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是临安城里的那间小院,院中的杏花树开得正盛。
兰姻抱着铜镜站在树下,铺天盖地都是花雨,纷纷扬扬洒在兰姻的发间。
公仪斐手持画笔,还是那副眼带笑意、刻意刁难的模样,“别动,镜子歪了。”
“再抬高一点......往左一点......”
“不是往你的左手边......再下来一点......不对......”
那朦胧而温柔的感觉,上上下下,远远近近,不知道是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最后都被一阵剧痛磨灭了。
屋内的床帐被高高掀起,仆童进进出出,端着干净的白布和水盆进来,又端着殷红的布巾和水盆出去。
屋里燃烧着数十个火盆,热气升腾起在空中,兰姻却觉得好冷好冷。
她的身子被火光镀上了一层阴郁的暗红色,满脸的汗浸湿了她的眼皮,模模糊糊看不清事物,只觉得眼前有一大片血色遥遥刺来。
“孩子保不住了。”
“水!快点!”
“老身要帮她排出淤血,过来帮忙!”
“快!按住她,别动!”
......
兰姻紧咬着唇,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乱,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疼痛吞噬了她所有的意志,只能听见耳边有道声音不断地告诉她该怎么做。
屋里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庞,使她看起来愈发脆弱。
白皮站在屋外,听到“孩子保不住了”那句话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手指握成拳,咔嚓做响。
“不是说三天就回吗?为什么晚了?”
商灭站在白皮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心里无端端生出一丝悔意,“我们在药王谷遇到了公仪斐,被他耽搁了一些时间。”
白皮张开眼睛,眉心微微蹙着,转头道:“你和罗姬一起去的,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她说要去把公仪斐带回来。”
白皮闻言,面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沉闷,“你放她一个人去?”
商灭此时此刻才被点醒,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罗姬还没回勾魂山,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商灭不语,白皮也不语。
两人对视了一眼,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沉寂了下来。
......
两日后。
一道天光透过半卷的床帘,照在了兰姻的眼皮上,她条件反射地偏了偏头,试图避开这道刺眼不适的光线。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小丫头片子,醒了?”商灭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倦意和深深的庆幸。
兰姻缓缓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久违的阳光,坦然而平静地看着商灭,启唇唤了一声:“二师父......”
话罢,兰姻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有些隐隐作痛,只是先前微微隆起的弧度已经消失不见。
顷刻间,兰姻的双手失去了力气,全身都像是溺水一般不断往下沉——
“孩子,没了?”
“没了。”商灭不加任何掩饰地复述了这个事实。
兰姻眼底划过一抹沉痛,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公仪斐找到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商灭的脸上露出了嫌恶之色,“以后不要再提他了。”
兰姻见商灭神色有异,立刻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商灭冷冷开口,话里带着一丝沙哑,“还不明白吗?让你怀孕的是他,害孩子没了的人也是他......他不肯回红月教,他选择了御剑山庄,弃了你和你腹中的骨肉。”
兰姻嗓音微弱,颤抖道:“不会的。”
商灭望向兰姻泛着泪光的双眼,微微皱眉,“你自己心里清楚,那日他与你割袍断袂,你们就注定是两条道上的人了。”
兰姻不再追问,只是不停地摇着头,执拗地说道:“不会的,一定还有方法补救......”
一切都在沿着命簿的轨迹慢慢进行,她又该拿什么补救?她明明知道结果亦会像上一世那样两败俱伤,可是她就是放不下......
“小丫头片子,你最好祈求不要让我再见到公仪斐。”商灭冷冷道:“若再见到他,我必会杀了他。”
兰姻眸光一滞,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蔓延,“二师父?为什么?”
明明她出事之前,商灭还不是这个反应,为什么她醒来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商灭凝望了兰姻好一会儿,息怒交替间,他语气中不难听出压抑的愤怒和无奈,“罗姬死了,公仪斐杀的。”
兰姻的心如坠冰窟,急切地开口想寻一个解释或者转折,“不可能,大师父怎么会死呢?她那么强,她怎么会死?”
“公仪肃死前将毕生功力传给了公仪斐,是罗姬仁慈了,她对屠殊之子下不了手,才不慎让公仪斐得了杀她的机会。”
兰姻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似乎要跳出胸腔一般。
她紧咬下唇,渐渐尝到了一丝腥咸,泪水无声息地浸润了她的双眼,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后,便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而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感在心底里蔓延开来,浸湿了空气的每一寸空间。
“不会的......”
商灭看着兰姻憔悴衰弱的脸色和不断滑落脸颊的泪珠,心底不禁涌起一股酸楚和无力,“小丫头片子,二师父只问你一个问题。”
说着,他凑近兰姻,冷声道:“若师父们和公仪斐打起来,你帮谁?”
兰姻抬起通红的眼圈,定定地看着商灭,不说话。
沉默了很久,商灭微微皱眉,逼问道:“你会帮谁?”
兰姻的眼睛里闪过迷茫和挣扎,大颗的泪珠积聚在下巴,一开口就抖落了无数泪水,“二师父,我自四岁起就拜入红月教,一直把三位师父当作家人......可是若真有这么一日,师父们要与公仪斐执剑相向,我或许......或许谁也不会帮。我会挡在你们中间,用我的命,殉你们的道。”
商灭闻言,眉宇间的愁云更深了一层,“蠢货,谁要你的命。”
看着兰姻满是泪痕的脸,商灭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替她拭去了眼泪。
奈何她的眼睛就如同泉眼一样,关不住眼泪,她脸上的泪怎么也擦不尽。
隔了一会儿,商灭稍显不耐烦,“好了,别哭了,我不骗你了——罗姬没死。”
兰姻恍然怔住,空洞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您说,什么?”
商灭收回手,扬唇笑了笑,“别人的心脏都在左边,罗姬的心脏偏偏长在右边,公仪斐不知道,所以罗姬捡回了一条命。”
兰姻眼波微闪,嗔怒道:“二师父,你什么时候跟三师父一样学会骗人了!”
“怕你心里的郁结太深,帮你疏散疏散。”
话罢,商灭收敛了笑意,“怎么样?哭出来,好受很多了吧?”
兰姻闭眼缓了一缓,再睁眼,说道:“嗯......就是肚子有点饿了。”
话音刚落,只听耳边传来商灭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
商灭轻轻合上房门,正好撞见匆匆赶来的白皮。
白皮满头是汗,焦急问:“兰姻醒了吗?”
商灭点了点头,“醒了。”
“她状态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坏。”
白皮在门外踌躇片刻,又退了回来,暗自嘀咕道:“那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
商灭微眯双眼,“出什么事了?”
白皮将商灭拉到一旁,生怕屋里的人听到什么,小声道:“现在公仪斐的身世在武林中传开了......两日前,他抬棺回了御剑山庄,庄内仅剩的百名弟子以不仁不孝之名将他赶了出来……听说他现在还跪在庄门前不肯离开……事情就是这样。”
商灭抚了抚下巴,道:“这不是好事吗?身世之命摆在眼前,御剑山庄不要他也情有可原,要是真到了穷途末路,就算他不想回红月教也得回来。”
白皮却不认同他的观点,“真能有这么顺利吗?他都把罗姬伤成那样了……”
商灭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你是怕他疯了杀上勾魂山?还是怕他想不开自戕?”
“我看这两件事,那小子都能干得出来。”
商灭叹了口气,道:“那这样吧……你以兰姻的名义去给公仪斐送一封信,虽然不能确保他看完信之后就放下仇恨,但是至少能保他不去寻死。”
“信?什么信?”
“最普通的那种就行,信里就写十二个字。”
“哪十二个字?”
“孩子没了,从今以往,勿复相见。”商灭笑了笑,接续道:“为保证情真意切,你再在纸上弄两滴眼泪上去。”
此计一出,白皮登时皱紧眉头,“苦肉计,有用?你是想赌公仪斐对兰姻尚有感情在?”
“不是赌,是有十足的把握。”
或许旁人看不明白,但商灭却看得很清楚——
公仪斐这辈子就是个情种,什么家仇旧恨,什么以命殉道,在他心里都比不过兰姻来得重要。
他啊,就是嘴硬。
割袍断袂,诛的是人;一封家书,诛的是心。
且看公仪斐读完信之后会不会痛了。
当然,商灭不用想就知道:若真失去了兰姻,公仪斐铁定会痛,而且会痛得半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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