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儿垂眸,暗掩失落之绪,道:“方才我独自喃声之话想必姐姐定是全听见了,葭儿是在为仪止哥哥忧心,奈何眼下无人知晓宫外之况,葭儿除了忧心之外却什么也做不了,遂只得于静夜无眠之时默声为哥哥祝祷。”
“姑娘对大王当真是用情至深······”董萼道罢,仰首转身,瞧着天上的明月,似因方才之谈有所感触,迟疑片刻,继而问道:“大王于宫外遇刺一事牵连甚广,致前朝后宫皆不得安宁,姑娘之忧······是在为大王一人,还是为那因救大王而流落于宫外的所有人?”
“世间之人,彼此孤立,若非心中有情,纵使相距咫尺也可互不相扰,因而各有其牵绊,他人自有他人相知相伴、忧念挂心,自然无需葭儿再为其忧,遂红尘俗世,葭儿只挂念仪止哥哥一人便可。”
“姑娘当真如此想?”董萼问。
葭儿见她容色凝肃,心有不解,不禁反问:“可有何不妥?”
夜风忽起,引得竹枝摇曳,凉风拂面而来,直叫董萼浮躁之心渐平了些许,良久,唯听她喃声道:“并无不妥,只是姑娘对大王的情意太过深重了些,倒叫人艳羡不已。”
“······”
她又无言,董萼随她沉思片刻,再言道:“今夜奴婢与姑娘已聊甚多,却想斗胆再问一句······倘若一日,大王有负姑娘情意,那么姑娘该当如何?”
此问着实伤情,想她尚值妙龄,正是欢快无忧之时,自然不曾想过这人心易变诸等烦心之事,董萼稍等片刻,见她犹未答,唯恐自个儿所问过于唐突,正欲出声打趣调解之时却听她突然定声道:“仪止哥哥曾对葭儿许过诺,言此生定不相负,葭儿信他,于这皇城燕宫之中,葭儿只信他。”
夜色宁寂,话语虽轻,却极具分量,此情此诺,眼下被葭儿定声道出不由得叫她心头一颤,自古以来帝王之家,最是无情,安然生存于此却又能如此信情钟情的,恐怕只有这未谙世事的小女子了,念及此,董萼转身,瞧着身侧静立的葭儿,见她容颜纯净,眉眼无邪,心下动容之余亦不禁生出几分凄惶悲凉之感,帝王无情,宫廷寂寞,这般纯良明艳的女子究竟该当如何自处?至此,她的心中好似杂陈着五味,欲出言叮嘱几句,奈何话到嘴边,细思片刻,方觉不妥,又给生咽了下去,犹疑半晌,见月影移墙,夜色已晚,方才违心道:
“二更天了,又起了些风,姑娘身子弱,早些进屋歇息罢。”
葭儿去后,庭中仅剩下董萼一人,寂寞如斯,她独自于夜风中静立,待瞧见寝阁之中熄了烛火知晓葭儿已然睡下后方才离去。凉风穿廊,两侧草木之上犹有虫鸣聒噪,她缓行其间,心中仍未平静,想着现下就寝也定是难以入眠,索性再趁着月色闲坐他一会子,等困极再睡倒也无妨,念及此,董萼便驻足转身,独坐于那廊中石椅之上,细思着近日之事。
半月之前,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正欲吹灯就寝,忽闻敲门之声,这么晚了何人竟会到此?董萼不解,恐是游手好闲的小宫人们为唬自个儿而生的歪斜心思,便不予理会,蹬掉布履,倒床欲睡,奈何刚闭上眼那敲门声再次响起,她心生疑惑,坐床而起,仰首隔帘张望,依稀瞧见门外有一人影在立,其强健之状好似一少年,不由得心下一惊,下榻披了薄衫便快步朝外行去。
那晚,慕容昌胤直立于门外,许是冒雨而来,只见他衣衫湿透,发丝修眉之上皆沾有雨迹,神情刚毅,略带一丝寥落,董萼见此状,想开口问询,又恐孤男寡女微有不妥,遂只怔望着眼前的少年,语塞良久。
门外少年星眸低垂,不肯瞧她一眼,似有心事,又似为自个儿深夜兀自打搅了她而渐感羞愧,如此踟躇良久,竟是呆站着不是,想欲飞快离去又觉不妥,只硬着头皮咬着牙轻声对那房中的女子道:“我因急事将要离宫,西暖阁那边······烦请你前去照看一二······”
“离宫?何事竟要你连夜离宫?何况要在这雷雨之夜策马而行岂会安全?”听他支吾之言,董萼静声问道。
接连三问,微含关切之意,叫这昔日桀骜不逊的少年心中一暖,他终于抬眸,任雨珠顺着面颊而下,也要正视着眼前的女子,且开口对她道:“连夜冒雨离宫自是有事,这个中缘由你大可不问,且应了我便是。”
“为何是我?”
“什么?”
“近月来,你一直于西暖阁守着她,如今因事离去,又恐她遭人陷害再生事端,遂想托人替你前去守护,对此,我懂,只单不明白你乃大王贴身护卫,高居要职,遂这燕宫之中各院各处皆有你的下属,为保葭儿,为何你放着燕宫锦衣侍卫不用而非要冒雨前来求我这小小婢女?于这偌大的燕宫,为何你单会选中我?”
“只因······燕宫之中,我只信你。”
少年定声答,话语简洁有力,一双星眸犀利有神,直直的盯着董萼。我只信你······仅此四字,如轰雷掣电,叫她猛然惊颤,她瞧着眼前的慕容昌胤,不加细思便应了他方才的请求,本是心中还藏了好些话欲与他叮诉,奈何心中纠结话到嘴边又硬给咽了下去,这小女儿家的微妙情思少年丝毫未觉察,见她应了此事,便心中一喜,想着此地不宜久留,单冲她道了谢,就立刻转身跑向雨中,董萼瞧着那仓皇而去的背影,心绪复杂,直至那身影绕墙不见方才徒留一声叹息。那夜冒雨前来求她的慕容昌胤神情寥落,含糊支吾,丝毫不似平日桀骜自大的少年气概,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西暖阁中的那个女子,此该是何等的深情,奈何那个女子所心念的却只有她的仪止哥哥。今夜她本无眠,想趁着月色漫步,未曾想瞧见葭儿推门而出,独立于廊下,且在喃声言语着甚么,她心中好奇,便悄然靠近藏于竹影之下,细闻才知这小女子是在为大王祝祷,瞧着她容色虔诚的模样,董萼钦叹她对大王的情意,除此钦叹佩服之外,倒也不禁连叹了两口气:她居于深宫之中,心中所忧所念的全皆是她仪止哥哥,对于那为了她而日日守护于阁外的少年竟然未有半分情意,念及此,想着前时为了她而冒雨离宫的少年,董萼心间徒生出几分不值。
那个雨夜,他对她言,燕宫之中,单只信她,却不知于那小女子而言,皇城别苑,帝王之家,她所信的只能有她仪止哥哥一人,如此一来,谁对谁错,谁亏谁欠,谁妄作了多情,谁辜负了真心,到此怕是早就乱作一团,理不清了,只可怜了那素日意气风发一少年,初开情窦尚未深明心中之意,心属之人却早已被他人占去了身心,直叫他退有不甘,进又无法,只得默默相护,时刻煎熬,不得安生,奈何他独在这边为情所痴,那边两人却是郎情妾意,着实叫旁人介入不得,遂此情,若非他甘愿放下,恐怕终会伤他入骨。
董萼如此想,心中早已不自觉的在为那少年担忧,待她回神觉察,方知自个儿心中所藏之思,不禁悄然红了脸于四下暗自张望,见月色寂静,四下无人,便松了一口气,细思起来又倍觉无趣,只于石椅上起身,快步行出廊下往自个儿的住处奔去。此时二更已过,她和衣而卧,因心中想着他人之事难以入眠,如此辗转反侧,至破晓之时方才浅浅睡去。天色渐白,忽来了一场急雨,狂风吹动城门楼上王旗狂舞,侍卫静立于风雨之中,动也不动,放眼望去,皇城郊外,陌道田垄,皆是迷惘空濛的一片,其间,只见微光之中一人策马进城,冒雨急行于宫道之上,似有要事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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