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听说过,投井之人死前饱受痛苦。因为它并不是立即毙命,而是要在水里挣扎一番。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遏制住求生的本能和对死的恐惧。
姨娘那样怕死的人,也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有胆子寻死。
陆喻州见姜稚似是冷静下来,又轻轻的唤了一句:“只只。”
这次姜稚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没了赤骨的恨意,有的只是让人不安的漠然:“陆喻州,你说我们到底是重活了一世,还是现在所经历之事,不过是死前的幻想执念?亦或是身在地府而不自知?”
“如果不是这样,为何我明明这般努力了,还是改变不了姨娘的死局?”
“姑娘,你别吓奴婢。”春桃声音染着哭腔,她不明白姜稚话中的意思,只觉得眼前的姑娘,她快要抓不住她了。
“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奴婢也不独活。”春桃跪了下来:“奴婢死也要伺候姑娘。”
远远的,嘈杂声渐近。应该是听到有人投井后,匆匆赶过来的村民。
陆喻州被姜稚的三个问题问的无言。
重生之后他也曾想过,现在所历经之事都是幻像,是自己被谢宴辞杀死后的不甘和执念。
可生的这执念,也该是由他做主,由他来拨正曾犯过的错误。而不是姜稚与他离了心,再一次输给了谢宴辞。
陆喻州眉眼沉了沉,他腿脚不便,于是朝身边的大汉使了个眼色,让他趁机把姜稚救下。
没想到姜稚说完过后,让春桃扶着她,自己从井上跳了下来。
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他:“让他们救人。”
也就在这个时候,村民簇拥着里正进了院子。
在村子里,自尽之人视为不祥,更别提死的还是外乡人。
这宅子是陆喻州租赁的,一瞬间,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了敌意。
里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伸手安抚了躁动的村民。
刚才姜稚说话他也听见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拐弯抹角开口便道:“你们是外乡人,可能不知。自尽之人也是杀人之人,如此罔顾性命就算是下了阴曹地府也是要受罚的。我们村子历来已久的规矩就是,人如何寻死的,就如何葬下。让自尽之人永受临死之时的轮回和痛苦,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有了轻生念头的人对生命感到敬畏。”
“所以,人不能救,只能封井。”
“为何要封井?不能封!”
姜稚拦在井口,就连春桃也紧紧与她站在一起。
她实在有些狼狈,衣裳乱而湿,唇淡眼润像是含着泪。却没有哭,连颤抖的手都藏到了袖中:“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姨娘生前也曾对走到绝路之人伸出援手。即便自戕有罪,也该功过相抵。况且若不是被人苦苦相逼,她也不会无端端去寻死。”
里正面露沉吟之色,围观的村民却不干了。
寻死之人各有各的缘由,且不乏生前行过善的。若真听了她的话功过相抵,那以前处置的人又算什么。
当下群情激奋叫嚷起来。
“不能听她胡说!自戕之人最是晦气!”
“把井封好钉死,亡魂就不敢爬出来害人了!”
“对!封井,封了好!”村民们怕里正反悔,齐齐抬来木板,更有甚者还准备了沙石。
几个村民拎着锤子,在木板上使劲敲打。
眼看第一颗钉子贯穿木板,姜稚发疯似的推开拦在身前的妇人:“你们如此,就不怕我报官?!”
村民抡起锤子,嗓音粗犷:“你们坏了咱这儿的风水,这账还没算呢,再废话老子把你也扔进去!”
“就是,赶紧滚!一群丧门星!”村民们抄起家伙、气势汹汹的附和。
陆喻州站在暗处,火光切割他脸上的明暗,片刻间他心底已有了权衡。
此处离京都还有十分远的一段路,若捞起沈姨娘的尸身,带着尸体上路。过不了几日就恶臭连连,倒不如就让她葬在此处。
“诸位见谅,骤然丧母,我夫人悲伤过度,有些神志不清,但请看在老人新丧的份上给我们一柱香的时间吊唁,烧纸。”
陆喻州说着,已经将姜稚扶起来。
“不…不能封井…”
姜稚眼睛猩红,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她撞开人群,抽身扑倒在井边。
青苔,灰尘,被蒙了一脸,也不肯后退。
春桃紧随其后,将姜稚护在身下。
昨日下了雨,井边污遭不堪,泥水砂砾滚了一身,那还有半点大户人家的体面?
陆喻州登时冷了脸,寒凌凌的眸光刺过去,身后的家仆便和村民达成一致。
麻网散开,风声萧瑟,将沙土卷成一阵黄风,呼啦啦全都栽在深井中。
姜稚心间一坠,反应过来时已经挡在了井口。
砂砾劈头盖脸砸了一身,视线不明,耳边嗡鸣,那村民抡着的锤子随着沙石一起落下。
模糊间只听到冷冽的怒吼。
与那声呵斥同来的,还有一道利箭,带着凌冽的破空之音,硬生生地贯穿了那村民的手。
“找死!!”
叮地一记,利箭尾羽带着一串血沫,直钉上房柱还震颤不停。惊得周围还群情激愤的村民,如同那秋后的寒蝉,齐齐后退了一步。
嘈杂的声音终于停了。
姜稚似有所感回头。
却见几人纵马而来,最前面一人身穿红色绣云纹锦衣,像是一团火能灼伤人的眼睛。身影挺拔秀颀,即便未到跟前,也能窥见他周身犹如实质的肃杀之气。
陆喻州微微眯眼,待得看清来人后,脸色骤变。
谢宴辞自马上翻上而下,没看旁人,径直将灰头土脸的姜稚扯了起来。
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圈,见她衣衫满是泥污,头发散乱。一双眼肿的像桃子,本就小的脸似是瘦的微微凹陷。
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她过得并不好,甚至是很差。
本该满腔倾泻而出的怒火,顿时化为了一瓢热油,滋啦滋啦的扯着他的心肺。最后成了一声极为压抑的质问:“下回还跑!”
姜稚咬唇,强忍许久的泪珠如滚瓜般落下,她知道自己脏污不已不应该靠近谢宴辞。可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恐惧和悔意已然摧毁了她的理智。
她忍不住抖的两下,浑身被谢宴辞的目光盯的发凉。
可她太累了,也不想再跑了。
姜稚缓慢的将脸靠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塌了肩膀哽咽出声:“姨娘死了,姨娘死了!”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连哭也只是小声呜咽。
细白的手指只捏着他的一点袍子,看着委屈到了极点。
谢宴辞伸出手,将人搂住了。
初时微微用力,接着力道大的像是要揉进血肉。姜稚也紧紧搂在他,脸颊贴近他的脖子。
她闭着眼睛,满脸泪痕的唤了句:“谢宴辞。”
“嗯,我在,别怕。”谢宴辞将人抱了个满怀,空落了几日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侧着脸问了吻姜稚沾了泥水的眼尾,低声哄着:“一切交给我。”
谢旪与几个王府亲卫皆将腰间的佩剑抽了出来,护在谢宴辞周围。
他们本就是尸山血海滚过来的,气质自然和旁人不同。哪怕被伤了手的村民还在痛的哀嚎不已,一时间也没人敢上前造次。
还是里正逼不得已,上前拱手向着谢宴辞道:“敢问这个贵人,姓甚名——”
话还没说完,谢宴辞目光一转。他就被那眼中的寒厉之气,还有那无形中上位者的气势压得双股战战起来。
里正看向了陆喻州,这位公子瞧着也是京里来的,应该知道对方的身份。
陆喻州叹了口气,知道逃不过。压下心里的不安和阴郁,掀了衣摆跪了下去:“臣见过宴王殿下。”
“这穷乡僻壤,殿下怎么会屈尊降来此?”
他的话引得众村民惊诧出声。
“宴王?那可不就是皇亲国戚?”
“这可是天大的贵人啊?”
“贵人怎么会到我们这里?”
“你瞧着人家那气势,怎会有假?”
谢宴辞耳中听得村民的话语,不由嗤笑了一声:“陆公子此言差矣,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怎么陆公子来得,本王就来不得?”
“这……臣并无此意。”陆喻州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
姜稚已不再哭了,拿袖子擦了眼睛站在谢宴辞身侧。
谢宴辞揽着她,清冷眉眼淡淡扫过众人:“刚才发生何事,可有人与本王说道说道?”
众村民见谢宴辞这样问,不禁个个看向了里正。
他们打小出生在此,天高皇帝远,见过最大的官,恐怕就是里正。
在他们心底里,不管出了什么天大的事,里正都是能够解决的。
里正见大家伙都看着自己,他看向谢宴辞,心底阵阵发虚。
但事到临头,他也推诿不得,自然只能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里正看了眼姜稚,见方才还情绪激动,势要拼命之人,此时面色平静。
他心里踌躇了一番,对着谢宴辞拱手道:“禀告殿下,这位……姑娘的亲人跳井寻了死,她要将尸首捞起。”
“只是……”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姜稚。
谢宴辞挑了挑眉头,“只是什么?”
“只是他们说,自杀之人不得入土为安。”
姜稚言语清冽,口齿清楚。
里正见谢宴辞面色微动,心头一紧,忙道:“殿下,桃花村的规矩是,自杀之人也是杀人之人,这人如何死的,就该如何葬。”
话语说完,谢宴辞并不言语。
里正琢磨不透他是怎么个意思,也不敢贸然再开口。
“殿下,他们由此规矩,究其原因是想要活着的人能珍惜自身的命罢了。”陆喻州开了口。
里正忙点头,“正是这个理。”
谢宴辞忽而勾唇:“说得不错。”
姜稚瞳孔一缩,看向谢宴辞。
里正见谢宴辞这样说,忙堆笑道:“咱们方才打算将这口井封了,只是殿下的这位……夫人,并不愿意,这才闹成现在这幅模样。”
谢宴辞笑容依旧:“既是要民众敬畏生死,依本王之见,何处死何处葬未必能起到震慑之意。”
陆喻州微微皱眉,不解地看着谢宴辞:“不知道殿下有何高见?”
谢宴辞眸光一转,看住了姜稚,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如将自杀之人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这才能叫人惊悚惧怕,从而熄了寻死的念头。”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寂静。
就连素来自诩心狠的陆喻州,都不得不沉默无语,暗道不亏是前世杀死自己的人,就算谢宴辞未曾有如他般重生,但那手段却是一丝一毫都逊色于前世。
姜稚心里一慌,下意识想开口,可对上他的眼神又沉默下来。
他……话里有话。
陆喻州多看了姜稚两眼,袖中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她竟信谢宴辞至此。
谢宴辞不等姜稚深想,转头对着里正问道:“如何?”
里正就算心里有异也不敢多说,赶紧应是。
谢宴辞颔首,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将人从井里起出来,预备柴火?”
里正一叠声地应着,正要吩咐村民打开砧板,安排人手去捞尸首。
“慢着!”谢宴辞又道。
里正闻言连忙恭敬地看向谢宴辞,“殿下?”
谢宴辞丢了一个锦囊给里正:“这里头的银子,由你分给打捞尸首之人。”
里正接过了那素色锦囊,神情越发恭敬,满脸堆笑道:“是,草民领命,殿下放心。”
说着,便转头去吩咐村民做事。
因了谢宴辞给了银子,方才还拦着不让捞尸首的村民,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去井边帮忙,差点要因了争抢活计打了起来。
姜稚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谢宴辞转过头来,就见她面色苍白地盯着深井那边,神情凄楚,开口说道:“本王知道你的心思,只是离京路途遥远,只怕沈姨娘的尸身撑不住……”
“妾身知道,王爷不必多说。”
姜稚缓慢的摇了摇头,她只是不忍姨娘被困于井,本就存了与他一样的心思。
而且谢宴辞做的很对,当面烧了尸骨也能消了那些村民的疑虑。
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只是怕他们人多势众,若是起了冲突伤了自己。
陆喻州见姜稚与谢宴辞站在一起,只觉份外刺眼:“此处简陋,殿下打算何时回京?”
谢宴辞倒也不急,不紧不慢地说道:“陆公子不介意本王借宿一宿吧?”
陆喻州惊了一记,只这一句话,叫他清醒地意识到,谢宴辞早已知晓一切。
他心头顿生百味,又恨又恼。
很快地,沈姨娘的尸首便在村民合力之下给捞了上来。
姜稚拿着叫春桃准备的衣衫走上前去。
沈姨娘躺在村民不知道何处卸下的门板之上,浑身湿漉漉的,半点生息都无。
姜稚默默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
沈姨娘的遗容很是平静,与姜稚原本想象的痛苦挣扎不同,她仿佛嘴角都还有一抹……
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姜稚心头一痛,不禁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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