一定的偏好,加之秦月签了字,周自省如果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就拒绝,那他是自己下自己的面子。
周自省是个注重形象的人。冬天冷,不少同事都到了办公室才脱羽绒服,而周自省下车裹着羽绒服,踏进汇商大楼的前一秒一定会脱掉,在有监控的任何角落,他都是西装革履。
周自省的身体不好,近来瘦了不少。唐漾调回A市经常看见他的秘书买中药,但他的办公室从来都没有丁点药味。上次聚餐时,周自省的秘书解释,周行要在办公室见很多人,担心年轻人闻不惯药味,因此,他每次喝中药都是去厕所里,关着门喝了,等药味散完才开门出来。
综上,周自省基本不会拒绝。
唐漾下电梯后核查了一遍申请的内容,然后勾着笑意轻轻敲门。
“叩叩叩。”
“进来。”周自省在里面道。
唐漾推门,在门口颔首:“周行。”
周自省周五很少加班,唐漾去时,他正在吩咐秘书把今晚几个无关紧要的安排推到周末。
秘书一一记下,周自省挥手。秘书出去时,停在唐漾身旁,朝她礼貌道:“唐处。”
唐漾亦颔首。
秘书离开并把门带上。
唐漾上前一步,把手里的申请呈到宽阔的办公桌上。
唐漾没说慈善漏洞,而是一本正经地扯了个无关紧要的理由:“九江核查收尾途中,我们注意到他们去年商住房融资那部分的数据存疑,想申请查看九江内网资料的权限。如果他们那边允许的话,我们这边还可以配合做彻查。”唐漾指道,“信审处的流程和章我已经走完了,您觉得没问题可以在这签字。”
“那个有问题的融资项目汇商参与了吗?”周自省问。
唐漾的心跳漏了一拍:“没有。”
“其他部分存在纰漏吗?”周自省道,“主要看他们的大体状况以及和汇商的往来,看看流水、贷款偿还这些板块。”
唐漾语速放慢:“正在核查中,已核查的部分没有。”
周自省面色先前严肃,随着唐漾这句话出口,他脸颊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放松下来。
周自省:“那就没必要了。”
唐漾的表情凝固成贴画。
周自省端起杯子啜了口茶,放下水杯,他状若平常道:“八月放款,本来应该六月底完成,但因为九江那边临时提出修改额度,所以我们也推迟了进程,但最迟七月也要做完。”
周自省说:“我们这边走流程很快,可九江地产那么大个公司,你外部人员要看人家内网加密资料,没半个月批准手续都走不完的。”
“如果小于半个月的话,就完全可行。即使需要半个月,我这边查看他们内网细节也只用半天,”唐漾不愿放弃,“半天足够……”
“太耗时耗力,你提的点和汇商无关,而且这样的要求涉及甲乙双方的信任度。汇商和九江合作多年,他们旗下楼盘开盘住户的那些房贷、商铺贷款都是在汇商做的,”周自省把申请推回给唐漾,“没办法签。”
唐漾没接。
周自省打了一巴掌又给一颗糖:“你去年十一月人事变动下调令,今年五月升处长,现在七月,”周自省道,“不出意外的话,你九江这个案子做完,会去风控部待三个月。风控部轮完零售部,零售部过了差不多就是顶楼秘书处。”
周自省仔细看过唐漾的简历。
唐漾的面色没怎么变,她的手缓慢地垂到那张申请上,没落下去。
周自省继续说:“你在食堂吃饭,看到其他同学从菜里挑了根头发,你会去要求检查食堂后厨吗?”
唐漾抿了一下唇,松开:“不会。”
周自省:“你下次还会去食堂吗?”
唐漾:“可能会。”学生时代抑或工作后,食堂都是价廉、安全的代表。
“一样的道理,”语罢,周自省抬头眺了一眼壁钟,“晚上或者周末有约吗?”
唐漾先前犹疑要不要告诉周自省慈善漏洞的事,思忖良久,她仍是没说:“有。”回答问话。
“那就好好放松一下,”周自省和蔼道,“要学会劳逸结合,女孩的体能本来就不如男孩子,得更加注意健康……”
周自省以长辈的姿态唠叨,唐漾一一应下。
转眼五点半,同事们陆续撤退。
唐漾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电梯爬上顶楼。
电梯的空间狭窄,四面反光。
唐漾平视前方,看不出情绪。
下到信审处,秦月还等着,唐漾用眼神示意她到办公室。秦月跟进去,合门。
“没答应?”秦月已然猜到。
唐漾攥着那页纸张:“他说耗时、耗力,涉及信任,还提了ddl(项目截止日期)。”
秦月倚着唐漾的椅背:“很可能前几次也是这样被驳回?”秦月以前上班是抱着玩乐的心态,能混则混,不和自己沾边的更是绝不参与。她听唐漾的上上任说过九江,可完全没去关心。
唐漾抬手,就着那张纸缓缓覆到胸口。
“我心跳得很快。”唐漾蹙眉,略微发怔道。
不知何时,窗外聚拢了乌云,堆得层层卷卷不留缝隙。
天地混沌,灰白的天幕被乌云挤成一缕破碎的边。商圈其他大楼刺入黑云,又好似被黑云遏住了咽喉。大厦切颈而断,狂风第一次在黄昏大作,黑幕下的嘶吼好似裹着某种危险的隐喻。
办公室空间宽敞,两个女人的身形纤细小巧。
秦月垂眸思索。
唐漾望窗外黑云。
她隔着那张纸按了按胸口,忽地有些喘不过气来。
半晌。
秦月捏住唐漾压在胸口的那页申请,她一边轻轻抽出来,一边道:“周末好好休息一下,下周再说吧,还有大半个月才到截止日期。”
唐漾语气很轻:“嗯……”
秦月半开玩笑:“和你走近之后我都开始认真工作了,周末我俩都放个假?”
唐漾仍旧在出神:“嗯……”
秦月见她这副模样,目光闪烁。
秦月伸出舌尖舐了一下嘴角,“程斯然待会儿有个局,蒋时延应该要来接你吧。”
唐漾不明所以。
秦月撑着椅背朝唐漾倾身,“你说,”秦月挑眉坏笑,纤白的手亦缓缓覆上唐漾的脖颈,“要是我在你脖子上啃个草莓印,蒋时延过来看到会不会气得……”
怎么家里有个“蒋大狗”,办公室还有一个老流氓!
唐漾腾地拂开秦月的魔爪,格外有气势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秦大虾你找揍吗!!”威胁的声音也娇娇软软的。
秦月瞧着唐漾绯红的小脸,身为一个女人都觉得对方可爱得紧。
秦月后退一步,朝唐漾勾勾手,“你来揍啊,来揍啊。”
唐漾作势打她,秦月连连闪躲。
两个人蹬着高跟鞋围着办公桌绕来绕去。绕了几圈,唐漾淡忘了天边的惊雷,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秦月也松了口气。
汇商大楼在柳江西侧,下着瓢泼大雨。
蒋时延把车开过跨江大桥,江东的傍晚干燥酷热。
程斯然请客的地方在一家私人会所,行使严格的会员制度,一层一个厅,保密性和安全性都极好。
秦月下班后要先去幼儿园接姐姐秦皎的小孩,她让唐漾在大厅等她一起上去,蒋时延自然陪唐漾等,两人闲散地坐在休息厅里玩游戏。
唐漾连连低唤:“蒋时延我要这块地方……蒋时延撤退,撤退……本‘爸爸’击倒的人,人头留给本‘爸爸’。”
蒋时延毫不客气地抢了人头:“你说谁是‘爸爸’。”
唐漾是跟秦月学的自称“爸爸”,也知道这样的称呼不好。她摸了摸蒋时延的耳朵:“好啦,好啦,把人头留给本宝宝……”
唐漾说着说着,没了声音。
休息区前面有一卷装饰用的水晶帘,隔着细碎的水晶块,唐漾看到汇商的几个高层——包括周自省和九江的高层一起从门外进来。
门童似乎经常见他们聚在一起,依次并熟练地给他们递了湿纸巾擦汗、擦手。
然后,几人走向电梯。
魏长秋被一行人簇拥在正中间,魏长秋左边是周默,右边是周自省,然后……
一,二,三。
唐漾眼神跟过去。
汇商A市分行四个副行长到了三个,然后还有风控部部长、放贷处处长等。
九江地产加周默有五人,汇商有六人。
上次。
唐漾飞快回忆——上次自己和甘一鸣在办公室博弈那一出,魏长秋在场,周自省和其他高层也在场。可那时看上去,汇商高层们和魏长秋就是工作交集。这才过了多久,他们就熟到可以一起出入私人会所了吗?
还是说……
唐漾眼神微微凝滞,还是说高层们和魏长秋早已熟识,只不过在工作场合做做样子。周自省没有周五加班的习惯,其他几个行长也没有。这么看来,他们是不是每周五都会来这里?
大堂有六个电梯,基本不用等。
魏长秋朝周自省伸手:“您请。”
周自省同样谦让:“您请。”
周默在一旁遮住电梯感应器,魏长秋点点头,很自然地迈进去。
唐漾早已退出了游戏,不断点着手机相机下方的加号拉近距离,找好焦点,按下连拍。
蒋时延背对着外面,看不到情况。他一只耳朵塞着耳机,也分辨不出汇商高层的声音。
“漾漾怎么了?”一直等唐漾放下手机,蒋时延才问。
“如果照片拍得很模糊可以复原比对出真人吗?”唐漾问。
很多大V(经过个人认证并拥有众多粉丝的微博用户)拍明星八卦似乎都是这样。
蒋时延不明所以地点头:“所以刚刚走过去的……”
唐漾把手机拿给蒋时延看,蒋时延的手在唐漾手机边缘横遮一下。唐漾瞥向电梯,周自省在电梯里站好,两人的目光好似隔着遥远的距离撞在一起。唐漾反身扑躲到蒋时延怀里。
电梯里,魏长秋偏头:“周行在看什么?”
“没什么。”周自省摇头。
电梯门徐徐合拢。
会所外形似古罗马城堡,有地托、尖顶,米黄涂漆烘托出严肃的气氛。
而会所里面有的楼层在推杯换盏,有的楼层抱着话筒鬼哭狼嚎,还有的放着九十年代的艳曲,香烟萦绕,麻将声此起彼伏。
周自省和九江的人组了两桌牌局。九江的人开心地输钱,汇商高层们沉稳地赢钱。
有时候九江高层和了牌都会专门打出去,为汇商高层营造了极好的牌局体验。
汇商高层们每人身边立着个普通的纯牛奶空纸箱,一摞摞粉红钞票如流水一般淌进牛奶箱里。
几局下来,周自省最先装满箱子,周默熟练地上前用透明胶把牛奶箱封好,搁到门口的置物台上。
出于保密性原则,会所每层楼设有两个厅,一个是主厅,一个是用于休息的偏厅。两厅主体墙面都没有窗户,只有两个双位式厕所各有一扇窗。
周自省有些累了,每桌牌局都有替补,他叫了一个九江高层坐自己的位置,然后去了主厅的厕所。
厕所里有人,周自省又去了无人的偏厅厕所,然后迎着风口点了一支烟。
眼下是稀疏的霓虹,偶尔有车路过。周自省后背好似生出一层淡淡的屏障,隔开身后代表了各种数字的“清一色”“杠上花”。
他眯眼,有抬头纹,吐出来的烟圈盖住了脸上的情绪。
几分钟后。
有人进来,上了厕所,然后洗手。
那个人洗手时习惯先冲五秒钟水,然后有节奏地按三下洗手液,搓手六次,冲干净。
周自省没有回头,低声开口:“唐漾有彻查九江的念头,她给我说的是融资细节有纰漏,但她最近外出的频率很高,我待会儿就提前撤了,你看看你怎么给魏长秋说。”
周默垂手走到周自省身旁,声音带有讥讽:“你想邀功就得自己说。”
周自省回头,见厕所与偏厅的隔门紧闭着。
他手悬在窗外,面朝周默:“阿默,”周自省唤对方,语重心长道,“唐漾不是秦月,也不是范琳琅,她有野心,也很聪明,最可怕的是她的生长环境好,受的教育好,秉性也很好。她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做,哪怕我这边拦了一下,我驳了她查九江内网的申请,她也会有其他办法。”
“阿默,”周自省第二次唤他,“我以为你懂忌惮。”
周默直视着周自省幽深的目光,扯扯嘴角道:“我以为姗姗出事之后,你会有一点向善的心。”
这个名字太过忌讳。
周自省沉默了好一会儿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似是无奈,“我以为你该走出来了,也该忘记……”
“忘记?”周默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他说,“我为什么要忘记?我凭什么要忘记?!”他抬高语调,目光冰冷,步步逼向周自省。
他每靠近一步,嘴角的笑意便冷一分,“姗姗就是一把剑,无时无刻不悬在我的头上。”周默又压低了声线,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周自省的脸上,“我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我叔叔害死了徐姗姗,是我叔叔害死了二十二岁的徐姗姗,是我叔叔把拿到offer、前途大好、笑起来特别特别好看的徐姗姗,一步步逼上绝路……”
周自省没动,也没说话。
“对了,”周默想到什么,他的脸和周自省隔得很近,眼镜片聚拢极凌厉的视线,“你有没有觉得唐漾笑起来有点像姗姗,你看到唐漾会不会想起姗姗?你知道姗姗到汇商的第一天跟我说的什么吗?她说她觉得我叔叔好厉害哦,笑着说的。你知道她走的时候……”
周默整张脸痛苦地扭曲。
他想把面前的周自省千刀万剐,他每日每夜发疯地想,可他现在想到徐姗姗走的时候,只能双目赤红,嗓子失音般说不出话。
周自省慢慢合上眼。
周默摇头笑。
周自省喉咙费力地滚咽。
窗外的风沙沙作响。
两人间的安静似刀片,秒秒剜心。
良久。
周默亡命徒一般低喝:“怎么,去给魏长秋说啊,说啊,说徐姗姗是我……”
“阿默,你冷静一点。”周自省慢慢睁开眼睛。
周默:“我很冷静!”
“扣扣”,两下敲门声响起。
两人同时扭头。
九江一个高层进来,他走到标“男”的那间,没关门,一边拉裤拉链,一边问周自省:“最后一次核查有什么问题吗?几次约唐处,周助都说她有事,也是个大忙人。”
周默没出声。
周自省没提唐漾想彻查九江的事,淡淡地道:“没问题,等七月底吧。”
“嗯,”高层眯着眼睛哼了一段小曲,然后拉上裤拉链,“你们刚刚在吵什么吗?我模模糊糊听到动静有点大。”
周自省挂着长辈式的笑容:“说他高中时我经常管他,他去一次网吧我就扣他一天的生活费。”
九江高层道:“可越是管,小孩越是叛逆。我儿子也高一,说什么什么不听。”
周自省:“现在的小孩比以前条件好,玩的东西也比以前多。”
“是啊……”
周自省和高层聊了好一会儿,高层睨到周自省指间的烟头,颔首道:“那周行你慢慢抽,周助和你叔叔叙叙旧。”说罢,离开并体贴地替两人合上了门。
周默望着周自省,几秒后,他亦离开。
厕所门口有个直饮水处,供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饮用,净水器上堆着几个消过毒的玻璃杯。
周默取下一个,接了满满一杯水,他面朝周自省,一饮而尽。
会所的厕所都镶金嵌银,周自省也望着周默,眼里好似有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落寞和难过。
周默没看出来,也不想看出来。
他举起空玻璃杯,直直地注视着周自省。
一秒,两秒,三秒。
周自省望着周默,眼神慈祥。
周默直接松手。
“啪”的一声脆响,玻璃四溅。
与此同时,一层之隔的楼上。
一群人围着程斯然,程斯然用镊子夹住一块冰,镊子悬在一杯装着冰水混合物的敞口杯上,众人目不转睛。程斯然松开手指,冰块坠入杯中,唰一下,杯口腾起一簇一尺高的火苗。
众人睁大眼睛:“这什么情况?”
程斯然交友广泛。秦皎的老公是个化学老师,大家看向秦皎的老公。秦皎的老公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道:“如果这是一杯普通的冰水,放进去的也是普通冰块,那肯定不会起火。冰和水的沸点一样,都是一百度,所以里面不是冰水混合物,只是看起来像冰水混合物的易燃物。”
众人连连点头,程斯然跟着点头。
秦皎的老公接着道:“可燃的液体有很多,常见的乙醇、乙醚……所以可能是镊子上类似冰的东西投进去后,发生化学反应释放热量……”
秦皎的老公说了一大堆,最后甚至推了一个极其严谨而复杂的反应方程式。
在座的男男女女鼓起掌来,程斯然也鼓掌。
待掌声停下,程斯然再次拿起镊子。这次,他的手没有遮掩,拇指按开镊子交叉顶上的一个开关,镊子合拢,喷火,手松,火灭;再合拢,再喷火,再手松,火灭。
众人看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了。
程斯然憋着笑解释道:“这是从剧院里面拿过来的道具镊子,可以用来变魔术……”
众人笑骂程斯然“不要脸”,秦皎的老公一脸茫然。
秦皎捞起枕头就朝程斯然丢过去,程斯然“哎哟”抱头窜走。
大家说说笑笑,分区分块,包厢里充斥着果味汽水和酒的香味,欢乐又闹腾。
其实,程斯然组这个局是有目的的。
几轮之后,大家又围到了一起,玩真心话。
规则很简单:每轮开始之前,上一轮的庄家摇骰子,骰子点数大于或等于四,庄家接着当庄;如果小于等于三,那就朝左数骰子数位数的人当庄。庄家提问,做过的喝酒,没做过的随意。葡萄酒度数不高,程斯然作为主人第一个当庄,一边开酒,一边信誓旦旦:“绝对不会出事,不会醉死人,要醉死了的话——我给你们都买了保险,受益人写的程斯然。”
唐漾坐在蒋时延旁边,当真小声道:“我给我自己买了保险,受益人是你,你要用这笔钱做什么?”蒋时延喜欢钱,也喜欢唐漾,这个问题颇有争宠的意味。
蒋时延把她搂在怀里,含笑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买你平安喜乐。”
蒋时延先前喝了点酒,面上微醺。他眼带桃花,但那双灼灼的桃花眼里只有唐漾一个人。
灯光暧昧,唐漾被这等容色美得心尖一颤,红着脸小声应好。
两人低调。
就近的程斯然听到了,也不觉得“虐”,他暗自“啧”了一声,待会儿延狗就知道什么叫“虐”。
能坐在这儿的都是老朋友。
程斯然问题问得尖锐,大家也不遮掩。
程斯然问第一句:“吃过屎吗?不是骂人,是真的那种,干稀都可以。”
其他人没反应,冯蔚然弱弱地举手:“我小时候爸妈忙,把我锁在家里一个人爬着玩。他们有一天收了铺子回来,发现我把屎拉到了地上,然后我太饿了,也不懂事,就用手抓屎吃。我妈回来看我全身都是,嘴上还糊着,”冯蔚然很心累,“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抱我去洗,而是叫我爸拿了相机拍照片。而且之后几年逢年过节,一有亲戚朋友到我家,我妈都会给他们介绍,我儿子可厉害了,一岁半的时候抓屎吃,特可爱……”
其他人捧腹,蒋亚男眼泪都差点笑出来:“我发誓,当时我还在想,他吃的是不是芝士一类,结果他妈妈张嘴就是冯蔚然小时候特可爱……”
第二轮,庄家又是程斯然。
他抛出问题:“在女神面前放过屁吗?”
几乎所有同居的、已婚的男性求生意识都特别强,含情脉脉地望着身边的女人,举起身前的酒杯叫程斯然满上。
程斯然倒得兴致缺缺,随口道:“我大学时追隔壁工管系的系花,身材高挑,皮肤白,脸也巨美,就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款。徐志摩写的那什么‘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什么‘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就是她本人。”
众人起了好奇心。
程斯然接着道:“我当时又是朝思又是暮想,连续送了一个月的礼物,终于把人约出来了。我们去吃了烤鱼,晚上我送她回寝室,就月色很好,微风轻轻那种环境。我斟酌着想表白,手去碰她的手。她呃了好几声,大概没憋住,放了一个连环屁。”
程斯然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形,鼻子动了动:“我知道吃喝拉撒是人之常情,我接受。可那屁一股子大蒜味,熏得我快要晕过去。女神问我要说什么,我真的不行了,就问她要不要办张健身卡……”
蒋时延替大家踹他一脚:“肤浅。”
大家哈哈笑得不行。
第三轮、第四轮的问题都很尖锐。
第五轮,还是程斯然。
他问:“因为感情哭过吗?”
怎么突然这么温和?
大家诧异。
女性大大方方举起杯子,包括唐漾。
男的也有不少。
秦皎的老公现在说着,眼圈都泛红:“皎皎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我们没经验也没注意,她又太忙太累,不小心流了产,就突然一个早上,血流一地。”
冯蔚然也倒了满满一杯:“大四吧,一个很用心也投入了很多精力的创业项目差点夭折,我赌气说退出,亚男给了我一巴掌。”
“……”
轮到蒋时延。
蒋时延举着酒杯,犹疑:“半杯吧。”
程斯然:“怎么可能半杯,人冯蔚然他们都倒满了。”
蒋时延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
果然,下一秒。
程斯然一边抱着酒壶给蒋时延一个劲儿地斟酒,一边用状若平常的语气道:“延狗的我来说,我来说。”程斯然“呀呀”两声:“好像是上周,漾姐和别人去吃个饭,延狗就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哭。”
蒋时延胸口一窒。
上周,他在车里哭的时候被唐漾撞破,两人吵吵闹闹变成前任后,唐漾在床上问过他,问他哭了几次。
当时,蒋时延身心舒畅,该死的大男子主义和自尊心同时作祟,他鬼使神差说就这一次。
唐漾抱着他,忍笑:“怪不得还伤心得哭出了声。”
蒋时延抚着小女朋友温软细滑的后背,傲娇道:“哭出一点声音不很正常吗,那些‘啜泣’‘抽泣’不都带个‘泣’字!”
这时,程斯然说这话,无异于让蒋时延胸前挂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我竟然对我家漾漾撒谎了”。
唐漾侧身,眨着漆黑灵动的大眼睛望着蒋时延。
蒋时延眼神飘忽,手足无措。
偏偏程斯然还在继续:“而且他不是委委屈屈地哭,是一边大哭,一边咆哮着骂对方贱人,说什么漾漾是不是不爱他,凭什么贱人让她出去吃饭就出去吃饭,说贱人作贱人,哎哟哟,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程斯然假装没看到蒋时延威胁的目光,绘声绘色地说,“哭到后来,我们蒋总像个小媳妇一样抽抽噎噎。如果我不聋的话,蒋总好像还哭了一个响亮的大鼻涕泡呢!”
大家都不想笑,毕竟蒋时延是富二代、创一代,圈子里叫得出名号的大佬。
可唐漾“扑哧”一声,其他人怎么忍得住。
蒋时延只感觉一口气卡在胸口。
他指着程斯然:“你,你,你。”
程斯然得意地摇脑袋:“我,我,我,我怎么了。”说着,程斯然还两手跷起兰花指学起蒋时延来,“呜呜呜,我真的不行了,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蒋时延这人脸皮也厚,他就喜欢先发制人蛮不讲理。
经历先前被背叛的震惊,到后面,程斯然学他哭一声,他便笑一声。
程斯然学到最后,被延狗嘴边的笑意瘆得闭了嘴。
蒋时延微笑着看他:“我至少有我家漾漾,至少有女朋友让我哭,你呢?”蒋时延露出一个无辜的神色,“你有女朋友吗?你有可以为她哭的人吗?你知道为爱情流泪的感觉吗?”
难道不是怂包到死吗?
怎么还成了……为爱情流泪?!
程斯然目瞪口呆。
唐漾嘴角噙笑,口吻认真道:“程斯然,我帮你教训他!”
漾姐是个稳重的人,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到一定会做到。程斯然报复心很重,延狗这种糗事他就是要在大家面前说。如果漾姐可以揪延狗的耳朵,或者对延狗拳打脚踢,他想,他和看官们会很满意。
“好。”程斯然在心里松了口气。
唐漾探身到茶几上,叉了块西瓜喂到蒋时延嘴里,嘴上嗔着:“让你不好好说话,让你不好好说话,我替程斯然堵住你的嘴。”
好像女孩子都容易被细节打动。
之前在楼下,唐漾把自己偷拍的照片递给蒋时延看,当然她也看着屏幕,蒋时延很自然地把手横到屏幕的边缘替她挡了一下反光,很小很本能的一个动作,以至于当事双方都没注意。唐漾后知后觉回过味来,被蒋时延那只手甜得……想把心都掏给他。
蒋时延纵容地任她喂,待她喂完,他握住她的手,蓄起笑意亲她的手背。
唐漾红着脸搡蒋时延。
蒋时延故意不懂唐漾的意思,特别赖皮地抓着她的手道:“来来来,下手重一点。”
“好啊。”唐漾应得干脆。
蒋时延瘫倒在沙发上,一副牡丹花下死的风流姿态闭上了眼。
唐漾的手撑在他的胸口,左看看右看看,见有人在玩手机,有人在看这边,她脸颊通红但仍是没忍住地稍稍抬身,轻轻亲了蒋时延一下。
若羽毛,一触即离。
蒋时延蓦地睁眼,唐漾含了羞,红着耳尖垂头玩手机。
蒋时延被撩得牙痒痒,很有占有欲地把唐漾拥进怀里。
给别人看漾漾害羞的模样,不可能的。
这没良心的也就仗着大庭广众自己不敢动她……
蒋时延咬着唐漾的耳朵吐气说“办”,唐漾窝在蒋时延怀里欲拒还迎地推他。
虽然和另外几对相处的情形差不多,可在程斯然的想象中,难道不该是大家一起嘲笑延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怎么两人忽然就……
程斯然也瞪大眼睛,似乎还听延狗逗漾姐小声唤了一句什么?
好老公?
沈传等半天没等到下一轮,抬起头:“继续啊。”
程斯然宛如喝了一吨假酒,晕晕乎乎地扶着脑袋起身:“我得去厕所冷静冷静。”
程斯然去偏厅厕所的同一时间。
楼下,周默离开厕所进入偏厅。
偏厅空旷无人,左边墙角堆着一摞杂物,杂物上面悬挂着一台多功能呼叫机。
周默单脚踩在杂物上,腾身把墙角摄像头调到仰对天花板,然后走到多功能呼叫机前他随手从地上拿了一个空纸箱,拆开长边,把它反手扣在呼叫机上。箱子盖不稳,他左右移动调好重心,把这顶大而拙劣的纸帽子给呼叫机戴稳了,这才摸出手机,点开语音软件,开始输入文字。
时间是一行,地点是一行,事件和其他又写两行。
周默输完,核查一遍,用多功能呼叫机拨了一个带区号的号码。
系统音之后,人声亦被弱化了,嗡嗡地响在纸箱里:“您好,这里是南城区公安……”
周默弯腰,把手伸进纸箱,对着麦的位置依次长按时间地点。
周默这边机械的朗读女音响完,对方歉意:“您所处的位置不在我们辖区,我们马上为您转接江东区……”
周默继续按第三行事件,然后是第四行:“虽然你们过来要几个小时,但这可能和你们之前稽查的案件有关。”模糊地说了案件,然后说道:“希望对电话做匿名处理。”
对方似是捂着听筒在汇报,几秒后,“好的,我们立即出警。”
周默挂断电话,又拨通了一个九江下属的电话,吩咐他过段时间上来取东西。
两件事情做完,周默淡定地取下纸箱扔回杂物堆,又把摄像头调回原位,扯了张湿纸巾擦拭双手,回到正厅魏长秋身旁。
楼下偏厅的厕所,周自省靠着风口点了第二根烟。
楼上的厕所,程斯然洗完手,也点了烟把手伸到窗外,眯着眼睛看夜景。
天幕漆黑,霓虹如星点,江风呼呼吹来,把上下两处烟灰卷拢带走。
楼下的人看到楼上烟灰的同时,楼上的程斯然也闻到了楼下的烟味。
普通人闻烟是一个味,但程斯然这种顶级的享乐主义者可以分清任何细枝末节的差别。
楼下那人和他抽的一个牌子,小众又有内涵。
可楼下不是九江的长期包间吗?魏长秋那种土不拉几的暴发户还会有这种品位颇高的朋友?
程斯然感受着江风扑在脸上,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楼下的小兄弟,要不要上来一起唱歌。”程斯然吊儿郎当地开口,声音顺着风飘荡下去。
周自省也不正经,学他喊:“楼上的大兄弟,我不唱!”
程斯然提高音量:“为什么不唱!”
周自省也喊:“不会!”
程斯然借着几分酒劲,吼:“哥哥你坐船头啊。”
周自省闷声大笑。
能来这种地方的人,谁都不简单。
两个人东扯西扯,没刺探隐私地聊完一根烟,同时回了各自的厅。
周自省听出了悠然居少公子的声音。
程斯然觉得老头声线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打过照面。
酒酣兴尽,程斯然他们散场已经是凌晨。
程斯然的表哥才拿了影帝,风头正劲。程斯然挨个发口罩。
大家一边收,一边嘟囔:“和程影帝同框都不能露脸的吗!”
程斯然嘁道:“我哥可是男女通吃,要是你们家属彼此不介意狗仔乱找角度只拍两个人,写什么深夜幽会,形色亲密……”
众人赶紧拿了口罩戴上。
程斯然一副“这才对的表情”:“挺好,还能挡风,江东晚上的妖风可厉害了。”
唐漾今天戴了对稍大的耳环,口罩带子没戴好,耳环扯疼了耳朵。
电梯上,蒋时延低头帮她整理好口罩带子。她借着电梯的反光照了下自己,气色还行,发型也还行。
唐处长臭美一会儿,转过头来,发现蒋总还在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唐漾被他看得心口一热。
蒋时延:“你的眼睛倒是挺大。”
什么叫挺大?相对有挺小?
唐漾睨一眼胸前,微笑着把一只脚放到蒋时延脚背上。
蒋时延柔声道:“又黑又亮,美得一塌糊涂,像月亮一样。”
突然尬诗。
蒋时延一只手抄裤兜,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唐漾撞进他深邃带笑的眼眸,听得脸颊稍稍发烫。
“你鞋子上有灰,我给你擦擦,”她找好理由,重新站好,轻声批评,“油嘴滑舌。”
蒋时延瞥着她红热的耳尖:“舌灿莲花。”
又突然成语接龙。
唐漾:“花容月貌。”
电梯里人不多,蒋时延偏头亲了亲她的发顶,小声道:“就是漾漾。”
“你违反规则了欸。”唐漾嗔他。
蒋时延散漫地勾起嘴角:“事实比规则重要。”
“很会甩锅。”唐漾小手搡他胸口,心底却好似盖了一层棉花糖,沁着丝丝的甜。
一行人陆续下到大厅,蒋时延牵着唐漾正和她说着话,忽然被挡住了去路。
一堆人在看热闹,保安在大堂围了半圈,而圆圈中间分立着三路人马——九江高层、汇商高层和警察。
唐漾他们站在围观群众的边上,视野开阔。然后,他们看到两方高层每人手上都拎着一个或两个与会所装潢格格不入的牛奶箱。
人群里响起窸窣的议论声。
程斯然从声音里辨认出来,楼下那个抽烟的老头是周自省,但他没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
会所之前打点过这些穿皮的公家关系,可来的人根本不是会所这辖区的。
会所负责人匆匆赶来,解释得脑门冒汗:“我们是正规经营,所有客人都有证件并且登记过……”
警察检查完他们给的执照,公事公办地重复:“我们接到匿名举报,说这几位携带违禁物品,请立刻开箱接受检查。”
负责人快跪了:“我们会所自己都有安检系统,不会有易燃易爆……”
警察:“毒品。”
两个字一出口,人群瞬间变得死寂。
一秒,两秒,三秒,再次沸腾。
唐漾与蒋时延对视,眼里交流着讯息。
汇商高层每年都会上报个人资产,基金、理财、存款等每一笔都需要具体到日期后面的交易时刻以及金额的小数点后三位。甘一鸣被查的始由是那辆玛莎拉蒂。
而这几个高层之所以财产没问题,是因为他们聚在一起不是钱权交易,是聚众吸毒?
有点可怕。
唐漾脑子胀胀的还没理清楚,蒋时延拉了唐漾一把,唐漾迷茫地顺着蒋时延的视线望去。
周默先前和涉事高层都背对唐漾站着,之后,周默假意控场交涉,走来走去和几人说话后,变成面朝唐漾。
唐漾抬头,周默眼神和她交汇。
唐漾对周默心存芥蒂,疑惑间,却看到了周默比画的小动作。
唐漾身后无人,周默是给自己说的?
唐漾定睛。
周默比了数字1、2,然后握了两下拳。
1200?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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