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给了燕国短暂的安宁,可待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之际,敌军卷土重来,且经一冬的休养生息,军力恢复,攻势比从前更为迅猛,燕军连连败退,不过一月便连失数地,致赵军直逼凉都城下。近一年的战争,燕国武将失尽,连连战败更使士兵情绪低落,为守要地凉都,为了鼓舞士气,高越决定御驾亲征,此举引得慕容元徽反对,可身为老臣,他深知眼下家国之势,亦知末路将至,大王御驾亲征乃最后之举,因而纵然痛心疾首,也得无奈应之,且以年迈之躯披了战甲,护高越周全。
时气回暖,陌上红梅落了一地,积雪将化未化,溪水上涨,村落巷间生出许多野草来。皇城之上,旌旗飘扬,众将士身着铠甲手执长矛并列立于长街之上,高越立于前,神色凝肃,眸光坚毅,待与众将士饮酒立下军状之后,正欲上马离去,却忽闻回廊那端有呼唤之声,他侧眸瞧去,见是姬安带着硕儿前来相送,便迎了上去。
“城门风大,你怎的过来了?”
“大王出发在即,姬安心神安定,便过来相送。”
“无妨,你好生待着,且记住寡人说过得话,照料好硕儿。”
“大王所言,姬安自当谨记,可大王也要牢记姬安所说,此去,定要平安归来。”
“·······”
长廊之上,冷风呼啸,两人相诉道别,而对于姬安最后所求,高越未有应声,他只安抚了姬安母子二人,扭头瞧了一眼正等候着的众将,方毅然转身,上马离去。
积雪消融,万物复苏,本是家国休养生息之时,大燕却陷入持久的战乱之中,此况之下,处处烽火狼烟,尸骨遍地,至盛春之际,村落郊外已是野草丰茂,遍地生长。纵然高越御驾亲征,兵临城下他每每冲锋在前、奋力厮杀,亦挡不住这将去的大势,一月之后,凉都沦陷,赵军进城长驱直入,直往皇城燕都而来,而老臣慕容元徽因苦守凉都不愿离去而阵亡,高越带兵退回皇城,且暗设路障,紧闭城门,调集兵力,以作最后的抵抗。次日,兵临城下,赵国将领于前叫阵,高越立于城楼之上,瞧着眼下局势,神情冷峻,一言未发。
先祖百年来开阔的疆土,一载之余竟在他手中尽数失去,眼下唯有这燕都是他最后的领地,燕都四下城墙高筑,易守难攻,他们只需守于四周城楼之上不必出城应战便可获得短暂的安宁,此情此况,于燕国来说有利有弊,其利,则可让他们有喘息之机,以想应对之策;其弊,一则是大势已去,大局已定,亡国乃迟早之事,兵临城下之际作最后的反抗无异于凌迟;二则,若敌军围城,而城中储备粮草有限,他们若是久耗,至粮草断绝之际这城池便不攻自破。
那几日,赵军日夜守于城下,燕国迟迟未有应战,双方僵持不下,一刻也不得放松,外乱之下,宫内一片混杂,嫔妃宫人们见势不好,纷纷与外界联合,试图在亡国之前潜逃,因而长廊宫道上无人坚守站岗,他们每日颓丧,形色匆匆,夹着包袱奔往于各处,此时,高越身披沾满鲜血的铠甲闭眸独坐于宗庙祠堂之中,任外头纷扰。自赵军包围皇城以来,高越便不饮不食,终日独坐此处,行容憔悴,直至一日,尚子疾步行了过来,他闻声抬眸,压低了声音问道:
“信可有送出去?”
“信至半路,便被高翼觉察,所幸流七被栏之际吞下了密函。”
高越眸光渐熄,怔愣了良久方才叹声道:“信未送出,借兵不得,眼下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纵然密函落入敌军之手也是无妨了。”
见他如此颓然消沉之态,尚子忙跪于地,泪流满面,扯住高越的衣衫道:“或许咱们还有别的办法,不到最后一刻大王切莫弃了自个儿,弃了大燕啊,这大燕的子民还等着大王救他们于水火呢······”
越抬眸瞧着眼前的忠仆,眸间无神,半晌才道:“眼下四面楚歌,咱们兵溃马乏,既无力抵抗,又借兵不得,如何能有转圜之机?”
“明日两军于城下交战之时,奴才愿为大王杀出一条血路,要大王平安出城·······”
“哈哈哈·······”深夜宁寂,笑声于空旷的祠堂内显得格外凄凉,忽有冷风穿堂而过,吹灭数盏烛火,良久,高越笑声渐止,终凝了面色,瞧着尚子,沙哑道:“明日交战之时,你趁乱离宫,自谋生路去罢······”
“大王······”
“尚子,这是寡人最后的命令,你竟敢不从?”
紧握他衣衫的手渐松,尚子脸上泪水却不曾止,他瞧着眼前面容憔悴沧桑的主子,终应声道:“尚子,遵旨。”
次日,大雨将至,天色阴沉,燕赵两军于皇城下交战,赵军数万骑,燕军数百骑,因赵军围城,燕国不堪久困,意欲突围,奈何兵力不足,只有数百人负隅反抗,形成以卵击石之况,如此不均之势下,盏茶功夫,数百骑燕军仅剩数十骑,他们被包围于重重赵人之中,身负鲜血,奋力厮杀,却终是寡不敌众在耗尽气力后纷纷倒下。因而,那数百骑燕军仅剩一人,那人身着铠甲,浑身是血,不顾一切,挥刀杀敌,仍被赵军重重包围,只因王子殷有令,要活捉燕王高越,遂众军见他这般发狂,单执刀相向,却无一人敢靠近。
原是数百人,眼下竟仅剩他一个,千军万马间,高越杀红了眼,奈何敌人太多,杀不尽,也灭不绝,在耗尽气力之后终是倒了下去,恍惚间,似有一柄长矛朝自个儿刺入,下一瞬,便又似有人挡于自个儿身前······
血腥,刺鼻的血腥之气冲刺着鼻腔,四下漆黑,周身满是叫嚣声,喊打声,求饶声,啼哭声······各色皆有,且声声入耳,刺激着高越的神经,他猛然惊醒,发现自个儿置身于一密室之间,那密室封的严实,仅留有一小口采光,高越起身,竭力细思着方才所生之事:他被敌军包围,耗尽气力,倒下的那一刻,恍惚间瞧见尚子待着数十人冲出城来······那一矛,是尚子为自个儿的挡下的,自个儿身上所沾染的······是尚子的鲜血······高越神情麻木,满是血丝的眸子淌出两行泪来,外头传来宫女嫔妃的喊叫之声,其间夹杂着赵军的欢呼,叫人心间格外沉痛。
纵使亡国,也断不该叫自个儿的臣民受此之辱。高越这样想着,便提剑行至机关处,开了密室行了出去。外头乱做一团,赵军烧杀抢掠,嫔妃宫人们于四下逃窜着,惊叫之声显得尤为凄厉,高越不忍他们为人奴仆受人侮辱,方大步上前挥剑将其斩杀。
“大王······不要啊·······”
嫔妃皆面露惧色,瑟缩着求饶,高越神情麻木,无动于衷,只挥剑于前,将她们逼至墙下,便挥剑,任她们血渐南墙。从南宫至北苑,高越见人便杀,常于宫中各处伺候着多半死于他的剑下,那些长居宫中数十载的老仆见是高越提剑而来,先是惊喜,可叹大王还尚在人世,可当瞧见他面若死灰,浑身杀气腾腾,又念国之将灭,纵使大王仍在也是无力转圜,便晓眼下自个儿的命运,不禁倍感凄惶痛心,只释然苦笑,平心跪地而待。
长剑沾了鲜血,正往下淋淋漓漓的滴落着,待至燕平宫,长廊之下躲藏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偷偷地瞧着提剑而行的自个儿,高越有所觉察,抬眸看去,原是寻儿。许久未见,寻儿比从前长高了些许,只因此时他正藏于廊柱之下,满眼恐惧,身体瑟缩,竟还不胜幼时的仪态,高越提剑走了过去,寻儿见他靠近,眸间的恐慌之色愈深,亦颤抖着后退。
“寻儿,过来。”瞧着眼下闪躲的孩童,越哑声唤道。
“你别过来······”寻儿连连后退,带着哭腔应声道。
“寻儿你可知眼下发生了何况?”高越问。
“家国破碎,敌军攻入皇城,欲意占领燕宫,哥哥不忍臣民受辱正提着剑到处杀人呢······”
两人一退一进,渐入内廊,廊中冷风徐徐,撩起帷幔,高越面色惨白,又问道:“那寻儿可知哥哥为何要将那些个嫔妃宫人杀死?”
“亡国之徒,会被赵军抓去当奴隶,会受尽屈辱,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脚下······”
“那寻儿想后生为人奴仆么?”
“寻儿不想······”
他哭喊着,高越挥剑于前,任泪水簌然而下亦凝了眸子哑声道:“既是如此,哥哥帮你······”
“不······寻儿虽不想为奴,可亦不想死,更不想死于哥哥剑下啊······”瞧着举剑的高越,寻儿慌忙绕廊逃窜,带着哭腔的声音格外凄惶。
“国破家亡之时,这是任何燕人都逃不过得命运,寻儿,你为皇子若落到赵军之手定会生不如死,还不如眼下有尊严的去······”
“哥哥胡说,早在敌军攻城之前哥哥就为硕弟弟谋好了退路,眼下他早已被安全送出了宫,同为皇子,为何哥哥偏偏为他谋划生路却要将寻儿斩于剑下?”许是逃的太急,寻儿摔倒在地,却赶忙翻身去瞧身后的高越,满眼的防备恼恨,冷风忽来,帷幔轻扬,他委地后退,面对渐渐逼近的高越,终举起左手道:“寻儿手上戴的是哥哥曾经赠的佛珠,说是要保寻儿一生平安,眼下珠子尚在,哥哥却要亲手来取寻儿的命·······”
利剑带血,挥抵于前,挡住寻儿的去路,寻儿瞬间面色惨白,高越逐渐靠近,痛声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寻儿,你身为皇子便该知道命不由己之说,乖,不疼的,一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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