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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九章  死气沉沉

此时的曹文昭处于心惊胆战的一种状态。

本以为,自己不顾一切的跟高迎祥大战一场,将高迎祥残部打的龟缩深山之中,就连高迎祥本人都生死不知。

而后自己不敢有丝毫犹豫,率军东进勤王,并且击退了伪乾秦去疾部。

自己做的,怎么也比孙承宗、马世龙要强一些吧?

若不是自己这么快赶到,曹文昭甚至预计,那个叫做秦去疾的伪乾将领,甚至有可能打穿京师一代的城池。

那个叫做秦去疾的将领的指挥风格,真的是坚如磐石。自己的关宁铁骑,一战竟然被打掉了三分之一。

若不是洪承畴率后军压上,估计自己的骑兵被打穿都有可能。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有功劳的,只是朝廷现在艰辛,皇爷不一定给自己奖赏而已。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这般结果。

听崇祯说自己强辩,又看见崇祯扔下来的几分文书,曹文昭又一阵心惊胆战。

他手指战栗地捡起文书,捧在手中,匆匆地浏览一下引黄(目录),心中完全明白。

他把一叠文书恭敬地递给立在一旁的太监,然后向皇上叩头说:“臣自勤王以来,虽然日夜奔波于畿辅与山东各地,无暇多探听余贼情况,但有的塘报,臣亦见到。以愚臣看来,倘若闯贼、王贼确实漏网,应当轻王嘉胤,而重高迎祥。”

说实话,曹文昭真的担心朝廷大军在西北玩脱了,将他跟洪承畴联手创造的大好局面,给一股脑祸害没了。

“怎么?你又知道高迎祥乃是大祸患了?”崇祯一脸讥笑的说道。

“臣近来远离剿贼军中,不敢妄加推断。但臣与王贼、闯贼周旋多日,深知闯贼狡猾甚多,常常以虚为实,以实为虚。而王嘉胤、紫金梁虽然在起义军中甚有威望,却并无多大的能耐,大军一击击溃。”

“胡说,这一次闯贼虽然竖起大旗,但是可用之兵寥寥无几,反倒是王嘉胤、王自用声势浩大,意图逼近山西,你为何要说高迎祥乃是大祸患?莫非是怕朕夺了你灭王嘉胤之功不成?曹文昭啊,曹文昭,你真的令朕失望透顶。”

“臣束发受书,即以身许国。蒙陛下付微臣以剿贼重任,臣无时不思竭尽犬马之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何敢在乎个人得失?”曹文昭昂首以对。

“汝身负剿贼重任,竟使全数反贼漏网,尚不认罪,一味狡辩,实在可恶。汝既知报朕知遇之恩,何不将逆贼拿获。而遗君父西顾之忧?此时此刻,还满肚子的死心,曹文昭,你太令朕失望了。”

“倘非连奉诏书,星夜勤王,臣定然四处搜索,不使一贼漏网。”曹文昭一肚子的委屈的说道。当然,这句话,还有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如果不是你崇祯昏聩愚昧,非要留下陕西的精锐在山东、北直隶,怎么会到现在反贼都无法清剿完毕!

“胡说!给朕拿下!”崇祯气的差点咬碎了钢牙,彼时他看向曹文昭的眼神里充斥着杀意。

他从曹文昭的身上,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不敬。此时此刻的崇祯根本不想知道,曹文昭说的对不对。他只知道,这个敢不尊重自己的人,该死!

顿时有两个锦衣力士把曹文昭从地上拖起,褫去衣冠,推了出去。

洪承畴一看,便知道形势不妙,这曹文昭脑子不好使,不知道说皇爷爱听的话,赶快跪下,连连叩头说:“陛下!曹文昭虽然有罪,恳陛下念他数年为国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虽奏报有欺饰之处,但是在其打压下,王贼瓦解,高迎祥等受重创,亦系的情,并无虚夸,恳陛下……”

崇祯不等他把话说完,冷笑一下,说:“卿不用替他求情。朕信赖卿,虽然杨鹤乃是三边总督,但是具体军务皆出于汝之手,最后竟使元凶漏网,论法也不能辞其责。但朕念你功大过小,不予深究,反将东边重任交卿去办。望卿今后实心任事,不要像曹文昭一样,辜负朕之厚望。”

曹文昭目瞪口呆,此时骂娘的心思都有了。我靠!

老子自从到任以来,替你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杀的反贼数都数不过来,结果呢?

结果你竟然说功劳都是洪承畴的,罪过都是我曹文昭的?

今天要不是洪承畴这个明白人替我求情,你还要杀了我是吧?

皇帝陛下啊,皇帝陛下,你真他娘的偏心啊!

莫非就是因为我是武将,就这般的不受你待见吗?

你可知道,你这般瞎胡闹,可是要亡国的啊?

洪承畴又叩头说:“微臣受命剿贼,未能铲除反贼,克竟全功,致闯贼、王贼目前死灰复燃,实在罪该万死。皇上不惟免予重谴,又使臣督师蓟、辽、山东,拱卫神京。如此天恩高厚,使微臣常为之感激涕零。微臣敢不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然目前正当国家用人之际,曹文昭素娴韬略,亦习战阵,于边将中尚属有用之材。

伏乞圣上息雷霆之怒,施雨露之恩,暂缓严罚,使其戴罪图功,不惟曹文昭将畏威怀德,即三军将士亦必闻而感奋。”

说毕,叩头不止,几乎叩出血来。

洪承畴是真的急了,若是连曹文昭这等虎将都在这里歇菜了,那还拿什么对抗女真人,拿什么对抗伪乾?

指着他洪承畴一个文臣么?

这不是瞎扯淡么?

崇祯虽然很气曹文昭没有将高迎祥、王嘉胤等擒斩,但此时也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冲动了,也知道他是个有用之材,听了洪承畴的话,他沉默片刻,说道:“好吧,姑准卿奏,饶了他这一次。起去吧。”

等洪承畴谢恩起去,崇祯向旁瞟一眼,吩咐说:“将曹文昭带回来!”

过了片刻,曹文昭又穿好衣冠,被太监带了进来,重新在离开御案大约一丈远的方砖地上跪下,身子俯得很低。崇祯望着他说:

“曹文昭,朕姑念你平日尚肯实心任事,饶你这次作战不力之罪,仍着你总督河北、山东军务,以观后效。”

曹文昭叩头谢恩,仍然伏地不起,心中却心如死灰。

“下去吧。”崇祯轻声说。

曹文昭又叩了头,爬起来低着头退了出去。尽管他的身体十分结实,但当他步下丹墀时,却像老人一样,脚步不稳,几乎跌了一跤。

洪承畴又回答了皇帝几句问话,叩头退出。他是一个深通世故的老官僚,心中清楚,今日皇上之所以对曹文昭如此严责,一部分是曹文昭自己招的,一部分也是故意借他陛辞的时候,来个杀鸡吓猴,让他看点颜色。

因此他本来还想对皇上提出一点小小的恳求,也不敢说出口来。他刚出皇极门,一个太监从里边追出,口传圣旨说皇上明日正午在平台赐宴,并谕文武百官于明日下午在朝阳门外为他饯行。

他跪地听旨,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但是在他感激皇恩浩荡之余,心中反觉惴惴不安,仿佛预感到什么不幸在等待着他。

他深知皇上恩威莫测,倘若他此去防备满洲、伪乾无功,只能为皇上尽节,死在战场,别想再回朝廷。

而权衡一切,此去成功的希望实在微乎其微。

曹文昭回到公馆,觉得耳朵里嗡嗡响着,家人同他说话他也听不清楚。

他不吃午饭,不许别人打搅他,独坐书房发闷,看看昨夜在朝笏上写的那些小字,叹了口气。一腔热血,付诸东流了。

崇祯皇帝甚至连听自己一句劝告的欲望都没有。

彼时的曹文昭觉得一张大网缠绕在自己身上,让他窒息,让他浑身无力。

由于精神上受到打击太大,曹文昭回到保定驻地,竟然感觉头晕目眩,吐血不止,一病不起,无奈只能请求辞官归乡。

崇祯不信,命保定巡抚杨一俊就近察看真伪,据实奏闻。

杨一俊回奏说曹文昭的病重是真。

崇祯大怒,说他们朋比为好,派锦衣旗校将他们一起逮捕进京,下到狱中。

满朝人都知道曹文昭因病不能任事,下狱冤枉,却无人敢替他上疏申救。

到了后来,闯王高迎祥势头越发强劲,打的朝廷兵马溃不成军,其部下李自成、张献忠、李过、孤军恩都是一时豪杰,杨鹤那等废物,如何是对手,而事先说要大搞一番的王嘉胤、王自用却没有啥太大的作为,被朝廷兵马打的丢盔弃甲。

虽然事实证明了曹文昭的推测是对的,但崇祯并不释放他,因为一则崇祯是个刚愎成性、从不承认错误的人,二则他很恨曹文昭不曾将高迎祥和所有重要的农民军领袖捕获或阵斩。

自从知道,高迎祥竖起闯王大旗,势头越发的强劲,他对国事更加忧愁,常常夜不成寐,脾气也变得更加暴躁。

又是崇祯的一个不眠之夜。

已经二更过后了,乾清宫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崇祯皇帝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们还没有睡,整个紫禁城也是静悄悄的,只是每隔一会儿从东西长街传过来打更的铜铃声节奏均匀,声音柔和,一到日精门和月华门附近就格外放轻,分明是特别小心,生怕惊了“圣驾”。

崇祯在乾清宫正殿的西暖阁省阅文书,时常对灯光凝神愁思,很少注意到乾清宫院外的断续铃声。

一个宫女轻脚轻手地走到他的身旁,跪下说道:“启奏皇爷,夜深啦,请圣驾安歇吧。”

崇祯好像没听见,继续省阅文书。

过了一阵,跪在地上的宫女又说了一遍。他仍然没有抬头,一边拿着朱笔在一封奏疏上批旨,一边小声说:“知道了。”

他在奏疏上的批语也是这同样的三个字,好像他不是在回答宫女,而是在无意中念出来他的批语。

宫女不敢再打扰他,从地上站起来,悄悄地退了出去。又过了一阵,甜食房的太监送来了一碗燕窝汤,由宫女捧到他的面前。

他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把燕窝汤吃下去,随即离开御案,走出了乾清宫大殿。

但是他没有马上去睡,在丹墀上漫步片刻,然后抬头仰视天象。

天上一片蔚蓝,下弦月移近正南,星光灿烂,并无纤云,他读过灵台藏的秘抄本《观象玩占》和《流星撮要》等书,还看过刻本《天官星历》,所以能认出不少星星。

他先找到紫微垣十五星,随后找到代表帝座的紫微星。大概是由于心理作用,他觉得紫微星有些发暗,而天一星的茫角很大,闪闪动摇。

据那些关于占星术的书上说,这是天下兵乱的征象。看过星星,他的心头更加沉重,深深地叹一口气。几个宫女和太监垂手恭立近处,互相交换眼色,却没人敢去劝他就寝。

灵台:紫禁城中的一个占卜,有几十个太监,日夜轮流观看星象和云气变异,据实呈报司礼监掌印太监,上奏皇帝。

他缓步走下丹陛,在院中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一直走到乾清门,正在这时恰好一个刻漏房的太监抱着时辰牌走了进来。尽管从万历未年以来,宫中打更和报时都依靠从西洋传进来的自鸣钟,但是文华殿后边的刻漏房依然照旧工作。

每交一个时辰,值班太监抱着一尺多长、四寸多宽的青地金字时辰牌送进乾清门,换下一个时辰牌带回文华殿,凡路上遇到的行人都得侧立让路,坐着的都得起立。崇祯正要转身往回走,忽然看见抱时辰牌的太监来到,便停住脚步问道:

“什么时辰了?”

抱时辰牌的太监躬身回奏:“已经交子时了,皇爷。”

崇祯因为再有两个多时辰就得上早朝,早朝后还得带着皇后和田、袁二妃去南宫烧香,便决意赶快就寝。

他走到乾清宫大殿背后披檐下的养德斋,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脱了衣服,上了御榻。

可是过了一阵,他忽然想到还有许多重要的文书没有看,便重新披衣下床,吩咐一个宫女去把没有看过的一叠文书都拿到养德斋来。

当重新开始省阅文书时,他叫服侍他的宫女和太监都去休息。值班的宫女们都退到对面的思政轩中坐地休息,不敢远离。

太监们只留下两个人,其余都回到乾清门左右的值房去了。留下的这两个太监在养德斋的外问地上铺了两条厚褥子,上放貂囊,和衣睡在里边。

正看文书,他不由得又想到陕西方面。

迟滞的情报显示,说高迎祥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收集残部,招兵买马,打造武器,积草屯粮,并且模仿伪乾,准备割地称王,而且已经打退了朝廷的数次进攻。

他非常恨陕西地方文武大员的糊涂无用,竟敢长期不明“贼情”,养虎遗患。

他已经把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陈奇瑜严旨切责,命他们迅速调兵进剿。目前他们进剿的情形如何?能不能趁高迎祥羽毛未丰,一举将他扑灭?

崇祯想一阵,批阅一阵文书,眼睛渐渐地朦起来。他在梦中看见陈奇瑜来的奏捷文书,心中十分高兴;又看见一封奏疏,是关于神一魁的,但奇怪,他总是看不明白。他把这封奏疏扔到案上,生气地说:

“糊涂,血海深仇,神一魁怎么会被招抚?莫非陈奇瑜又贪腐了钱财,故意的?”

窗上已经现出微弱的青色曙光。

从紫禁城外传过来隐约的断续鸡啼,御案上的宣德小香炉已经熄灭。一座制作精巧的西洋自鸣钟放在紧靠御榻的雕花嵌螺红木茶几上,正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突然,一个镀金小人儿用小锤在一个小吊钟上连续地敲了几下。几乎就在钟响的同时,从玄武门上传过来缓缓的更点声:先是报更的鼓声四下,跟着是报点的铜云板敲了三下,声音清远而略带苍凉。

一个太监乍然惊醒,赶快从爬出来,蹑脚蹑手地去把珠帘揭开一点儿,向里边悄悄窥探,看见皇上俯在御案上轻轻打鼾,手中的象管朱笔落在一封文书上。

他小心地把朱笔拾起来放在珊瑚笔架上,小声细气地叫道:

“皇爷,请到御榻上休息!”

崇祯睁开眼睛。铜云板的余音若有若无,似乎在窗纱上轻轻震颤。他望望西洋自鸣钟,看见快到他平日起床拜大的时候,便吩咐传都人侍候梳洗。太监又躬身奏道:“皇爷,你又是通宵未眠,还是请圣驾到御榻上稍躺片刻吧!万岁为国事这样焦劳,常常废寝忘餐,圣体如何能支持得了?请到御榻上休息会儿吧!”

“不要啰嗦,快传下面侍候梳洗!”

一声传呼,那些专门服侍皇上梳洗穿戴,以及待候早朝的宫女和太监都进来了。有一个专门在早晨替皇上梳头的宫女,在乾清宫中俗称管家婆的,捧着一个剔红堆漆圆盒,里边放着铜镜、蓖子和象牙梳子等物,第一个躬身走进了养德斋来。

梳洗罢,穿戴整齐,崇祯按照每日惯例到乾清宫大殿的前边拜天,然后,传免了皇后、妃嫔、太子和皇女们的请安,匆匆地吃了尚膳监送来的素点,便乘辇前去上朝,正式开始了他这一天的忙碌而烦恼的皇帝生活。

每次上朝,总是听到一些不顺心的和难以解决的问题,使他退朝后更加烦闷。今天上朝时候,户部臣详细面奏各处官军欠饷的情形很严重,每日催饷的文书不断飞来,急于星火,可是国库如洗,没法应付。

另有几个科、道官请求对清兵焚掠残破的畿辅和河南各州、县赶快赈济,抚辑流亡,使劫余百姓得以早安生业。

但之前剿灭伪乾银子花的已经差不多了,赈济款从何谈起!

不到已时,崇祯就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退朝。

离开龙椅的那一刻,崇祯环视朝堂重臣,顿觉一股死气沉沉之感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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