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姗姗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魏长秋居高临下底睨着她,一只手捏着连着远程的平板,一只手握着开免提的手机。
整个过程,周自省恭敬的态度响在电话里,周默被遮了一大半,只有徐姗姗察觉到电话里焦急的声响。周自省给魏长秋的回复响在电话里,最后,周自省挂断的忙音也响在电话里,响在偌大的病房,响在徐姗姗耳旁。
“孩子你想留住我不拦你,但你考虑清楚,”魏长秋转着腕上的玛瑙镯子,“听说周行侄子是你男朋友?他在B市分行?你们分手了吗?他知道你的事吗?”魏长秋想了想,又漫不经心道:“他和他叔叔的感情如父子,周行好几次不肯帮我的忙,我一报周默的名字,他考虑两天就会松口,不然你也试试?”
窗外天光大好,一只鸟翅膀扑棱棱停在树梢头。
徐姗姗转为侧躺,一行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慢慢淌到枕头上。
舅妈以前爱骂她“克父克母丧门星”。徐姗姗会想,星星那么可爱,每一颗星星都那么可爱,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星星呢?
现在,她想,好像有点道理。
如果自己没遇见阿默,自己大概还奔波在街头,做着十块钱一小时的兼职,匆匆上课,匆匆送外卖,劳碌得像尘埃。
如果阿默没遇见自己,他大概会遇见一个和他一样温暖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家里有扇落地窗,阳光从窗边落下;那个女孩子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话轻声细语;那个女孩子优秀且自信,不会像她一样,学会了动不动就哭,学会了无助,学会了不停给他添解决不了的麻烦,给他叔叔添解决不了的麻烦,给他家带去源源不断的麻烦。
魏长秋说得没错,舅妈说得也没错,她就是丧门星,一颗永远、永恒的丧门星。
那天下午,周默去看徐姗姗,没有说周自省删了监控。他紧紧抱着小姑娘,安慰她说:“正在慢慢想办法,会找到突破口,一定会让他们给你道歉,把他们送进监狱。”
姗姗心情似乎不错,给周默喂了一勺周默婶婶做的肉羹。
“好,”她甜甜地道,“我等你找到办法,找到突破口,然后我们把他们送进监狱。”
周默满腔怜惜地吻吻她的额角。
徐姗姗把头埋在他的肩头,轻声道:“阿默,我好爱你啊。”
“姗姗我也好爱你。”周默的手轻轻顺着小姑娘的背。
徐姗姗的喉咙宛如堵着一团湿润的棉花,对着医院雪白的墙壁费力地扯了扯唇。
当天晚上,周默回家拿东西。
徐姗姗在他之后打车去了江边看江景。
霓虹如带,星火点点。
晚风真是凉。
周默出医院后,心里一直有种隐隐的不安。车开到一半,他忽然掉头,在医院门口水果摊大叔口中问到“病号服女孩子,说去江边”。
周默油门踩到底。
徐姗姗沿着江畔的台阶慢慢地走。
周默数不清闯了多少红灯。江水起伏,荡漾在徐姗姗腰间。周默找到那段护栏失修的台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姗姗!”
大概听到了周默的声音,徐姗姗站在江水中央回头。
可回头又听不见声音,她只能看见阿默不管不顾地朝自己奔来……
可真的对不起,她很累了,很累很累了,她觉得笑好累,眨眼好累,连呼吸都好累好累……
她开始听到水啸,也听到很多过往。
周默眼睁睁看到姗姗走到分流口,随着奔流的江水去了另一个方向。
周默拼死地游,徐姗姗浮萍般卷在江水里。
阿默亲她,笑着说“我叔叔会照顾你”;周自省见她第一面,和蔼可亲“你是姗姗啊”;甘一鸣的手摸上她的大腿;魏长秋骂“实习生勾引有妇之夫不知廉耻”,当着很多人的面,扯着她的头发把她一下一下朝垃圾桶上撞;还有周自省“魏总,已经删了”;阿默的“我也爱你”……
周默一直游,一直找,他看到水里一团渔网都会欣喜若狂地游过去。
可没有,没找到,还是没找到。
整整八个小时。
凌晨四点,有人报警。
警察在另一个街区的江边拉起警戒线。周默浑身湿透,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找到了身体发肿、睡着的姗姗。
她躺在一块块鹅卵石上,身旁有一座大概孩童高度的彩色鹅卵石城堡。
周默不敢过去,可脚像不听使唤一样,拖曳着千斤重的步伐,一步步过去。
民警过来阻拦:“这位先生请不要越过警戒线,现在正在调查……”
男人听不见声音般一步一步走过去,然后蹲下,跌坐在地上,他抱起浮肿的小姑娘,眼泪一下砸在徐姗姗的脸上,“啪嗒”一下,看上去就很痛。
“姗姗不痛,不痛……”
周默手忙脚乱地擦她鼻尖的泪,眼泪却越擦越多。为什么擦不完,为什么擦不完,他的手缓缓拂过姗姗的鼻子、唇、额、眉眼……
民警停下靠近的脚步。
夜幕四合,浑身湿透的男人坐在地上,抱着穿病号服溺亡的女人,他的脸贴着女人灰白的脸,号啕大哭。
天色未明,人群里,周自省偏头悄悄抹掉眼泪。
阿默爱徐姗姗,可他作为养父,他只关心阿默,只关心自己,他只关心魏长秋心狠手辣。魏长秋和他聊起阿默,聊起和汇商的一笔笔款项……
他阴差阳错了第一步,没办法回头。
徐姗姗火化那天,邻居是个九十九岁的老人,四世同堂,几十个子孙黑压压地跪在火化窗前哭天抢地。
徐姗姗身边只有一个人。
周默给她扣上衬衫最顶上的两颗扣子,给她理了理衣领,甚至,细致又温柔地给她描了她最爱的口红色号,俯身轻轻烙下一吻。
抬头,又定定看了她良久,周默朝旁边的工作人员点头:“嗯。”
工作人员把徐姗姗推进去,合上阀门。周默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绕到后面的控制台。
他坐稳,透过狭小的窗口看喷枪“吱吱”两下把油洒在姗姗身上,焚化炉“嗡”声一响,火苗笼着女人的身形蹿起三米高。周默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徐姗姗躺在火海里,看着她皮肉一点点焚尽。
火化时间为一小时零三分。
飘在天上的,是云烟。
留在手里的,是一个檀木盒。
然后,周默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去买好的墓地。
男左女右,他把盒子放在了右边。
“刻碑石的师傅现在在国外,您看您是下周过来一趟,还是现在可以把字留了。到时候,我们给您直接处理好,您以后清明或者过年再来就可以。”工作人员对出手阔绰的人态度友好。
“现在吧。”周默接过纸和笔,枕着檀木盒落笔。
写了四个字,颤抖着停住。
——吾妻姗姗。
没有仪式。
却好像用尽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和力气。
周默感谢周自省的养育之恩,也感谢婶婶的慈爱关怀。
九江覆灭、和徐姗姗沾边的一切都结束后,他对周自省没了最初那般入骨的恨意,但也做不到重新叫叔叔。
而周自省没能等到开春,甚至连秋天都没熬过。
周自省直到走,都没能等到周默,哪怕只是出现。
周自省下葬那天,狱警特许周默在跟随下前去探丧。
以往关于周自省的很多画面浮在脑海里。周自省带他去科技展,周自省去校门口接他放学,周自省给他讲题,周自省脱了西装系上围裙给他炒一碗热腾腾的蛋炒饭……
周默对着墙壁平静地摇头:“去那么多人做什么,有个人收骨灰就行了。”
周婶婶听到这话几欲昏厥,唐漾在旁边扶住周婶婶。
葬礼流程简单,烟纸燃作灰烬弥散在风中。
按理说,周自省落了马,大家都该避嫌。意外地,界内高层来了很多。唐漾和蒋时延站在第一排边上,帮忙主持局面。
仪式结束后,高层们相继驱车离开,唐漾几人还在收尾。
很多很多唐漾之前以为是另一拨的陌生人来到周自省墓前——
因为那封周自省手书的自检信,因为周自省一半清醒,一半糊涂时落款的“ZX”。
周自省这些年的受贿金额为三点六个亿,银行流水去向福利院的金额却高达三点八个亿。
九江不停地挖空福利院,周自省不停地填。他要汇款的名单从一个、两个,到一页、两页,至最后厚厚一沓……甚至他自己的工资也只留了基础家用,其他尽数捐了出去。
专心做慈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偶尔会出格,比如资助山区学生。
对于周自省来说,这是他应该做的,随死亡终止。
而对于来到墓前的人来说,ZX是他们曾经的一切。
ZX打款的时候,福利院会难得做一次粉蒸肉,一大群小孩围在一个大桌子前流口水。ZX写信的时候,他们会乖乖坐在下面听院长或者老师念。他们想,这个人一定是菩萨心肠,像一道隽永而和煦的阳光。
ZX出现在“九江特大专案”的高潮时,他们愣怔在原处,随后给身边的朋友解释,大抵存在什么误会。ZX真的是个善人,不是伪善,是见字如面的真挚。
他们从城市最深处的破旧楼房走到明亮的大学校园,从孤独无依走到事业小成;他们有的很普通,有的很优秀;有的在美食街卖五块钱一个的煎饼,有的站上过科技界最高领奖台;他们有的开跑车,有的骑电瓶车,有的搭公车过来……
周自省的墓在第三层,阶梯狭窄,他们没有挤,没有抢,平和有序地排队去献花、悼念。
网络上,无数网友说一切皆因汇商高层而起,周自省恶贯满盈死得太便宜。
陵园内,各种年龄、各种身份的人从墓地排到了陵园门口。后来,人实在太多,他们有的甚至都没走到墓前,远远地、在能看清那抹烟云的方向默哀,肃立、鞠躬,抑或红着眼圈叩三声响头,长跪不起。
黑压压一片。
唐漾看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她紧了紧和蒋时延相牵的手,眼底流淌着情绪。
再后来,下了小雨。
大家撑起伞。
唐漾看到了周默,安静地站在最角落。
蒋时延偏头看唐漾。
唐漾点头。
唐漾的肚子已经显怀,蒋时延小心翼翼地搀着她下梯子,缓步走到了周默身旁。
细雨拂在脸上,衣服在风里发出扑簌的声响。
“你还是过来了。”唐漾轻轻道。
周默的眼神落在那些人的身上,看不出喜怒:“监狱太闷了,出来走走。”
唐漾没急着说话,周默也没开口,两人陷入沉默,凭吊者来来去去的脚步踩在耳旁。
半晌。
唐漾道:“之前和秦月去临江城福利院,第一次听负责人说ZX,秦月开玩笑说是哲学,后来我以为是你……”周默和徐姗姗的名字缩写。
“我自私狭隘,没那么大胸怀,”周默发了个极淡的笑音,“我也没想过是他。”
唐漾顿了顿,状似无意:“你想过周自省第一次和九江扯上关系的原因吗?”
周默将眼神递向唐漾。
周自省把自己当行长这些年的工作笔记留给了唐漾,而唐漾帮周婶婶整理遗物时,看到了周自省的日记——
周自省和太太为了周默没要小孩,周默是知道的。
但周默不知道的是,周婶婶以前怀过一个孩子,意外流产了。流产之后,两人担心以后会控制不住地把中心偏向亲生小孩,便决定不再要孩子。
周自省第一次和九江发生关联,是周默八岁那年。
那时,周自省还是汇商农村合作信用社社长,魏贤勇是九江钢铁的采购主任。魏贤勇想通过汇商冲一笔账,操作略微欠妥,周自省拒绝了。
那是一个夏天,周默打翻开水瓶意外烫伤。
唐漾说到这一段,周默一点一点敛住脸上的神色。
唐漾接着道:“小镇医疗条件不好,周行连夜把你送到县城。”
“二十年前医院还不太规范,加急手术要两千块,那时你婶婶才做完流产手术没多久,周行一个月工资两百块。”
周自省焦头烂额之际,魏贤勇送来了一张治烧伤名医的名片、一篮鸡蛋,还有两千块现金。
周自省知道自己不能收,不该收,可他给同事们打了电话,大家手里积蓄都不多。周自省动了心:“名片算我欠您的人情,钱我会慢慢还给您。”
“要么不收,要么不还。”魏贤勇给的选择很明确。
当时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前面还排着好些急诊病人。阿默那么小,蜷在病床上疼得嗷嗷叫。
周自省知道自己等等,等一两天肯定会凑到钱。可夜色下,阿默那么疼,一声声唤他“省叔”,疼得直哆嗦……
错了第一步,便没有回头路。
周默不是安分的性子,十来岁也会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他摔断过腿,也得过急性阑尾炎。周默进医院的次数很多,多到这次烫伤在周默的记忆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周自省删监控是事实,待周默好也是事实。
“姗姗出事后,他想过送你们出国,拉下脸联系了他的一个老朋友,”唐漾眼睛胀胀的,不知如何表达,“就……有些遗憾。”
周自省直到闭眼,脸都朝着病房门口。
而周默,从始至终没给过周自省解释的机会,一句话的时间都没给过。
周自省对不起姗姗,周默承了养育之恩却没能尽到送终之孝。
周默想,当时姗姗本来就要出国,他也有出国的规划。如果之后甘一鸣没有找到姗姗闹,如果没有魏长秋那一出……没有如果。
“是挺遗憾。”周默拉了拉嘴角。
无关乎原谅,只是释怀。
一切尘埃落定后的释怀。
唐漾看到周默笑,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整个事情,明明甘一鸣和魏长秋才是罪魁祸首,为什么受惩罚最重的是姗姗和周行。
唐漾轻抚肚子:“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声音沙沙的。
“在监狱里多看看书,出来后到处走走吧,姗姗还没有出过国。”说后一句时,周默声音变得很温柔,他垂眼看向唐漾的肚子,又看向唐漾和蒋时延相扣的手,“很遗憾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
三个人都沉默了。
细雨如牛毛,在周默牢服外的西装肩头浸出一层深色。
唐漾眼里泛着泪花,很想抱抱周默,可她作为异性显得不妥当,现场也有记者。
蒋时延懂唐漾每个眼神的意思,他走过去,代替唐漾,动作轻缓地抱了周默一下。
“节哀,”蒋时延的手轻拍了周默的背,停了一瞬,再轻拍,“节哀。”
第一声为周默的爱人,第二声为周自省。
周默合眸,微微颔首,目光搜寻周婶婶。
蒋时延把手里的伞递到周默手中,和唐漾离开。
雨落在头发上,像童谣里的白砂糖。
蒋时延解开西装纽扣,把漾漾拢在怀里走。
“我是不是很残忍。”唐漾停下脚步,忽然问。
好像不说这些,让周默恨着周自省,周默会好过一些。
“这样对周自省不公平。”蒋时延也停住脚步,回身轻轻拭掉唐漾眼角的泪。
蒋时延的车停在稍远的位置,细雨把浅灰的地板淋成深灰。蒋时延和唐漾并肩而站,唐漾微微仰头,蒋时延深邃的眸里是完整而清晰的她。
姗姗走了,周默“卧薪尝胆”几百天,终于笑得坦然。
唐漾和蒋时延怜惜并庆幸,他们相爱,然后真真切切地站在彼此面前。
也没什么多的话可说,蒋时延就这样深深地望着漾漾,然后,低头吻她的额角,吻她的眉心,吻她的鼻尖,又吻她的嘴唇。再然后,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随身携带的丝绒盒,单膝跪地。
蒋时延打开丝绒盒,取出里面的戒指,拉过唐漾的手,接着……直接把戒指套进唐漾左手的无名指上。
然后,他就着拉她手的动作,轻吻她的手背。
方才两人停下时,蒋时延怕唐漾淋雨,脱了自己的黑西装外套,像批头巾一样盖在唐漾的头顶。唐漾想想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怂。
在陵园门口、色调灰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下着雨、路边还堆了一摞废弃的建筑材料。
所以这人就在这里跟她求婚?
蒋时延不说破。
唐漾也装傻:“这是什么啊,你做什么啊,”她扬扬左手,嗓音细细软软的,“你先起来吧。”
蒋时延站起来,也一本正经地逗她:“一铁环,给你戴上,可以保平安。”
唐漾“哦”一声:“你在我身边,你可以保我平安。”
说着,她把戒指从手上撸下来,直接扔到了地上。
蒋时延笑,从地上捡起来,在自己的衣摆上擦干净,再给她戴上。
唐漾再扔,蒋时延再捡。
唐漾耍小脾气般扔了第三次,蒋时延真的想不出什么情话台词,只能满目温润地望着她,再捡起来。
凉凉的金属嵌进指间,就在蒋时延以为漾漾会再扔,把手接在了她手旁时,唐漾沉默三秒,笑开。
“事不过三,我不会取啦,”她弯着眉眼,满心欢喜地凑到蒋时延耳边,悄悄说,“一辈子。”
小女朋友的情态动人,蒋时延忽地将她紧搂在怀里。
他蒋时延真的就栽在了漾漾身上吧,为她做饭,为她吃醋,为她发飙,为她收了一身放肆,开始按规矩办事,甚至为她抱了一个男人。
可为什么,蒋时延觉得,栽也栽得这么幸福呢?
自己欺负过蒋大狗吗?没有吧……
唐漾略微蹭蹭他的肩头,抬手反抱住他,虽然没有玫瑰,没有豪宅,可谁让他是蒋大狗呢?
唐漾叹了口气:“你不要这么紧张,我答应嫁给你,答应嫁给你啦。”
“我说了要娶吗?”蒋时延忍笑。
唐漾的笑意倏地滞住,推开他朝前走。
蒋时延皮过头了,连忙补救:“要娶的,要娶的。”
他忙不迭跟上去。
唐漾哼一声不理他。
蒋时延死皮赖脸地握紧她的手。
唐漾头低着,没忍住偷笑一下。
蒋时延一直在偷偷瞄唐漾,见状,也悄声勾起嘴角。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窗外人潮涌动,蒋时延忽然道:“以后蒋小狗叫蒋惟唐好不好。”
蒋时延好像被淋感冒了,声音有些哑。
“‘微糖’?万一是男生怎么办?”唐漾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蒋时延刮了一下漾漾的鼻尖,忍俊不禁:“蒋,惟,唐。”
“蒋”是蒋时延的“蒋”,“唐”是唐漾的“唐”。
“惟”是唯一的“唯”取了右边,珍惜的“惜”取了心字旁。
随着周自省的档案从汇商撤走,周自省的前秘书辞职,一切好像都归于平和,带着战争结束的千疮百孔。
汇商因为越权授信被央行罚款五亿,客户信任出现前所未有的危机,周自省的自检信爆出高层运作内幕,新一季度的员工辞职率居高不下……
唐漾在风雨飘摇中完成交接,正式坐上汇商顶楼的交椅。
有人说她城府极深,为了晋升给汇商原高层们重重下套。
有人说她善用美色,和蒋时延是典型的商业联姻。
还有人说她心狠手辣,最后那份报告将整个汇商置于刀刃锋口。
……
唐漾左耳进,右耳出,大刀阔斧改革的第一项便是收束高层权利,跨部门式以下监上,拒绝越权和人情操纵。
跨部门以下监上意味着一个副行长分管零售,监察他的部门可能是安防,可能是风控。唐漾又对监察部门做了加密处理。也就是说,高层们知道有自己分管外的部门监察自己的行为和资金动向,但并不知道是哪个部门。
这对下面的员工来说是一种公平和权利,但对高层不太友好,他们颇有怨言。紧接着,唐漾成立专项小组起草预案,放宽对员工副业的管制。
以前,银行员工有明确规定,不能买某些特殊类别的金融产品,买某些产品又有额度限制。
唐漾保留了逐条、逐笔汇报的规定,废除了禁止购买的条目,希望从“纵”的角度要求内部廉洁。
高层们心里舒坦,员工离职率也达到了七月后的最低值。
就在大家以为这样已然足够时,唐漾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
她直接在总行拿了权限,为女性员工增加了两周的孕初假期,将产假从九十天压缩到八十天,但为产后收假的女员工提供二十天自愿适应调整阶段。
从字面上看,假期多了两周,少了十天,没什么变化,但后面二十天的自愿就很耐人寻味。
如果想重返职场获得晋升,拥有适应阶段无疑是个好消息;如果只是想恢复工作,那相当于多了二十天休假时间。
有同事说唐漾是因为自己有身孕,方便自己。
结果被女同事们的唾沫星子喷得抬不了头。
蒋小狗在四个月到五个月的这个阶段长得飞快,唐漾已经穿不下衬衫,便选择了宽松的秋裙。
她裙子长度及膝,颜色柔和;她手段果决,做事雷厉风行。
汇商的人经常看见这样一幕:唐漾踩着三厘米矮跟鞋被一群人簇拥着出入会议室时,背脊挺得笔直。她的后脑勺根据蒋时延心情和发挥系的蝴蝶结却轻巧精致,带着一点点唐行长的俏皮。
唐漾上任之初,跨部门式以下监上的制度已经在界内掀起一轮热议。而她改革女员工假期后,十月底,员工离职率直接降到了平均线之下。
汇商风波后,人事变动很大。曾经和唐漾有过接触的南津街支行申行长升到了汇商分行,管理产品营销这块。
唐漾三把火一烧,他想到当初那个午后,小姑娘淡淡地念的汇商标语。他理解了一下唐漾决议的意思,试探着给孕假调整这块加了个“女性职场关怀”的标签,送到一休做包装。
同月,汇商新增客户率爆炸般飙到了三年内的最高峰。
从接手烂摊子,收拾烂摊子到局面彻底稳定,唐漾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她把稳舵位,汇商面目一新。
怀着五个月身孕,不到三十岁,名校博士,最年轻的行长。
一时间,“唐漾”带着事业成绩频频出现在各大媒体。末尾才稍稍一提,哦,原来还是一休的总裁夫人。
有营销号说她是“带刺玫瑰”,有博主评价她是“信仰式女人”,央广官方号写的则是“刀尖上的软香膏”,里面配的内容是唐漾出席活动的照片:唐漾代表汇商A市分行就征信问题对大众、对媒体做出承诺。
视频里,唐漾的语速不急不缓。她望着镜头,笑容温和,目光坚定。
尽管唐漾的营销是汇商高层讨论出来的结果,目的在于覆盖汇商之前涉案的余热。但不可否认,唐漾是一个现象级人物。
而上一个称得上现象级人物的是——三年前改组一休的新媒体第一人,蒋时延。
一休高层们讨论唐漾话题热度时,蒋时延就跷着二郎腿,一脸“你们快夸快夸,这是我老婆”的表情。高层们商讨决定,把总裁赶出会议室。
蒋时延也不恼,回家后开开心心地给一拖二的大宝贝做饭、洗澡、吹头发、讲睡前故事。
他无意提到自己真的被一休高层轰出了会议室,唐漾笑得乐不可支。
“小没良心的,”蒋时延揪揪漾漾白软的耳朵,刻薄道,“不知道是谁,以前上个热搜都要吼人,‘蒋时延快撤’‘不撤我要怎么怎么你’,现在被刷屏都淡定到不行……”
唐漾朝他怀里钻,甜甜叫:“老公!”
“好好。”蒋时延举双手投降,而后环住她笨拙的腰身,眼底无奈的纵容比月光更让人沉溺。
十一月中旬,唐漾在敖思切的陪同下飞去汇商总部出差。
总行的高层们见是唐漾来,一个个笑脸相迎。
唐漾说明来意后,那些人同时拉了脸:“在新岗位上做出成绩是好事,唐行应该再接再厉,骄傲自满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再者,”高层顿了顿,“私以为昙信通是唐行的心血,唐行会比我们都希望看到昙信通顺利发行……”
汇商各方面都在逐渐恢复,这种时候,昙信通作为一款自带情怀和话题度的产品进行发行,无疑是一场及时雨。
但唐漾身为设计者,却以她在发行书上签字作为条件,给总行提了个要求。
总行长苦口婆心道:“女性安全这块是公安和政府应该呼吁关注的问题,我们是商业银行,我们好不容易摆脱信任危机,没必要自己再爆自己。”
“与其让别人以后发现这个细节,再把汇商推到风口浪尖,不如主动坦白,”唐漾道,“私以为这样做是为了推翻重塑,真正重新建立信用体系。”
唐漾补充:“况且,公众对于主动阐明真相的态度会有一个包容分,如果收获正向反馈,那就是锦上添花;如果得到负面评论,昙信通就会起到一个缓冲作用。”
高层们动摇了。
而这时,唐漾递上去一份相关决定的应急预案书和一份基金会启动计划。
唐漾的档案走完流程,行政级别正式定档在“行长”那天,恰逢昙信通举行首次发行发布会。
界内大牛齐聚八百人厅,各路媒体在厅内架起长枪大炮,人头密密麻麻,镁光灯和快门一起闪烁。
早在发布会之前,媒体把昙信通的意义鼓吹得很大,类似促进再就业、宣告信任体系的革新。
真的等到发布会开始,主持人的措辞却很拘谨。
发布会的第一项流程是唐漾作为昙信通的设计者,上台介绍产品内容。
唐漾肚子里的蒋小狗已经六个月大,在聚光灯下凸成一个圆润的弧度。
第二项流程是主持人介绍发布情况。
昙信通从分行发行扩展到全国发行,参与单位也从762一处到涵盖悠然居等198家知名企业。这些企业的部分代表上台介绍相关情况。
第三项是签约。昙信通的第一批发行书在斟酌和层层挑选后,选择签给挂名九江但实际非九江控股、受九江波及下岗的工人。这批工人经由昙信通引渡到了悠然居控股下的一个建筑公司工作。
唐漾再次上台,礼仪小姐把第一份文件和笔递给她。
大屏幕上,唐漾手势标准地握笔,写下点、横,现场观众的呼吸也随着她的动作屏、放。
所有人都猜到唐漾会为第一份昙信通签字。
唐漾签完字退到主席台边上,蒋时延等一休高层上台。因为流程表后面还有一个基金会的成立仪式,所以记者们并不意外。
可大家都没想到,唐漾退过去站稳后,全场灯光骤暗!
尖叫和窸窣的议论持续了大概一分钟,屏幕上出现亮光,主持人低缓的声音在偌大的厅堂响起。
“1999年,王琴正式入职汇商合作信用社星河镇分社,因不堪社长许有为骚扰,两个月后提出离职,离职原因档案记载为病退。”
“2002年,汇商与浦西合作期间,审贷处女员工常笑意外死亡。汇商A市分行赔偿常笑家属五十万私了此事。”
“2007年,有人举报汇商白沙街道支行行长性侵女下属,汇商分行并未对此作出处理。”
“……”
“以及,徐姗姗。”
周自省的自检信提到了徐姗姗,周默的供词里也有徐姗姗。而在经过周默和总行同意后,唐漾授意披露了关于徐姗姗的一切细节。从医院检查报告,到周自省和魏长秋的电话录音,魏长秋在汇商门前聚众殴打徐姗姗,徐姗姗的死亡证明,以及一份交易记录,关于最初,甘一鸣通过九江的何征拿到并放到徐姗姗水里的三唑仑片!
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因性侵及后续而死,汇商和九江却帮忙掩盖?
屏幕定格在徐姗姗的笑脸上,现场死寂。
半分钟后,响起混乱的啜泣声、议论声以及调整三脚架的声音。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同情,也猜不出唐漾的意思,现场的记者、尤其是女记者们持着极快的语速彻底炸开。
“唐行,请问您这是在为王琴以及徐姗姗她们翻案吗?请问汇商总行知晓您方才授意曝光的内容吗?”
“唐行,请问方才的内容与昙信通或后面将成立的基金会有何关联?”
“唐行,您来汇商不到三年,请问您为徐姗姗翻案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这是否意味着什么大的动向。”
“……”
一句接一句抛上主席台。
唐漾置若罔闻般和徐姗姗对视。看见照片中徐姗姗的笑眼,唐漾红着眼睛,跟着弯了嘴角。
炸锅的现场也逐渐趋于平静。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唐漾重新回到主席台正中央。她纤瘦的身形独自撑起宽阔的舞台。
“大家好,我是汇商A市分行行长唐漾。”完整地介绍自己,“首先,我谨代表汇商总行、分行全体高层,向上述同事以及公众致以歉意。”
对同事是因为没有营造安全的上班环境,对公众是因为隐瞒事实。
语罢,唐漾将话筒变为单手握。
她的肚子很大,弯腰艰难,但仍旧九十度鞠躬,坚持整整一分钟,才重新站直。
媒体只见过各种各样的危机公关,没料到这般残忍、坦荡且忍有泪意的主动揭底。
然后,唐漾开始回答第二个问题:“汇商A市分行自成立以来,内部案件总计46起。汇商已在半个月前与公安机关取得联系,逐步重新立案。”
有记者在台下叫好。
唐漾有条有理地继续:“而选择在这个时机公布,一是因为汇商与一休联名成立的‘昙信通’基金会将在今天正式挂牌运营;二是基金会关注的内容有烈属、残障人士就医、老年人抑郁症以及女性职场保护。基金会将不分公司地为遭遇职场性侵、因怀孕被解雇的女员工提供免费的法律援助。”
女性安全、职场歧视一直是舆论焦点,很多公司会在出事后致歉或者整顿,但像汇商这样直接翻案并成立基金会的绝无二家。
好像因为新行长是唐漾,而唐漾绝非泛泛之辈。
一片安静中,有记者再次提问出发点。
是炒作还是其他。
唐漾环视现场,视线掠过蒋时延时,停顿了一下,再收回来。
“我算是一个比较幸运的人,高中时期就遇到了我先生。在我迷茫、无措的时候,他都陪在我身边,陪着我毕业,陪着我参加工作。接任行长的那段时间,汇商不甚太平,也是他一直鼓励我。”
“我每天可以早起看到他,也可以看到清晨第一抹阳光和雾霭。当我感受到平和与温暖的同时,我忍不住会想,”唐漾回头看大屏幕,“如果王琴、常笑……姗姗她们不走,换种说法,她们本该和我们现在一样,坐在明亮宽敞的办公室,有一段稳定而幸福的感情和一个值得憧憬的未来。”
可她们已经不在了。
现场安静。
唐漾握紧话筒:“我对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感到庆幸,所以我希望我站在一个稍微有话语权的位置,可以去关注很多半明半暗的板块,可以为那些渴望发声的群体发声。”
唐漾说:“我被人托着,从而希望成为别人的依托。我希望女性、老人等弱势群体得到相应的保护;我希望以汇商、以基金会作为原点,可以将很多曾经被掩盖的问题真正摆到台面上,并提出解决方案。”
唐漾说:“我希望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始终有那么一些东西,没有虚伪,没有掩盖,没有好大喜功,没有粉饰太平,相信始终有人会撑在风浪里,不作秀,不浮躁,真的在改善,真的在进步。”
唐漾语速适中,极富质感的嗓音透过扩音器传到会场的每个角落,也仿佛裹着细微的电流,酥酥麻麻,浸到每个人的心底。
樊行长坐在台下最中央的位置,刚好和台上的唐漾相对。
曾经,樊行长问唐漾想成为怎样的人,想得到什么或给予什么,唐漾没有回答。
但现在,樊行长欣慰,小姑娘大概有了答案。
唐漾发言完毕,掌声稀疏。
基金会的法人代表是蒋时延,主持人按照手卡请蒋时延上场。
唐漾退到边上时,蒋时延准备到中间去。
两人错身的刹那,顶着无数闪烁的快门,蒋时延借着身形的遮挡,轻轻捏了一下唐漾的手,偏头低声道:“你美得让我挪不开眼。”
唐漾失笑,用眼神嗔他,手却是反捏了一下他的手。
然后,蒋时延站在了唐漾先前站的位置。
蒋时延参加过很多类似的发布会,可从来没有一场,让他刚拿到话筒,唇边就有了笑意。
“大家好,我是一休传媒董事局的主席,也是昙信通基金会的法人代表,蒋时延。”
有个词叫三十而立,站在台上的蒋时延刚好三十岁。
比起曾经轻狂的一休创始人,如今他的身份更多,西装笔挺,意气风发间,带着一种安于家庭的独有魅力。
唐漾看得微微出神。
摄影机位适时对准微微出神的唐漾。
蒋时延注视着唐漾出神的模样,深邃的眸里噙满温柔的笑意,“首先,我谨代表个人,向唐漾女士表达最真挚的敬意和爱意。”
敬意可以理解为合作伙伴,可这是重大场合,这人后面一个词是……爱意?
唐漾装傻,耳根一烫。
这是不动声色地撒狗粮?
台下的记者们后知后觉地回味到唐漾的话,又遭受蒋总的暴击,掌声雷鸣般响起。
蒋时延低缓的嗓音在掌声之后响起:“其次,我要纠正一点,自始至终,都是唐漾女士陪伴我,引领我,鞭挞我。”
第二句说完,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蒋时延:“我能从一个熊孩子成为一个勉强称得上成熟、有些许事业、有幸和汇商合作成立基金会的人,其根本原因在于唐漾女士优秀品质对我的影响。”
再一阵掌声。
蒋时延又说了一个字:“我……”
又是一片掌声。
蒋时延每说一个字,台下就响起一片掌声,宛如孩童的恶作剧。
台下的媒体和嘉宾在笑。唐漾在笑。
蒋时延说不下去,身体侧到一旁,也在笑。
他被掌声堵在台上,开不了口,也下不去。
这是正规场合,漾漾交代过他不能乱来。
可被现实所迫,蒋时延等了半分钟,掌声不仅没停,反而有人起哄:“蒋总能不能不要学唐行说话,能不能有点诚意……”
“昙信通基金会是一休成立的首个基金会。在后续的运作过程中,基金会将采用上市公司的公开标准公布财务数据……此外,我们也接受社会各界人士来自各方渠道的监督。”蒋时延趁那人起哄后的片刻安静,噼里啪啦语速极快地说完必须的内容后,他正对先前起哄的记者说道:“唐行说的重要内容,我也说的重要内容,怎么就没诚意了,不要以为我没看到你们八卦的眼神,是,是,”蒋时延点头,拿出唐漾在家教育他的气势,“唐行是我太太,但这是重要场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难道你们非得让我连喊三声唐漾我爱你,唐漾我爱你,唐漾我爱你,才能不鼓掌放过我?”
蒋时延气势逼人:“年轻人你是哪家媒体的,是一休的下午拿着简历到我办公室;不是一休的,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到一休来。”
那记者高声喊:“蒋总,我是看出来您很想表白,但害怕被唐行罚跪搓板儿。”
台下哄然大笑,央广的领导和汇商总行长都没忍住勾了嘴角。
瞧着蒋大狗一脸被戳穿快要恼羞成怒的样子,唐漾接过敖思切从后台递过来的话筒,笑着喊:“蒋时延。”
轻柔的三个字传遍大厅。
现场倏然陷入待针掉地的安静。
蒋时延偏头望唐漾,唐漾的睫毛还带着泪,亦含笑望着他,声音轻轻地:“我也爱你。”
带着无奈,但未退后的从容温柔。
一秒,两秒,三秒。
蒋时延和唐漾相视而笑。
会场口哨、掌声震耳,经久不息。
漾哥漾哥,我是胖哥。
延狗延狗,我是漾漾。
蒋时延有且仅有一个唐漾,唐漾也有且仅有一个蒋时延。
他们从课堂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走过筚路蓝缕,也走过摧枯拉朽。他们不掩饰站上高位的野心,他们追逐传统意义的功名,他们希望成为有影响力、公信力的人,也希望看到更多被人忽视的角落,为所有值得尊重的微小发声。
他们富有年轻一代的张力,默契,坚定而笃行。
【我希望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始终有那么一些东西,没有虚伪,没有掩盖,没有好大喜功,没有粉饰太平,相信始终有人会撑在风浪里,不作秀,不浮躁,真的在改善,真的在进步。】
——爱上正好爱你的多年挚友是什么感觉?
她手指向的方向,也是他手指向的方向,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掌心贴着她的手背,经由时光山海、朝晖夕月,最终以十指相扣的姿态,完整且妥帖地嵌进她的指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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