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烨盯着对方的眼睛,削瘦脸颊鼓出一块,他胸膛微微起伏,监控仪器上的线条不断颤抖,勾雪峰上前扶他,被他甩开小臂,狠狠推到旁边。
赵东非上前两步,勾雪峰微微摇头,让人不要过来。
“让他来啊,”邢烨极浅勾唇,“治不好拖个人垫背,我还白白赚一条命。”
赵东非不敢动了,他是为财来的,要是再搭上条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狗急都会跳墙,何况面前的人,是在餐饮界曾经异军突起的邢烨呢。
没听说邢烨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似乎是个从土里冒出来的草根,短短几年就形成燎原之势,他在个人事务上十分低调,极少接受采访,对酒店宣传却从不吝啬,他旗下的粤阳情酒店在短短几年里飞速扩店,宾客络绎不绝,广告整整两年出现在CBD最高楼顶的投影屏上,昼夜不息的宣传带来极大客流,两年前甚至把店开到皇城根|下,各个分店装修豪华服务到位,高峰时排号时常百人以上,明明该是高歌猛进的时候,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生意竟在半年内急转直下,数家店面被接连抛售,员工得到补偿后被迫遣散,迄今为止还有几家供货商上门讨债,说是资金链断裂要不回钱,前前后后闹的沸沸扬扬,粤阳情酒店一时声名狼藉,几家店面到现在还没转出去。
而在这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邢烨竟然还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Alpha腺体失调症,这病症让他疼痛难忍,食欲减退过敏不断,而且查不出病因,没有针对性的药物,很难迅速治愈,翻看之前的病例,得了这种怪病的人,严重成他这样的,通常只有一个结局······多脏器衰竭而死。
这时间或早或晚,或长或短,但邢烨的生命无疑已经开启了倒计时,走到终点是必然的结局。
在律师的身份之外,赵东非毕竟也吃五谷杂粮,也有七情六欲,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这话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喝几杯酒便会吞进腹中,可亲眼见证人情冷暖,连枕边人都不留情面·····着实有些唏嘘。
一念及此,赵东非低头和勾雪峰耳语,起身后摆摆手臂,带另外两人出去,轻轻合上房门。
勾雪峰仔细端详邢烨,探手拉上隔挡的布帘,挡住四面八方的视线。
邢烨手臂颤抖,喉结滚动,胸口堵塞浊气,吸不上来咽不下去,他脖子支不住脑袋,眼珠盯着勾雪峰的手指,哑声憋出一句:“你对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还是别问太多,能让你舒服很多。成年人了,别提什么情啊爱的,又不是拍电视剧,”勾雪峰笑了,眼瞳光华流转,映出薄薄水光,“凡事要想开点,婚姻制度不过是财产制度,打个比方来说,九年前我们情投意合,让两家公司的股权互相渗透,现在感情破裂,一方公司破产,另一方不想搅进浑水,只想及时止损······这也情有可原,你说对么。我们好聚好散,给彼此留些情面。”
“你说得对,”邢烨惨淡笑笑,强撑的精气神散掉半截,“快入土的人了,要那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呢。”
勾雪峰咬住龈下**,等他接下来的话语。
“这些东西,我可以给你,但有个条件,”邢烨淡淡仰头,“给我剪剪趾甲,太长了,做什么都不方便。”
邢烨住院后很少下床,皮鞋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指甲剪放在床头柜上,勾雪峰分开两指,小心夹在手里,迟迟不想握紧。
“没剪过吧,”邢烨偏过头去,讥诮斜出一眼,“真够脏的,为了钱也下不了手。”
“邢烨,你够了,”勾雪峰僵硬勾唇,挤出职业化的微笑,“我有洁癖的事,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这种要求。”
“是啊,你有洁癖,所以从来不洗衣服,从来不做家务,我出去应酬喝醉了酒,在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看看手机,连个电话都看不见,”邢烨心灰意冷,“我让你入股你不肯入,说这是我的事业不是你的,吃闲饭让人笑话,你说想转到深夜节目想要拍戏,没时间没精力要小孩,我没说半个不字,可你和那姓王的走那么近,我多少次劝你注意,你从来没听过我的。”
“那我说现在上面查的越来越紧,卡的越来越严,让你早点转型,别再做单价那么高的菜品,想办法提升翻台率,这些你听了么,”勾雪峰凉凉掀唇,“我说你开在崇圆门的那两家**太快房租太高,四周老字号竞品太多,你测算的回本时间过于乐观,这些你听了么?这么多年过来,自从你创业开始,你哪天不睡在酒店,哪天不背一屁|股贷款?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板,永远不会放权,永远不爱回家,永远不相信别人,永远觉得别人什么都不懂,永远不会听取建议,永远只会纸上谈兵······别急着反驳,邢烨,你就是这样的人,胜负欲和自尊心比野狗还强,说什么你都能顶回来,嘴上从来不落下风。走到今天这步,我对你仁至义尽,你怪不了我怪不了市场,只能怪你自己,这一跤你迟早都要摔的,今天摔个头破血流,说明上天还眷顾你,给你改过的机会。”
勾雪峰挺直腰背,盯着邢烨的眼睛,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语调越来越高,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更不在意四周的声音。
邢烨像被骤然降落的暴雨击垮,他脊骨弯起,手背青筋爆出,两条血线从鼻间涌出,淋漓沾湿嘴唇。
勾雪峰的话像一根刺,扎破了摇摇欲坠的气球,生机从破洞里飘散出去,邢烨的脊背越弯越深,像在沸水里煮透的红虾,那血流从鼻间涌到下颚,噼啪砸上被子,揉出几个血涡。
勾雪峰低呼一声,慌忙给他递纸,邢烨吞咽血水,下颚擦出红痕。
他接过纸巾,大力摩擦嘴唇,对自己的现状厌烦透顶,擦几下抹掉唇皮,腥甜萦绕鼻端。
“你说的对,”邢烨自嘲笑笑,“我就是一条丧家犬,可惜没有自知之明,混成这样算我活该。”
身旁的合同被溅上两滴,勾雪峰不着痕迹拿来,小心吸干血迹。
邢烨盯着他的动作,提起的生气散了,想说的话说不出了,他靠上床头,略略掀开眼皮:“想要我签字,可以,先做我要求的事。”
勾雪峰不止洁癖,还有些晕血,平时连鱼都不敢杀的,他看着一脸狼狈的邢烨,满心只想拔腿逃开,那只露在被子外的硬邦邦的脚,比刚出锅的山芋还要烫手。
他探出手臂,夹住邢烨小腿,将他的脚抬起半寸,尴尬悬在半空。
“你扛炸药呢?”邢烨笑了,向下努嘴,“放在你大腿上。”
勾雪峰即将去录制节目,担心时间不够,直接将礼服穿来医院,他看看自己雪白的裤子,再看看邢烨长长的趾盖,心里天人交战,百般不愿同意。
“八套核心地段房产,六百万现金,比不上一分钟的洁癖,”邢烨凉凉笑着,闲闲摇晃脚背,“你这名字起的不错,小龙女都要甘拜下风。”
勾雪峰紧咬牙关,下定决心,将那脚底按在腿上,抓住一根脚趾,剪掉半块趾甲。
轻微咔响传来,肌肤相触的瞬间,似乎有若有若无的温存,从相贴的皮肤传来。
再疏离的婚姻,也有被温情包裹的时刻。
邢烨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人生像一场幻梦,按部就班的结婚,蠢蠢欲动的创业,风光无限的成功,摧枯拉朽的失败,戛然而止的终局。
梦想像驴子前头的萝卜,完成一个再出现一个,它们不断催促他向前,让他不断奔跑、追逐,要做的事可以写满整个笔记,想完成的目标可以填满几张表格,他想过自己满头白发、垂垂老矣的样子,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人生会止步于此。
“我不该结婚,”邢烨恍惚喃喃,“拖累你了。”
勾雪峰手指发颤,指甲剪横划出去,割破邢烨脚趾。
他打开纸巾按住,肩膀瑟缩一下,鼻子像被什么堵住,声音哽咽难辨:“你就是个混蛋。”
“滚吧,和你们副台长好好过吧,”邢烨故作轻松,抓来几页硬纸,唰唰签上大名,按上血红指印,“说太多没意思,别剪了,滚吧。”
“门打开门打开把门打开!你们三个堵在这干嘛呢,谁让你们关门的?里面那么多病人,出了事你们谁负责啊?保安!保安!这三个人是干嘛的,谁让他们来的?”
喊话的是这里的查房护士赵月,个子娇小性格泼辣,每天中气十足,喊叫起来魔音穿耳,能把玻璃震碎,她推开几个人冲进病房,一眼看到围起来的帘子,唰唰两下拉开,顿时怒火攻心,那名字卡在舌底,扫过名牌才爆出来:“四号床邢烨,输液还有一小时才能起效,谁让你拔|出|来的?”
她的视线飘上被子,一股火泄了下去:“怎么又流血了?你现在凝血功能不好,告诉你多少次小心小心,怎么就不听话呢?”
勾雪峰坐立不安,被她冒着火焰的目光扫到,一时有些尴尬,他挪开视线,手下不停,把叠好的合同塞进包里,卡来卡去露|出一角,怎么也按不进去。
赵月看他坐在床边,以为是来探望的亲人,长长松了口气:“太好了,四号床邢烨住了一周,总算有家属来了,等等我看看单子·····”
她翻开手里的病历本,揉到最后一页,飞快倒转过来,寻找里面的数字:“欠费一千五百六十二元,你先过去缴费,再预存两万当住院金。”
勾雪峰坐立不安,条件反射抬头,视线和邢烨撞上,慌乱撇开眼睛。
邢烨强撑的那口气散了,他觉得没劲透了,活着没劲透了,死了没劲透了,这么苟延残喘混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更是没劲透了。
“不用了,”邢烨缩起膝盖,靠回床头,把两脚塞|回被子,“办出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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