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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一双人

蝉鸣阵阵,菡萏玉立,一年盛夏又至。

可前朝听政晤对的几位朝臣却丝毫感觉不到蒸腾暑热,几人额角滑落的冷汗彰显了暖阁内气氛的冷凝。

年轻的帝王常是一派清贵气象,即便遇到再恼火的事,也很少见他大发雷霆,偶尔怒极时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可若是有脑筋不灵光的臣子,看不清更听不懂,揣测不出上意,那往后怕是要自求多福了。

皇帝轻轻合上奏章,按在指掌下,声音中透露着几分轻快笑意,“自去岁始,为了治水,朝廷使出去多少资银?如今水患又起,云、泸几州又上奏哭号治水无方——”正说着,忽然伸手猛地一拂,桌案上的奏章散落一地,再开口时,方才那声音里的笑意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凛然,“国库里的银子是纸糊的不成?还不足一年就又上朕这里来化缘,依照这样行事,朕就是个实心儿的金铸罗汉也经不起这么搜刮,去,去查,给朕往细了查,拨去治水的银两都花在哪儿了?有没有贪墨的环节和吃孝敬的过路菩萨?原先那些人怎么扒皮朕不管,从现在开始,都得给朕涮干净,别以为天高皇帝远便可高枕无忧,泥沙慢淘,也总有淘干净的一天,朕有的是时间。”

在外听候的王璠见灰头土脸的朝臣们一个个拭着额角自内殿鱼贯而出,随意与几个相熟的朝臣打了招呼,有人拉住王璠的衣袖低声细语,“陛下近来龙体可有恙?还是遇着什么不舒心的事?这模样都快半个月了,如今闹的人人悬心挂颈,生怕自己哪里点了炮仗。”

王璠心知肚明,可却不能将实情与他们交待,只搪塞道,“陛下龙体康健,如日中天,并无异样,许是这时节闹的,再忍忍,再忍忍,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总会好的。”

朝臣垂头叹息着迈开四方步去了。

王璠转头看了眼后宫的某个方向,无奈抄手摇了摇头。

帝后寝宫殿门之外,跪了一地的内侍及宫女,众人纷纷将额头抵在石板上,只恨不得自己即刻消失才好,因为这已经是皇后娘娘将皇帝陛下关在殿外的第十二天了。

事情还要从十几天之前说起——

皇后娘娘自无意中看见了五道山人的朽木空山图后,忽然对五道山人的画燃起了兴趣,巧在太学藏书阁里正珍藏着几幅五道山人的画作真迹,皇帝向来对皇后的诉求无有不应,更勿论求画这种芝麻大的小事,大手一挥,指派宫人将太学里那些五道的画作全部送进皇后寝宫,忽然又想起自己潜邸书房里也收藏着几幅五道的画作,又连忙使人去燕王府去取了来。他很愿意与南漪聊一聊这些细碎的闲事,当年他在太学里求学时,也曾一度对五道的书画着迷,很是痴迷过一段时光,燕王府那些画作也都是当初他自太学里拿去临摹用的,多年未曾触及的一点欣喜,冷不防被拎出来,恰好又得她的青睐,自然惊喜万分,恨不得将自己关于五道书画的心得全部与她倾吐。

一开始太学藏书阁的画送来时,两人不论是对笔法还是画作意境的理解都惊人的一致,在潜邸留存的画作送来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妙和谐。

直到南漪打开从潜邸送来的一幅画之后,空气都仿佛冻结——

那画不再是五道山人贯擅的静物山水,而是线条简洁地勾勒出一副姣美女子的画像,虽大幅留白,可奈何笔法细腻,寥寥数笔,一位绝色佳人便已跃然纸上。若单单一副画像也还好,可再细瞧,角落里几行隽秀簪花小楷,粗读无甚意趣,可当南漪拿远了再看,竟猛然发现竟是首藏头诗,取首尾字连起来便是——斓心永寄,于水之中。

她喃喃自语,“于水之中……”再一抬眼,凤眼微眯,神色不明地乜视他。

他则一脸茫然,呆愣愣地看看那画,又看看她,磕磕巴巴说道,“你……你先听我说,这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都不记得,不,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王府里还有这么幅画,是哪个没长眼的——”

可他刚要发作就被她打断了,南漪缓缓提起画轴又细细端详那幅美人图,状似与己无关似的自语,“都说赵相之女赵芳斓心系燕王殿下多年,爱慕到甚至抛却贵女矜持,不吝将自己的心事公之于众,听闻赵芳斓素有咏絮之才,林下风气,更难得的是还温婉貌美,当年曾在太学开设诗台,只为了博得燕王殿下青睐,三天连作七篇长赋,吟咏抒怀,字字铿锵泣血,读者哽咽,闻者落泪,可叹言有尽而意无穷……”

他靠在书案边上缓了缓神儿,一把抽过南漪手里的画轴卷起来,声音狠戾,“让我知道是谁在你跟前嚼舌根,我非生拔了他的舌头!”

南漪哂笑着看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学子们在太学里寒来暑往的求学,饶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燕王殿下与赵氏贵女之间的暧昧逸事也常在太学里被人侈谈。光我听到的,何止两三个蓝本,虽然细节之处各有不同,可梗概大意却毫无二致。”

他一把扔了那画像,慌忙解释道,“太学虽不限制女子入学,可男女授业分属不同的书院,我都不知道那个赵芳斓何时见过我,而我更是连她是谁都对不上号儿。什么诗台?又作的什么赋?这些都是你们说的,我都不认识她,为何要去什么狗屁倒灶的诗台?”

他有些气急败坏,这件事情他这些年隐隐约约的耳闻,初时简直一头雾水,那时候他就连太学都已不常去了,长时间泡在军中,偶尔回朝,难得去趟太学,也只是去拜见老师和取些书画而已。什么赵芳斓?他连她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相对于她而言,他更熟悉她的父亲,而这赵相浸淫官场多年,乃是骑墙之流,他从不屑与这等人为伍。

再说回这赵芳斓,后来太学诗台作赋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虽并不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这位名满上京的才女以这样一种无异于情感绑架的方式,逼迫他接纳她的所谓倾慕,这令他极度厌烦,而那些诗词歌赋又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好事之徒辗转传递到他的手中,他冷笑着一目十行地扫过,满篇的闺阁春怨,矫情造作,他原不知这位被传颂有咏絮之才的大才女竟作的是此等咿呀文章。

这事虽然已过去多年,如今那赵芳斓也早已成了婚,可这会儿莫名跑出来的一幅画让他像个口吞黄连的哑巴,不论任他如何辩解,南漪都一口咬定他与那赵芳斓之间有暧昧情事,他留着画像好睹物思人,还不由分说将他赶出了寝殿。

如今十几天过去了,他日日回来,可日日被她挡在门外,也不知她这火气何时才能消下去。

面对扣了半天却依然紧闭的殿门,以及身后跪了一地的宫人,他忍住强行破门的冲动,心头漫起从未有过的烦闷,按捺半晌,忍了再忍,无奈只得同前几日一样,准备去御书房过夜,谁知将要转身的瞬间,殿门”吱呀”一声,竟然打开了!

这声不大的动静,简直比世上所有的曲调都要动听,他扬手挥退了众人,抚了抚自己的衣裳,硬着头皮迈进去,心里暗暗叮嘱自己,待会儿不管她如何刁难自己,都要忍耐,一切都等她气消了再说,两人自相识以来,还从未像这一次这样冷战过,这几日他行走坐卧,不论怎么都不舒坦,他早已忍到极限,如今能再次迈进门来,自觉已经看见了一线曙光,只盼着她早早心平气顺了才好。进来左右张望,才发现她正坐在桌案前描摹着什么,神情专注,连他靠近都未停下手中的笔。

他凑过去,不敢发出声响怕惊扰了她,磨磨蹭蹭挨过去,才发觉她正在画一幅美人图,画风与早前赵芳斓那副如出一辙,只是画中人的脸换了一个,换成了她自己。

太阳穴猛然跳了下,他尽量放平腔调,尽量不着痕迹地讨好道,“自己画自己总是不方便,还是我帮你画吧。”说着就去试探着要拿她的笔。

原以为她定然不会顺从,谁知她却主动将笔递给了他,他心里暗自窃喜,不觉歪身向她处靠了靠,不想她却不动声色让开了,且又听她说道,“陛下真是多才多艺啊,不仅于治国治军方面有长材,原来还擅书画。”

这话一出口,他握着的笔落也不是,放也不是,可他素有急智,佯装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意味,讪讪笑道,“我少时师从沈淮,闲暇时偶尔也会动动笔墨,我还学过工笔,我给你画一幅工笔吧,白描实在描绘不出你的动人之处,我觉得工笔更适合你。”

“不,我就要你画白描。”

他沉了沉,还是将笔放下了,转身抬手握住她的肩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知道你因为什么不开心,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地方,因为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然你什么都可以问。”

南漪看着他,心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只是后来那些流言蜚语断断续续传到她的耳中,初闻不以为然,再闻亦意兴阑珊,可是曾参杀人,慈母投杼,她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淡然,相处日久,爱意日深,而且她近来心绪不宁,也不知怎么了,独处时常常莫名落泪,加之那副从潜邸误打误撞送来的画像,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全部情绪,仿若决口的河堤,一股脑的倾泻而出,发泄对象首当其冲便是他。

她面无表情地看他,声音干涩,“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在她的冷笑声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补充道,“原先那些都是与你开的玩笑,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我绝不欺瞒你,我保证。”

南漪闻言,这才轻轻皱起眉头,哀怨地瞅着他,凉声道,“那这画是怎么回事?可是你给她画的?”

能敞开心扉谈就有破局的机会,他最懂把握时机,言之凿凿道,“天地良心,我哪里有时间还给她画画?我有段时间会去太学借些字画回来临摹,这画定是那时她趁机混进来的,后来想是军中事忙,我连看都没看着,而那些太学里的字画都一直放在王府里,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幅画。”

她的表情松动了些,“那后来呢?”“人家现在早就成婚了,听说孩子都生了,还能后来什么?我若与她真有个什么惊天动地的感情纠葛,后头还至于为了你受那些罪?当初是谁把我扔了自己跑去逍遥?前有嘘寒问暖的小医官,后有砍柴打水朝夕相处的近水楼台,干出这些事的都是谁?你的心呢?快让我看看,看看它是不是冷的?”

他最会拿捏人心,南漪被说的一愣愣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好像也没多大的事,总不至于闹成这样,于是缓了缓神色,低声道,“那这事就算了,你嘛……以观后效。”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连忙打蛇随棍歪缠上来,腔调哀怨仿若绝世旷夫,“本来就没影儿的事,倒叫你捉着不放,这几天你把我关在外头,自己就舒坦了?”说着一把抱起她往床榻处走去,边走边继续说,语气中透露着久违的轻快,“难得你醋一回,只是夫妻哪有隔夜仇,往后再不能这样了,我不管你怎么与我闹,只是万万不可像这样避而不见,好么?”

他将放在床榻上,笑意满满看着她,满心满眼是无边的心爱,忍不住亲了一口,她没有躲开,他彻底放下心来,不规矩的手刚要探进衣襟,就听到一个声音,极轻极细,若不是两人离得近,他或许就要忽略了——

“你会一直对我这样好么?”

还未碰触到她的手停下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她,转而伸手摸上她的眉头,长长叹息一声,“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让你到今天还对我没有信心,我经历的那些你都知道,我不可能让我母亲和我经历过的那些,落在你和咱们将来的孩儿身上,我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前朝足够我忙活的,我只希望和你两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如果再多一个人,我还要日夜提心吊胆地防备。都说家国天下,原先我孑然一身,国家天下自可放在己身之前,万不得已时,我甚至可以选择牺牲自己,可现在不一样,我有了你,顾虑的东西就多起来,现在我会更加爱护自己,因为我还要保护你。”

南漪捉紧他的手,抽噎着钻进他的怀中饮泣。她哭的打起嗝,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常常觉得心里含着诉不尽的惆怅,总恨不得将那些无可名状的坏情绪发泄在他身上,可她从来不会这样无理取闹,只是心里清楚他总会无条件的包容忍让,所以愈发变本加厉地放任情绪疏泄,那些传言中似乎并未提及他与那赵芳斓之间曾有过什么爱恨纠葛,不过只是赵芳斓的一厢情愿,细想想,确实有些冤枉了他。

两人向来就极少闹别扭,如今他几番剖白陈词终于哄得美人展颜,他见终于雨过天晴,于是便凑过来亲吻她。

过了一会儿,南漪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横躺在堤岸上的离水游鱼,下意识张口急促地呼吸,却仍是觉得喘不过气来,同时又有一丝丝沉闷的抽疼自身体里酝酿,还有愈发清晰的牵扯隐痛,她清楚那并不是寻常的感觉,出于医者本能她一把推开了他——

他毫无防备,不懂她为何忽然反应剧烈,抬眼见她神情隐有异色,连忙抱扶住她,又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南漪起来静坐了会儿,方才下腹那种隐痛似乎又退去了些,她下意识摸了一把,只觉掌下湿冷一片,她有些怔忡,连他一径地追问都没心思应对,下意识自己掐了把内关,与往常并无什么异样,可心底隐隐约约有了个不敢言说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到底怎么了?”他见她的神色越发不对劲,忍不住追问。

她茫然无措抬起头看了看他,张了张嘴,思索半天才喃喃低语,“我也不敢肯定,我……我怀疑我……可是脉象又没有……”

湛冲觉得面对千军万马时都没如今这样焦灼难定,他起身着衣,一边穿鞋一边说道,“都说医不治己,你纵有百般本事恐怕自己染恙也力不从心,我去给你找太医,你快躺下歇着。”

眼见他这就要走,南漪无法只得抓紧了他的衣袖,拉他又坐在床沿,眼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惊悚模样,才斟酌着又解释道,“你别走,还找什么太医,我自己就能治病,而且我……我也没病,只是,我只是……也许……有了。”

最后两个字犹如蚊声,他皱眉看着她,强硬道,“你自是更应该清楚讳疾忌医的害——”

他的话未说完,只见她忽然拉过他的大手按贴在自己的小腹上,却什么都没有说,抬起头,神情专注地看着他。

指掌之下的肌肤一如往常的滑腻,绵绵的温热自掌心缓缓传递到他的身体里,他忽然福至心灵,却又不敢置信,手腕有些僵硬,忽然觉得掌下有什么热烫的东西炙烤着,忍不住轻颤着,怔忡着看向她的眼睛,试图从那里找寻出什么答案来。南漪被那火热的眼神弄得有些心慌,支支吾吾解释,“我也只是猜测,我癸水未至,如今脉象虽未显,或许只是因为日子还浅,再等等看吧。”她近来心绪不稳,只顾着与他赌气,一时疏忽,方才觉出身体异样才反应过来癸水原来已迟了多日了,除了脉象,诸多迹象都似有妊之兆,本不想那么早告诉他,可又怕他小题大做,闹得人尽皆知,于是只得和盘托出,只盼着别是一番空欢喜才好。

湛冲只觉得鼻尖酸涩,母亲过世后,天大地大,早已不知何处为家,可如今有了她,一切终又有了归处与寄托。

次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新帝的嫡长子顺利降生,皇帝鲜见地露出难以克制的张扬喜色,那段时间,百官们只觉如沐春风,难得享受了一段轻松惬意的官场时光。

他每日在前朝处理完政务,便会急匆匆回到他的妻儿身边,今日也同往常一样,他急不可待地回到寝宫里,寝宫却一片安静,几个侍候的宫女静静鹤立在一旁,见了他忙要行礼,他抬手制止,又让她们下去,只因他见她正靠在软塌上沉沉好眠。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怕吵醒了她,只敢坐在脚踏上,忍不住凑过去仔细打量她,春桃樱颜自可怜,他总也看不够她。

忽然感到一阵清风拂过,原来是窗棂敞开了一角,早春的花儿怒争春,正从外面斜伸进来,他吊起唇角一笑,又见那明净蔚蓝的晴空凝着浅淡的薄云,这一切都似乎完美的刚刚好。

鸳鸯意悠悠,春及拂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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