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出生起,就被告知一件事是,外祖和母妃,都对他寄予厚望,所以,必须要做好一个皇子该做的事。比如,考虑任何事情,都以衡量父皇的喜恶为先。
大哥是长子,但抓周的时候居然一边哭一边讨要宫女手里草编的蛐蛐,长到三岁还不知如何分辨父皇高兴与否,这样的资质,自然不能担当阮氏大任。所以,他必须做到。
于是,朝野上下都知道,四殿下自小老成持重,心思聪慧,却无人关心过,每回下学,他看到韩妃笑着等在御花园外接走封灈逸,有多么羡慕。
好在宫里还有比他可怜的皇子,每次感觉不如意时,便到春熙宫远远看他一眼,就觉得虽前路多梗,亦能承受。毕竟,他还有亲人在身边,还能偶尔进堪舆殿叫一声父皇,不管相处如何,有总比没有好的。
直到有一日,在清平湖旁遇到了进宫的洛云施,八九岁的小娘子一身白衣,亭亭玉立,明明形容稚嫩,眼神却是不符年纪的沉寂,就跟他一样。
她腰间别着把小巧的剑,只这一点,便将她同其余世家贵女区别开来,封寰宇一时好奇,正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漫不经心迎上前去,那小娘子却忽然止步,侧身望向水波另一侧的白衫少年。
明明,他的亭子就在前面,饶过假山,一抬眸就能看见,她却莫名转向了旁人。
他站在亭内,听她问身后的宫婢:“心章姑姑,那个是谁。”声音纯净而清冽,仿佛泉水凝露,莫名悦耳。
“那——”宫婢迟疑片刻,还是做了回答:“那是三皇子。”
“他为何一人在此。”
宫婢蹙眉,环视一周,小心翼翼道:“三皇子从小没了母妃,又不得皇上喜爱,所以就一个人。”
他听出她明显沉默许久,终于“哦”了一声,随即,便转向封宁而去。那清冷无比的眉眼在靠近他时,恍若春水融冰,粲然一笑:
“我叫洛云施,你是皇子么——”
他便蹙眉,莫名召了两个宫人,像平素欺负封宁一般欲推他下水,就看到小娘子柳眉倒竖,一言不发还未出剑,仅凭拳脚,就将几个宫人打得逃走,回身牵起封宁离开。路过他身旁,神情清冷。
之后,她在宫中时,便多与封宁一起,上学下学,甚至让凤栖宫的宫女照顾封宁起居。皇后不管,其他人自然不能置喙。
而他,也开始了莫名针对封宁。连瑶元和母妃都觉得奇怪,对方不过一个弃子,全然无关紧要,何必耗费那个心思。但他就是容他不得,大大小小也算计了无数回,偏对方都隐忍不发,从未闹得不可收场过。
后来一日暑热,他喝了凉汤在朝华宫偏殿温习功课,远远闻得御花园欢声笑语,正心不在焉之际,透过窗口,忽见那高飞于天的风筝坠落下来,飘飘荡荡正好挂到宫里的梧桐上,一时莫名有些期许,忙放下书卷到宫门口,便果见洛云施随后而来,望见他时,却是眉头一蹙。
他刚因玉佩失窃一事,挨了她一巴掌,脸上余肿未消,明明想缓和下关系,一句话出口,却变成:
“你若求我,我便替你取下来。”
洛云施淡淡瞟他一眼,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封寰宇独自站在树下许久,不知所措。好似自己,从来就不能对她好好说话。
之后,便是封宁冒死取下风筝,他极为不解,明明一件轻松就能做到的事,她为何要选一条难走的路,要选一个更费力的人。
再后来,便是冰藕一事后,封宁迁往别苑。她对他越发冷漠,便是在宫里碰上,也多避而不见。直到,两年后,封宁的死讯传来。
那时她出宫在段府,他知她会违抗封炎禁止探视的命令奔往别苑,也赶了过去,便见她独自站在门前,大雨滂沱里,无声地哭着。
他看了许久,终于上前,将伞举在她的头顶,道:“回去吧。”
洛云施抬头,目光像寒冰一样的冷,直直看向他。
他心头一跳,蹙了蹙眉,道:“你这样,会生病的。”
对方沉默着,眼角微微收和,良久,缓缓道出两个字:
“滚开。”
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
封寰宇几乎强忍怒气,喝道:“洛云施你要做什么,他已经死了,你这样有什么意义——”
洛云施一声轻笑,没有回答,只抬眸望着朱红色的大门,眸色冰冷。
“他不过一个弃子,你就这样放不下。”
洛云施终于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弃子?”
封寰宇沉默,毕竟封宁身份,是不能外漏的。
“你既觉得他是弃子,又何必非要置他于死地?”
“我,我没有想要他死,我只是——”只是见不得你对他好,只是想让他离开。
“没有?”洛云施忽然将他的伞打落在地,冷冷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阮家在谋划着什么,你的母妃在谋划什么,你又在谋划什么。别的我可以不在意,可是他,他对你根本没有威胁,你为何还要害他。”
封寰宇一怔,原来,她知晓的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难怪她从一开始就不愿亲近自己,除去封宁的关系,还有家族和后宫的牵扯,早就阻了这条路。
她甚至比自己,还要考虑得早,考虑得多。
那日过后,他无比失落,再见她的机会,也更加的少。直到后来,长孙素和也死了。
他隐约觉得和母妃有关,询问时,母妃却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
计较起来,母妃说的实话,他也就毫不怀疑。但洛云施却似乎认定就是母妃所为,只是沉默着流完泪水,看向自己和母妃的眼神,却没有仇恨,只有,无尽的空洞和沉寂。
她从此不再进宫,偶尔在街头遇到,她也装作毫不相识,而洛家大小姐行事怪异,有伤风化的传闻也开始散播开来。有时,他从马车里看去,一身男装的她身姿挺拔,神情清冷,便觉得隐约有些不干。
洛云施发出不嫁皇室贵胄的毒誓时,无人知晓,他心中有多么愤怒。甚至恨不得当面质问她,他在她眼中,便是这么不堪的么。
可惜,他是四皇子,便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所以,或许他注定,就该是这样的结局,不管途中尝试过多少努力,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可能……
有时想想,在他心底,除了自小注定要争的皇位,也就是她了。又有时隐约觉得,便是不争皇位,只要她在身旁,也已足够。然而,他到底无法宿舍,而洛云施,也从不给他取舍的机会。
在司南宫里,洛云施曾问过他,能背弃母后么,能放弃那个位子么,他当时没有回答,心里却隐隐觉得,为何定要他做改变,为何不能是洛云施——大抵每个男子,都会这样想。
直到站在宫墙上,远远看着封宁跪在暮期石面前,以死相逼,求对方放弃时,他忽然明白,比起封宁,比起付出,他终究是自私和索取得更多。
无论小时候算计封宁,还是万寿节让洛云施直面傅含玉,或者到她遭了谢临寒算计时,他也不过一如既往霸道地,希望她承认是自己的错,逼她向他屈服,从而才能感知他的情意,留在身边……
而封宁,哪怕背负再多,哪怕是生是死,洛云施都是他考虑的第一位,而不是希望她改变。因为,在这场王室家族的争斗里,没有人是错的,唯一不同的,只是每个人的选择。
男女情爱中,也没有所谓的你来我往,没有所谓的公平,因为真正的爱,是不计回报与得失,也不会衡量公平与否的。若是觉得不平,要么是爱得不够,要么,便是还不懂爱情。
洛云施从来都和他很像,所以,也许,她也未必懂得这些,但封宁懂。因而,最终伴在她身旁的,便只能是封宁。
明明查出了暮风就是封宁,还知他有谢翱天和江湖力量在手,母后却道,不能告知父皇,这时他才明白,洛云施多年来对于阮家的恨意,都是应该的。而之后母后被禁足,在朝华宫内含着眼泪以死相逼,他不得不求娶张媛媛,因为只要同张家结亲,那千辛万苦取出的圣旨,便是自己添上名字,也无人敢再怀疑。
从此,若与她还有转圜的余地,大概登基以后,再召她入宫,即便知晓,以她的性子,是不会听从的。
从来,她都只对封宁好,从来都是。所以当从封瑞口中得知,她做的一切又都是为了封宁时,他再也无法隐忍,让舅舅依照之前打探的消息,先带兵夜袭了城外谢翱天驻地……
不过她对他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否则,不会在他赐婚之时神情黯然,也不会在最后关头保全身为仇人的母后。大抵,她还是在为他考虑,不管愧疚也好,感念也罢,心中总有某处,是为他柔软的。
所以,当正阳门下尘埃落定时,他只觉得,解脱。
最后一次见洛云施,英王府后花园梅花开遍,她含笑站在梅花林中,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这回,他先转身走了,感觉她的目光追随许久,终究忍不住回头,便见她垂眸一声轻叹,脸上表情莫名。
身后丫鬟道:“公主,您不同英王好好做个别么。”
人家特意来见你,便是得知了你要走的消息。
洛云施抬手捻着一朵红梅,摇摇头,笑道:“我同他,从来都没能好好说完过一场话的。大抵,这样更好。”
他们或许太像,反而从来都不曾全然理解过对方。
丫鬟道:“可是此番一别,也许就不能再见了。”
花下的她,沉默良久。
直到又开始飘起雪来,落在她的眉间,发上,映衬着额前绯色玉石,姣美无暇。
她笑了笑,道:“不见好,只要我在,他便从来没有安好的时候。”
丫鬟一怔。
“命途虽多梗,吾生亦有涯。”她淡淡道,不知是安慰丫鬟,还是说给自己听,一边往院里走,一边抬手拂过两旁的梅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他便淡淡一笑,看着她消失在拐角。
六个月后,张媛媛生下世子,满月之时,门房送来一只包裹,说是清早起来便出现在大门口的,也没有署名,但大抵,也是给小世子送的满月礼。
英王府如今依旧冷清,张媛媛带着好奇,吩咐下人小心翼翼打开,便见那只方形的锦盒里,放着一块巴掌大的青龙云纹玉佩,上头刻有“御赐亲荣”四字,不由一怔,转眼看向封寰宇:“王爷,这……”
央朝历经三代帝王,只赐下过一回这样的玉佩,便是新帝登基后,赐给平宁公主的。拥有玉佩的人能自由出入宫门王府,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玉佩出现,地方官员务必视为御驾亲临,氏族后代若有犯错,也可凭其免去一死……
这样珍贵的一块玉佩,她就转手给了个刚满月的孩子?
不过是给封寰宇一个能自由出入英王府,和进宫探望阮昭的机会罢了。
张媛媛一笑,带着隐隐泪光,道:“难怪她当时便问皇上,若是转赠他人,可还算数。”
大抵,从收下时,便是决定要给他的。
之后,洛云施再没出现过。有传言说平宁公主同逍遥侯周游天下,回来后找了某处世外桃源隐居于此,又有人说,平宁公主生了个天资过人的小公子,还曾半夜回洛府探望舅舅……
张媛媛也曾多次试图联系洛云施,无奈终究未得具体消息,只知她同暮风,如今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甚是安逸。
再后来,一日,他在百子街头看见一幅女子画像,精致的眼眉,慵懒的神情,白衫上是一旁海棠落下的花瓣,装点得极其美丽。
卖画的却是个五六岁幼童,见他驻足,便招呼道:“大人好眼力,这幅画是我画得最久的,神态描摹也最是到位。”
他点点头,回神道:“你画的?”
“对,我画的。”
“你画的是谁。”
男童笑道:“我娘亲。”
他蓦地一怔:“你娘亲?”
“对,我娘亲。闲来无事,便画几幅消遣。”
他沉吟片刻,不由轻轻一笑,道:“你娘亲可好。”
男童点头:“很好。”
“那就好。”
“大人要画么?”
“不必了,”他淡淡一笑,道:“知道她好,就已足够。”
男童笑着,目送对方离去,待看不见人影,方回头向身后走出的人道:“爹,我不明白,你连住处都不想叫旁人知晓,又为什么专程让我告诉英王叔叔娘亲的事。”
男子摸了摸他的头,道:“知道你娘很好,他也就安心了。”
“为何不要我的画,阿琅画得不好么。”
“安心了才能放下,自然不再需要你的画。”
男童似懂非懂,道:“那你让英王叔叔安心,又是为了什么。”
男子低头看向画上的女子,浅笑道:“为了你娘亲,也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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