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临近四月底了。
张文曼最近总感觉自从蒲凤喜被正式拘捕后,沅县的气氛就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按理说,蒲凤喜贪污腐败被揪了出来,是叶楚文的胜利,可她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了说呢?似乎当前的局势,有点像雷雨前的宁静,方方面面好像都正在向叶楚文形成合围。
她是个静不下来的人,这些天四处跑着开辟思路,又跟叶楚文借了一辆县委的桑塔纳,自个儿开车去了好几趟筲箕湾。
最后一次从筲箕湾回来,后面追上来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张志雄从车窗里探出头,冲她招了招手。
张文曼靠边停下后,惊讶道:“张哥,你也去了筲箕湾乡?”
张志雄让开车的年轻警察先回去,他自己则上了张文曼的车,在副驾驶坐下后,笑道:“蒲凤喜这案子,不能光抓着一些小鱼小虾查,大鱼也得顺藤摸瓜的查一查。”
张文曼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蒲凤喜的事,肯定牵扯到沅县的某些主要领导,顺着这条线理清楚了,沅县的很多事儿也就都能真相大白了。”
张志雄说:“1.27枪击案就能通过蒲凤喜顺藤摘瓜手到擒来,只不过……”他目光看向前方,却没有说下去。
张文曼忍不住问道:“不过什么?”
张志雄掏出香烟,却突然想起什么,“不介意吧?”
“没事儿,你想抽就抽,反正我跟着叶楚文抽二手烟也抽习惯了。”张文曼打趣道。
张志雄笑笑,点了根烟,这才继续说道:“不过搞掉了蒲凤喜,我倒是对叶书记忧多喜少,我觉得,现在得局势不见得对叶书记有利。”
张文曼点点头道:“我也是有这感觉。”
张志雄说:“现在有个新词儿,叫‘利益集团’,沅县就有这么一张以利益构建起来的关系网,你说,如果有人想要断了这些既得利益者的财路、官路,他们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狗急跳墙呗。”
“是了,所以我已经安排人,在暗地里保护叶书记的未婚妻,叶书记在沅县,现在没有别的亲人,沈小姐就是他的软肋。”张志雄提醒道:“当然,也包括你,你最近这段时间,也得稍微悠着点儿,别总是自己一个人瞎跑了。”
张文曼不禁一个激灵,“没这么严重吧?叶楚文可是县委书记,那些人真敢对他下手?”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还是有备无患的好。”张志雄停顿了一下,遂又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与危险并存的不止是机会,还有威胁,当你对某些人产生了威胁,那危险也将会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不期而至,而且你对某些人的威胁越大,你的危险也就越大,如果你想要置对方于死地,对方就肯定会想办法先下手为强。”
张文曼若有所思的说道:“可现在摆在叶楚文面前的,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把这张利益网连根拔起,他就没法按照自己的施政理念开展工作。”
张志雄不置可否。
等车子进了县城,他指着前面说道:“咱们就先聊到这儿吧,麻烦靠边停一下。”
……
两人分别后,张文曼继续开着这辆桑塔纳,漫无目的在街上兜了几圈。
不知不觉,来到沅县已经几个月了,想到叶楚文平时威风凛凛的模样,张文曼今天却有些怜惜起他来。
心说,就算你出身再如何不凡,到了这穷乡僻壤,一切也只能靠自己,可你毕竟也只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你真有办法斗得过那些老狐狸么?
她在省里也听说过不少二代子弟、三代子弟的事迹,那些人,无一不是靠着父辈的关系,先进入省直机关,熬个几年资历,然后再去下面太太平平的挂个几年职,镀镀金,一路平步青云,哪像叶楚文这样?主动留在基层,废寝忘食,不眠不休?
张文曼有时候都在想,这样一个红三代,他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可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么一条最难走的路?他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理想?信仰?
在这个一切朝‘钱’的时代,理想和信仰,何其廉价……
张文曼甩了甩脑袋,把这些胡思乱想给撵走,这时,车子已经开到了叶楚文的家门口。
保姆阿红正在院子里浇花,看到有人进来,上前打招呼道:“文曼妹子,你来啦?叶书记这会儿刚好在家,官坪镇的苏书记也在。”
张文曼进到客厅,就发现叶楚文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胸口上放着一叠文件,悬在沙发边的手中,还握着一支钢笔。
苏懋青规规矩矩的坐在一旁等候,见张文曼进来,朝她微微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文曼点点头,便也在苏懋青对面轻轻坐下。
叶楚文的五官棱角分明,疲惫中又透着几分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成熟,这种成熟,无疑是最吸引女人的,一时间,张文曼竟看得有些着了迷。
直到沈幼楚从楼上下来,她才赶紧收回了目光。
苏懋青起身,走到沈幼楚跟前,小声说道:“沈小姐,叶书记今天太累了,我看我还是不打扰叶书记休息了,回头有时间再来。”
沈幼楚还没回应,叶楚文却突然醒了。
他坐起来搓了搓脸,注意到两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有事说事吧。”
苏懋青忙说没有没有,我也就刚来没几分钟。
于是重新坐下,开始汇报工作。
他说,他今天来过来,主要是对县委提出的干部制度改革,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和建议。
叶楚文笑道:“很好,我就喜欢能主动提建议的干部,懋青,这儿不是办公室,就当是私下里闲聊,你有什么但说无妨,不必有顾虑。”
苏懋青点点头,略微打了下腹稿说道:“叶书记,蒲凤喜案,现在牵扯出下面一些跑官买官,以及政商勾结的现象,这其实不是孤例。”
叶楚文噢了一声,静待下文。
“现在中央一直在强调,要求干部年轻化,按照以后的趋势,四十岁以上,一般如果还不能提拔进乡镇一级的党委班子,基本上就很难再进步了,所以四十岁以下的干部,都在拼了命的往副科级冲刺,筲箕湾乡被牵连进来的,大多就是这类人。”
苏懋青指了指自己:“我今年三十四岁,当初提副科的时候才三十岁,就比较从容,不用动这些歪门邪道的心思,但往下,四十五岁对我也是个坎,四十五岁以前,我就得争取冲一冲副处级了,只不过我离四十五岁还远,所以不是很着急,这就好比学生上学,初中时不着急,高二高三要考大学了,就要急着冲刺了。”
叶楚文摆手道:“说重点吧。”
苏懋青说:“干部年轻化,是大势所趋,但官场就是一个金字塔的结构,越往上,越位子越少,所以竞争非常激烈,而且这种竞争又比较复杂,说是凭实干上去,实际上,跑官要官很普遍,为了升迁,弄虚作假搞水分也很普遍,蒲凤喜被抓的确是好事,可其实他充其量也就是扮演了一个掮客的角色,这个……相信我不说,叶书记也明白的。”
叶楚文点了点头。
不错,蒲凤喜案牵扯出不少县局机关单位的领导,这些人的升迁调动,岂是蒲凤喜一个乡党委书记有能力去办的?他无非只是当个中间人罢了。
只是这个问题,在没有做好准备之前,暂时不能深挖,否则别说沅县,恐怕市里头都要大地震了。
叶楚文问:“那你有什么建议?”
苏懋青回道:“我也只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我的建议是,选拔干部,不仅要通过考核,最好还实行民主竞选,当然了,考核有操作空间,民主竞选也同样会有操作空间,但上个双保险,总归要更公平一些。”
“怎么民主竞选?”
“叶书记,我觉得,可以拿筲箕湾乡做试点,在全县范围内竞选新的乡党委书记。”
“具体方案?”
“参加竞选的资格,涵盖全县所有副科级以上干部,具体程序可以分五步走,比如全县有两百多名副科级干部都可以报名竞选筲箕湾乡乡党委书记,第一步,对他们进行民意调查,由全县党员对他们进行民主投票,得票前十名,就算入围。”
“第二步,对他们进行发卷理论考试;第三步,他们每个人进行竞选演说;第四步,当场面试,抽题答辩;第五步,核查他们以往的工作政绩,进行绩效评估,这几项分别占20分权重,最后统计总分,分高者竞选成功,如此一来,因为是全县范围内公开竞选,即便有操作空间,也不会很大,总体来讲,肯定是最公平的。”
“如果这个方案行得通,以后各镇各乡、各县局机关单位,谁上谁下,也都可以依葫芦画瓢。”
叶楚文沉吟道:“你这个思路其实跟我不谋而合,我觉得,还可以再补充一点,竞选者进行竞选演说的时候,不应该只面向我们,还应该面向百姓,可以让电视台进行现场转播,让全县老百姓都可以看到。”
“另外,除了县领导当评委,老百姓如果对竞选者有什么异议,可以直接举报,然后让纪委和县委督查室组成联合小组进行调查核实。”
叶楚文想了想,遂又问道:“你觉得……有没有必要让竞选者公开自己及其直系亲属的财产状况?”
苏懋青一愣,皱眉道:“这个恐怕有点难,没有这样的先例,而且这个民主选举,肯定会遇到一些阻力,要是这么做,估计阻力会更大。”
“事在人为嘛。”叶楚文拍了拍苏懋青的肩膀说:“懋青,你是我上任以来,唯一一个能跟我想到一处去的人,很不错,我希望你能再接再厉。”
苏懋青多少有些讨好的笑笑。
等他走后,叶楚文对沈幼楚和张文曼说:“这苏懋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思维很开阔,不像传统的内地干部,固步自封。”
沈幼楚心思单纯,没有说话。
张文曼却撇了撇嘴道:“确实聪明,很会投其所好,知道你想听什么就说什么,要不咱们打个赌?信不信他跑完你这儿,接着就要去魏东红家了?”
叶楚文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你有什么事找我?”
张文曼说:“没事就不能来啦?我来找幼楚妹妹不行吗?”
叶楚文无奈苦笑,“可以,当然可以。”
“行啦,说正事儿吧。”张文曼道:“蒲凤喜肯定跟县委某些人牵扯极深,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咱们要是能顺着这条线,把背后的大鱼给搬倒,你以后的工作就好施展了。”
叶楚文摇了摇头,“这个不能急的,这就好比打仗,围城必阙,不能逼得太狠,我动蒲凤喜的目的,是为了杀鸡儆猴,方便挤水份,推动后续的工作,不是为了搞政治斗争,为了斗而斗,就有违我的初衷了,沅县这套班子,现在暂时还不能乱。”
当初唐秋山,就是纯粹为了斗而斗,斗到最后,完全不顾及自己身为县委书记的职责,搞得下面一片混乱。
叶楚文自然不是唐秋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工作干好,并不只是为了所谓的掌控权力。
“这么好的机会,你打算就这样放过了?”张文曼黛眉微蹙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放了他们,他们不见得会放过你?等他们缓过这口气,肯定会强势反扑?”
“我等着他们反扑。”叶楚文冷笑,随即瞥了她一眼,说道:“文曼,你的政治敏感性很高,在这方面,你其实很有天赋,很适合从政,不过你得明白,官场上是没有所谓的快意恩仇的,我身为县委书记,凡事要顾全大局,如果把整个摊子掀了,也许暂时是痛快了,但后续带来的震荡怎么收场?”
“蝇营狗苟的人最终肯定是要处理的,但事情也要干,要把这两者一起兼顾,才是能力,你明白吗?”
张文曼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她突然看向沈幼楚说:“对了,我刚来的路上,碰到了张志雄,听他那口气,好像对幼楚妹妹现在的安全有点不太放心。”
叶楚文顿时陷入了沉默,他摸了摸下巴,目光恍惚了好一会儿,抬眼看看沈幼楚,又看看张文曼说:“幼楚这边我会安排,你平时也得多留一个心眼。”
张文曼大大咧咧的说道:“我你就放心吧,我没事儿。”
叶楚文没好气道:“说得好听,你们这些记者,一天到晚像只狗仔似的四处乱串,我能放心得了吗?上次被人打黑枪的事情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张文曼注意到叶楚文眼中对自己的关心,心里虽然暖暖的,嘴上却是不饶人,“我有你能串?你才是小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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