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堂知道自己着了别人的道,被人彻彻底底地给算计了一回。
不过,他既然能捡了一条命回来,便势必找出是何人所为,何人多指。然后,再将那些被抢走的粮食,一粒不差地拿回来。
朱锦堂虽然带着一身伤躺在床上,但对朱家的现状,也是心中有数。
为了给朝廷凑数,朱家必定是倾尽所有,往后的生意要想继续做下去,就必须要找到新的货源才行。
想着想着,朱锦堂的眉心不禁越蹙越深,蹙成一个深深地“川”字。
沈月尘看着他本来明亮的双眼,一点一点地变得灰暗起来,似是正在想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伸出手指,轻轻揉着他的眉心,眼神带着无限的担忧和无尽的心疼。
她指尖上传递出开的温暖,很快就起到了作用,朱锦堂缓过神来,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嘴边弯起了微微的笑。
沈月尘看到他嘴边那一抹的轻笑,心中百感交集。
他笑得并不轻松,甚至还有些勉强。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的情绪,安抚他历经磨难的身体,还有那颗曾经备受煎熬的心。
他心里揣着的事情太多,太重。而她能做得只有静静地陪伴和贴心地照顾,让他尽早恢复身体,然后去做他心中想做的事情。
大年三十,除夕。
晨起时,一阵寒风乍起,紧跟着便是一场毛绒绒的大雪。
雪下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纷纷扬扬如柳絮一般的雪花,将整个德州城笼上了一层雪白雪白的新衣。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
朱老爷子只觉得这场雪下得好,下得妙,所以举杯题词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期盼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老爷子之前有过交代,今年过年家中一切从简,不许大操大办。只在年三十除夕夜这一天置办了一桌丰盛十足的宴席,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
朱锦堂虽然不能同席,但靠坐在里间听着大家说说笑笑,也算是和大家啊一起团圆了。
吃过了年夜饭,也吃过了饺子,孩子们磕头拜年,都得着了丰厚的压岁钱。饭后,院子里燃起了爆竹烟火,甚是热闹。
朱家二老年事已高,不易熬夜守岁,早早就歇下了。
沈月尘还在月子里,休息自然也是第一位的,压根就不能守岁。
所以,大家都是各回各处,想要守岁的就回去守岁,想要休息的就回去休息。
朱峰和黎氏一起守岁,夫妻俩促膝长谈,说了好些的贴心话,直到凌晨时分,才稍微躺了一会儿。
赶在天亮前,春茗悄悄地看了看沈月尘,见她睡得安稳,便轻声让吴妈回去睡上一会儿。
吴妈守岁守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
春茗好不容易才劝着她下去睡了一会,不说与其说睡,还不如说是闭目养神。
大年初一是一年是开始,事事都讲究一个顺顺利利,好多事情需要准备,而且,必须小心翼翼才行。
初一早上,全家人要去祠堂祭祖。
朱老爷子领着一家子老老少少,跪在祖宗牌位面前磕头行礼,交代这一家下来家中的大事小情,感激祖宗的庇佑,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事事顺利,家和万事兴。
老爷子说着说着,不禁有些动情,语气略显哽咽,但神情依旧恭敬。
他是感激的,感激祖宗们显灵,把锦堂给他带了回来。
朱家上下,除了卧床养伤的朱锦堂,所有人都对着祖宗牌位磕了头。
祭祖过后,沈月尘过去看了看孩子们,明哥儿今儿穿得一身红衣红袄,喜庆得很,衬得一张圆乎乎的小脸,白胖白胖的,坐在那里像是年画里的小娃娃似的。
大家看着他都觉得好,黎氏更是抱着他就不愿意撒手,稀罕得不得了。
明哥儿被她抱得闷得一身地汗,身上不舒服,整个人看起来都蔫蔫的。
黎氏还以为他是没睡够,便让人抱下去,安置他睡午觉。
谁知,明哥儿一回了房间,顿时又来了精神。
沈月尘捧起他的小脸,揉了揉,亲了亲,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和明哥儿在一起亲近亲近了。
明哥儿也是想她的,一双小手环着她的胳膊,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生了孩子的缘故,做了真真正正的母亲。
明哥儿总觉得她的身上带着一阵不可思议地暖香,清清淡淡的,似是花香,又似是乳香,说不清又道不明。
沈月尘见明哥儿紧紧地挨着自己,难得地乖巧,还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说,可他却一言不发,安静得让人有些意外。
沈月尘沉吟片刻,才道:“明哥儿,你有弟弟了,觉得开心吗?”
明哥儿点头“嗯”了一声。
暄哥儿长得那么可爱,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不过,明哥儿看他不仅仅只有可爱,更多地还是珍惜。
前世的他,也有一个弟弟,他是他最亲最亲的人。而这一世,他又有了一个弟弟,这样的安排,让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关乎命运的小小情结。
想了片刻,明哥儿忽然轻声地说了一句:“我喜欢弟弟,我会娘亲一起好好照顾弟弟的。”
沈月尘闻言心里暖暖的,只觉一阵窝心。
有了自己的骨肉是人生一大幸事。然而,不是亲生又胜似亲生的孩子,更加是来之不易。
暄哥儿是礼物,而明哥儿则是恩赐,都是一样需要她好好珍惜一辈子的宝贝。
沈月尘觉得自己就像是经过了一阵漫长无边的黑色梦魇,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黑雾渐渐散去,苦涩缓缓褪去,眼前只有暖融融的光芒,嘴里也有苦心甘来的甜……
在朱锦堂养伤的日子里,每天都离不得汤汤水水,光是药汤就要每天三碗,一次不落地喝。
朱锦堂素来不喜欢喝药,黎氏说了这是打小得来的毛病。
朱锦堂从小身子骨还算壮实,不爱生病,但每次害起病来,都是大病,害得黎氏从早到晚悬着一颗心,整日惶惶不安,设个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的。
长大之后的朱锦堂,家里家外地忙活,时常一出门就是大半年,身体练得更加硬实了,越发不爱生病了。
一碗汤药喝下去,满嘴都是苦味。
黎氏看着朱锦堂蹙眉的样子,微微笑道:“要不,我让丫鬟给你准备点蜜饯子什么的?”
沈月尘闻言低头一笑。
朱锦堂无奈道:“娘,儿子都多大了,还要什么蜜饯……”
“那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黎氏抢在他之前先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
沈月尘抱着暄哥儿,有些忍不住了,轻轻地笑出声来。
这几乎都是朱锦堂的口头禅了,难怪,黎氏也知道。
朱锦堂看了黎氏一眼,总觉得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黎氏对他的照顾,一直都是无微不至的,但鲜少像这样轻松地和自己说说笑笑。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吃颗蜜饯怎么了?”黎氏说完,转身吩咐丫鬟们去取。
等蜜饯盒子捧了过来,黎氏亲子拿起一颗送到了儿子的嘴边。
朱锦堂不想吃也得吃,一口蜜饯含下去,眉头皱得比之前还紧了。
黎氏笑了笑道:“还和小时候一样。”
沈月尘抱着暄哥儿,故意问道:“大爷小时候什么样儿?”
黎氏微微沉吟道:“懂事,孝顺,聪明,小小年纪就老成得很,言行举止就像个小大人似的。”
沈月尘闻言微微一笑,继而望向朱锦堂道:“是啊,果然和现在一模一样。”
朱锦堂见她也打趣也开始打趣自己,不免故意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声。
这一咳嗽,沈月尘怀里的暄哥儿便被吵醒了。
他皱起小脸,放声哇哇大哭起来。
黎氏连忙起身,走到沈月尘的身边,低头看了看道:“你身上不方便,别折腾了,把孩子交给我,我去外面哄哄他就好了。”
沈月尘没有拒绝,把暄哥儿交给了黎氏,眼神有些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她们去了外间。
朱锦堂见她舍不得,便道:“其实不用把暄儿送出去的。”
沈月尘淡淡道:“小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的,而且,可能还得换个尿布什么的,倒也麻烦。”
他现在尚在休养中,最需要的就是静养。
“我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好麻烦的。往后别让孩子避出去了,就让他留在这里,也好让我多看几眼。”
沈月尘闻言莞尔一笑,点头道:“嗳,妾身知道了。”
没一会儿,外面的哭声就渐渐停了。
黎氏哄孩子还是有一套的,只是从前明哥儿和她不亲,所以她再怎么表现都是白费力气。因为明哥儿根本就不领她的情,不过,暄哥儿和明哥儿不一样,这孩子还算是好哄的,哭闹得也少。
须臾,沈月尘安顿好朱锦堂之后,便来到外间,见暄哥儿正在黎氏的怀中酣睡,忙微微福了一下身子,含笑道:“让您受累了。”
黎氏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压低声音道:“照顾他,多久我都不嫌累。”
黎氏的语气略带感慨:“小孩子长得最快了,一晃就长起来了。这会,趁着他还小,还能多抱抱,等他像明哥儿那么大了,能跑能跳的,就是想多抱一抱都不成了。”
沈月尘挨在她的身边坐下,看着儿子酣睡的小脸,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黎氏轻声道:“暄哥儿这孩子可比明哥儿乖多了。”
沈月尘道:“孩子还小呢,长大以后,也是要闹人的。”
黎氏点一点头,继续道:“男孩子还是顽皮一点的好,那样才聪明。”
“做娘的人,总是盼着孩子长大,但等孩子长大了,心里又舍不得。你看看,明哥儿从前多粘着你啊,整天非要你抱着才行。可你看看,不过才半年的功夫,他就不跟着你身后转悠了,心也野了。”
沈月尘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这半年多来,明哥儿真的长大了不少,也懂事了不少。”
黎氏微微一笑道:“都是你把他教得好,那孩子就听你的话。”
沈月尘闻言有些受之有愧,默默低了低头。
许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黎氏今天对着她,话也变多了不少。“锦堂回来了,咱们的心里也都踏实了。往后,你也不用操心别的,只要想着把这几个孩子拉扯成人就行了。明哥儿注定是要继承家业的,他是长子,心里也野,也得给他拴住了。暄哥儿是次子,自然不用吃他的那份苦,往后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一辈子安安乐乐的,便是最好了。”
沈月尘没有像黎氏想得那么远,孩子们还小,未来有无数种的可能。
依着明哥儿的性格,想要让他继承家业,怕是一件大大地难事。而暄哥儿他和明哥儿是大大地不同,他是真正的小孩子,理应先好好享受着纯真无暇的童年,至于,以后他会如何?还得看他自己的想法。
沈月尘对暄哥儿没有那么多浓厚的期望,她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长大。
以后的事情,谁也预知不了。未来的路,还是需要他们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自己去走,去面对。
……
寒风习习,雪花纷纷。
水月宫一片沉寂,只有宫灯随风摇曳,丝毫不见过节的喜庆和热闹。
“娘娘,夜深了。您早些歇着吧。”
宫女轻手轻脚地来到皇后娘娘阮琳珞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如今已经贵为中宫之主的阮琳珞,看上去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还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美丽,一样地沉默寡言。
阮琳珞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寝衣,长发披散,白皙如玉的脸上脂粉未施,却依然泛着细腻的光泽。
她是美人,就算不施粉黛也是美的,只是美得与平日不同。
褪去精致的妆容,卸掉华贵的首饰,她的身上没了平日里的气势,反而多了几分稚嫩的青涩。
她毕竟只有十七岁,若是搁在寻常人家,还是在父母身边撒娇玩乐的年纪呢。
不过,阮琳珞已经是一位母亲了,而且还是当今太子的生母。
太子的降生,为阮琳珞带来了尊贵无比的荣耀,但也为她带来了深刻入骨的沉重和不安。
打从进了正月之后,北方战线便一直告急,朝廷派去的三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可谓损失惨重。
一场败仗连着一场败仗,李政的信心和耐心都将被消耗殆尽。
北方战事吃紧,让李政在众臣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
对外族开战,是他一意孤行的决定。然而,他为了这个不明智的决定,付出的代价也是十分沉重的。
昨天,朝中众臣提议,让李政御驾亲征,前往北方平定战乱。
这样的提议,表面上看是在为了大局考虑,但背地里揣着的,却是居心叵测的诡计。
随王李焕如今行踪不明,李政知道他已经躲在暗处,随时随地准备着伺机而动了。
那些大臣们之所以逼着他离京,只不过是为了给李焕制造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李政虽然个性冲动,但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这其中的猫腻。
李政如今骑虎难下,既不能让李焕有机可趁,又不能让北方战事一败再败。
他需要想好下一步,然后用这一步,将自己这一局死棋盘活,继而反败为胜。
李政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来过了。
阮琳珞虽然担心他的身体,但更担心自己和太子的安危。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阮琳珞坐镇后宫,虽看不见朝廷之上的风云涌动,但她还有耳朵,还有眼线,该知道的消息,一个都落不下……
圣上被自己的冲动,逼进了死角,随时可能会腹背受敌,一败涂地。
阮琳珞虽然不喜欢李政,但他是圣上,是君主,也是她和太子的依靠。
倘若他真的出了什么纰漏……那么,她和太子的命运,也会随着他的失败而彻底粉粹!
阮琳珞不敢去想那么可怕的景象,但又不得不想。
太子……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忽地轻声喃喃道:“太子,太子殿下……”
宫女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忙又上前一步道:“娘娘,太子殿下已经睡着了。”
阮琳珞闻言,抬眸看了那宫女一眼,一双沉静似水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透出的阵阵目光,却是冷得吓人。
那宫女给她的目光,吓得一怔,忙低下头道:“太子殿下已经睡着了,乳母们照顾得十分精心,娘娘大可放心……”
放心……这世上,哪有一处地方能让她觉得放心。
阮琳珞嘴唇微动,淡淡道:“把太子殿下抱来,本宫要亲自照看他。”
宫女不敢违抗,连连应声。
须臾,她抱着一个软软的襁褓来到阮琳珞的身边。
襁褓里的粉嫩小人儿,便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李政给他取名耀晨,寓意他像是清早的太阳一般喷薄而出,金光耀眼。
阮琳珞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世上没有不落的太阳,光明和黑暗,总是交替而来。
不过,圣上的话就是圣旨,谁也不能违抗。
阮琳珞把太子抱在怀里,在她心烦意乱,无所适从的时候,这孩子就是她最好的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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