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功夫,奶奶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的,带着三个孩子进了屋,女的笑嘻嘻的说:“大娘,这就是大哥家的小闺女啊,我看看来。”
说着话,搓了搓自己的手,嘴里“哦哦哦”的哄着培茵,轻轻的抱起来,笑着对奶奶说:“哎呀,大娘,这闺女真俊,我看看长得像谁啊。”
有些困顿的培茵打了个呵欠,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好像两弯月牙,齐耳的短发梳成三七分,头发多的一边夹着两个长长的黑色的发夹子。
身边站着的三个孩子看自己母亲抱起孩子,忙拉着自己母亲的胳膊,喊着:“娘,娘,快给我看看小妹妹长什么样。”
女子说:“慢点慢点,别吓着妹妹,来,你们好好看看妹妹长得好不好看。”
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两个小姑娘都是羊角辫,花棉袄,青色的粗棉布裤子套着棉裤,还有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子,戴着虎头帽子,长得很敦实,三个孩子打扮的利利索索的。
小男孩说:“妹妹长得真好,娘,走的时候咱抱着回家吧。”
女子说:“哎哟,那可不行。”
二奶奶这时候走进来,说:“想要妹妹让你娘再给你生一个。”
女子朝着二奶奶不好意思的说:“娘,您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呀。”
原来这就是二奶奶家的小闺女,嫁到清河的珏姑姑。
奶奶说:“你说你这个丫头,也不知道给我们捎个信,看把你娘给急的,这一大早挎着包袱就要去你家,幸亏半道上遇上了,这要是走叉撇了咋办。”
珏姑姑不好意思的说:“大娘,我这不是想着把家里那些野猪肉收拾好了一块带着来嘛。”
奶奶说:“快跟大娘说说咋回事,我怎么听你娘说你们村进了野猪群了?”
珏姑姑说:“听村里老人们说这青山的野猪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山了,大概是年前那几场大雪的缘故,野猪在山上没吃的了,就下山来村里的麦地里拱麦子,祸害了不少庄稼。大娘也知道我们清河村离周围最近的村子也得十来里地,生产队就组织着挖陷阱逮野猪,从腊月二十七八开始等着这群野猪一直等到正月初三,初二我想这来的,美霞他爹怕路上遇见野猪,就没让来,说看样子这群野猪也就是这一两天就下山了,这不是初三下午一群七八只野猪就来了村子里,得亏村子里猎户多,一只都没跑了,村里就把野猪肉都分了分,这不是正好就带着野猪肉来了这里了。”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进了屋,喊了奶奶一声“大娘”,又跟二奶奶说:“娘,野猪肉我都挂到柴房的房梁上了,等到吃的时候割着吃就可以了。”
二奶奶说:“好好好,今天中午娘好好的给你们做一顿好吃的,珏啊,你跟美霞爹先在这屋歇着,我去厨房做饭。”
奶奶招呼三个孩子脱鞋去炕上暖和,让培芝培田陪着三个孩子说话吃东西,又给珏姑姑两口子倒了热水,坐在炕沿上说话。
珏姑姑把培茵放在褥子上,又在包被上盖了一个小被子,这才端起奶奶倒好的热水,跟奶奶说着家里的近况。
因着清河村离的周围村子很远,离得公社就更远了,据说村里的领导去公社开一次会就得提前一天走,交通实在是不方便。
也幸亏这种不方便,山高皇帝远的,现在的很多运动在清河村都没有什么体现,村里人还是过着简单的生活。
奶奶看珏姑姑微凸的小腹,高兴说:“珏啊,几个月了?”
珏姑姑说:“三个多月了。”
奶奶说:“真好,这次呀再生个儿子,咱们小铁蛋也有个伴儿。”
中午二奶奶因为珏姑姑一家人的到来,再加上珏姑姑带来的那一大块野猪肉,整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下地干活的众人高兴的大吃了一顿。
二奶奶见到了小闺女一家,心情好了很多,琼姑姑家的泰和表哥来的时候还给割了一条野猪肉让捎回去给一家老小打牙祭。
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是最难过的时候,去年分的粮食已经吃完了,新的粮食还没有下来,春风拂过,下过几场春雨之后地里的野菜就成了庄户人家充饥的东西。
培茵家的院子在村子的最西边,不远就是一条小河,小河的坝阡上,坝阡下边的小树林里是野菜最多的地方,不上工的奶奶收拾完了院子就把培茵放到炕头上,围好了被子,挎着小筐带着不上学的培田培芝去挖野菜,挖了野菜掺在玉米面豆面里蒸了,能省下不少粮食。
开了春培华跟培军就跟着大人去地里上工,培田培芝的学校都没有开课,村里的小孩子都帮着家里大人做点家务活,很多都是挎着荆条编的小筐满地里挖野菜。
上了一天工大人孩子都累的很,农业机械化还是遥遥无期,整地都是人力,一天下来就是壮劳力也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沈家这些体弱年幼的。
这天晚上奶奶又蒸了野菜团子,沈父看锅里还有不少,跟奶奶说了声,奶奶找了个包袱包了好些,沈父就把培田喊过来,说:“培田啊,你把这些送到你那几位爷爷那里,路上看着点,别让人看见了,哈。”
培田点了点头,接过东西藏到夹棉的衣服里,转身就出了院门。
培田跟着两个哥哥来来回回的送了好几次东西,路也熟,主要是培田人小,目标也小。
没一会功夫培田就回来了,把包袱交给奶奶之后钻到西厢房,跟自己的爹小声说:“爹,我去的时候遇见田家的三老爷爷了。”
沈父说:“三老爷爷在那里做什么?”
培田说:“不知道,不过周爷爷接过东西的时候跟我说你们两家送的够我们吃几天了。”
沈父思量一下,说:“培田啊,今天这事可别出去乱说啊。”
培田说:“爹,我知道,我不乱说的,您别看我小,这些我都知道的。”
沈父看着只有八岁的儿子,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
培田低着头,说:“过年的时候二娃子说他舅舅在家跟妗子说发了这么多毛选还不如发点粮食,他舅舅家的孩子在外面跟别人说了,他舅舅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爹,二娃子说他舅还被游街,挨了很多打,我跟培芝说我们在外面一定不要说家里的事情,家里人说的话也不要在外面说。”
沈父心情复杂的摸了摸自己小儿子的头,不知道跟自己的儿子说些什么,可是,作为一个父亲,在自己的儿子心理受到冲击的时候应该说点什么的,纠结了半天,沈父长叹一口气,说:“培田,你是个好孩子,爹爹为有你这样听话懂事的孩子感到高兴。”
培田说:“谢谢爹,以后我要帮着奶奶多干活,我跟培芝不能去挣公分,我们一样能跟哥哥们一样为咱们家出力。”
躺在床上的培茵心里很难过,才八岁的孩子就有了这样的思想高度,大概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吧,环境,逼着人不停的成长,本该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因为亲眼目睹亲耳聆听这些丑陋、罪恶而成熟,也是这一代人的无奈吧。
晚上睡觉的时候,沈父跟沈母躺在炕上说话。
窗外的月光如水般清亮,透过窗楞把炕上画的一道一道。
一边躺着的培田培芝已经进入梦乡,沈父帮着掖了掖被角,枕着胳膊出神的看着黑黝黝的屋顶。
沈母问:“省思,怎么还不睡呀?”
沈父说:“我在想孩子们还是应该再接受教育啊,人不读书不行。”
沈母低声说:“学校都停课了,去哪里上学?下午收工的时候我看田家的爱国找你了,有什么事情吗?”
沈父说:“田爱国是个好孩子啊,有自己的思想,遇见事情不随波逐流,喜欢自己想个为什么,当年我教着这些孩子的时候就觉得田爱国是个有出息的。”
沈母说:“他不是考上县里的高中了吗?他们这一批咱们村考上了好几个吧?”
沈父说:“是考上了好几个,可是经历了这么多还能停下来思考的就这一个。”
沈母问:“他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
沈父说:“他问我,这样停课闹革命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现实意义,再这样继续下去会怎样,我说我回答不了,悦然,不光是我回答不了,估计谁都不能给他回答,这些都是敏感的话题啊。”
沈母说:“那你有没有劝他不要再去考虑这些问题?”
沈父说:“我说你要多阅读,生产队有报纸,要多看,这些问题还是不要再去想了,做好眼下的事情,好好的跟着家里的大人上工挣钱。”
一阵沉默,沈父说:“悦然啊,今天培田跟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这么小的孩子活得这么压抑很心疼。”
沈母说:“心疼能怎么样呢,只要是能平平安安的成长就行了。”
沈父长叹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黑暗中培茵睁着眼睛看着一道一道的如水月华,神思飘得很远,这个时代呀,如此的扭曲,如此的丑陋,经过这些淬炼的人们,有的坚守本心,有的随波逐流,很多年之后,这些思想依然在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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