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空空荡荡,说话隐隐有些回音,影子拉扯出来,在椅背投出长影。
“不是什么人,”温元嘉两臂搭在台上,轻缓吐息,“曾经认识而已。”
“哦,”罗敏隐约察觉不对,但不好进一步追问,“按规定不能收你的钱······算了,情况特殊,先放着吧,随时联系。”
“谢谢,”温元嘉勒紧书包,“那我先进去了。”
说是进去,他却没直接进入病房,而是转头向下,走进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包子铺,买了白粥和包子,大口咀嚼几下,囫囵吞进腹里。
手指微颤,热流滚过胸口,掀起惊涛骇浪。
食物噎在喉口,被热粥冲下,在胃里消化发酵,背后勒带太紧,向下扯拉肩膀,坠到手臂发酸,他解下背包,放缓速度,慢条斯理吃光,把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小店,钻进百货商店。
长时间住院所需的东西,他实在太熟悉了,闭眼都能买全,把林林总总的东西买好,回去时已经夜半三更,走廊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滑轮在地上滚动,掠过一张张门牌,到了三楼二零八门口,隔着薄薄的玻璃,手指放在门上,迟迟没有推开。
足足站了五分钟,他松开指头,把箱子和包放在外面,将门挪出小缝,静悄悄走了进去。
病房里鼾声四起,眼球逐渐适应黑暗,温元嘉左右打量,视线定在中间,那被子隆起鼓囊一团,床头柜上空空如也,附近没有折叠床,更没有陪|床的人。
枕头上冒出细碎黑发,邢烨的半张脸埋在被里,眉头紧紧拧着,包裹不知飞去哪了。
隔壁床有个寸头年轻人半趴半坐,黑眼珠乌溜溜的,像个偷油未遂的小仓鼠,不断瞄向这边,温元嘉四处看看,没找到邢烨的东西,不得已回身问人:“我是护士站分配过来的护工温元嘉,邢烨的生活用品在哪里?”
小仓鼠有些警惕,他不得不自证身份,得到回答后弯腰俯身,从床下拖出袋子,在里面翻翻找找,只看到一只瓷杯,两件衣服,还有几包纸巾。
这么点东西都要收进来······看来是想出院了。
这种状态下执意出院,等同于回家等死。
温元嘉站在床边,轻轻磨牙,做好一系列工作,到楼下买了热粥卤蛋,拿回来放在床头。
邢烨人在梦中,汗湿的身体被擦干了,眼前影影绰绰,粥水浓香飘来,卤蛋是用牛肉汤泡出来的,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雪峰回来了?
药物作用上来,脑袋里塞满糨糊,黏|腻如同胶水,将思绪裹成乱线。
邢烨浑浑噩噩,晨光从窗外爬来,映上那半面脸颊,渐渐勾出轮廓。
温元嘉。
······竟然是他。
他怎么来了。
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
那身形穿越时空,化为小小一团,在小区里佝偻向前,醉的摇摇晃晃,扛起比人还高的行李箱,重重向前掀翻,丢进垃圾桶里,砸出一声哀鸣。
邢烨胸口发颤,眼皮被胶水黏住,几乎无法撑开。
温元嘉不该来的。
谁都不该过来,谁都不该看他,他该赤|条条来赤|条条走,连人带骨埋在土里。
自己的情况,自己心里清楚,他对不起温元嘉,不该再把他牵扯进来。
该把那长刺拔|出,不该再拖人下水。
一念及此,他鬼使神差探手,急切想抓住什么,握住温元嘉小臂,口齿不清嘟囔:“雪峰······节目录好了啊。”
温元嘉猛然抽手,热意倏忽消逝,身形隐隐摇晃,瞳仁扩大两倍,睫毛簌簌发颤。
邢烨条件反射闭眼,左右摇晃脑袋,视野里模模糊糊,镇定剂和止痛药打的太多,眼前出现幻觉,他在枕下摸索,摸出一只耳机,用力塞进耳朵。
模糊声音传来,眼前画面扭曲,身影一会是勾雪峰的,一会又变成温元嘉的,勾雪峰站在台上,嘴唇张张合合,那声音却委屈颤抖,语调断断续续:“不够,不够,想要更多,更多更多,那么多那么多,比现在多,比你看到的一切·····多的多。”
可他没法给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给不出了。
撑过凌晨最混乱的晕眩,从耳中拔|下耳机,一勺粥喂到唇边:“饿了吧,来喝口粥,放心,不会烫的。”
邢烨从混沌中惊醒,漂浮精神被长线牵住,狠狠拽回地面,散开的视线重新聚焦,借着越来越亮的晨光,淡淡薄荷香扑来,圆溜溜的小鹿眼直视自己,指头纹丝不动,粥水洇进嘴唇。
“元嘉······看我混成这样,你解气了吗。”
邢烨偏过脑袋,躲开那勺粥水。
温元嘉不怒反笑,手臂向前探探,冷冷淡淡吐息:“解气了,所以你乖乖听话,让我更解气一点。”
“张嘴,”温元嘉说,“你不张嘴,我就一直举着,看我们谁能拗得过谁。”
幼稚到了极点。
两人一个要喂,一个嘴唇紧闭,温元嘉手臂发酸,微微颤抖起来,邢烨看不下去,张口咬住勺沿,久违的食物进入喉管,泉水洇湿沙漠,幼苗顶|出砂土,悄悄探出脑袋。
沉默喝光一碗,邢烨埋进被褥,说什么不碰卤蛋,温元嘉气鼓鼓抓来,吭哧吭哧嚼碎,牙齿咯咯作响,将蛋壳嚼成碎片。
病房里鸦雀无声,鼾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杨兴和简天心抱在一起,彼此眼神交流,用手语传递信息。
杨兴:“他们俩看着都不好惹,会不会把病房砸了?”
简天心:“不知道不知道,看着要打起来了,你想想办法,快点过去劝架!”
杨兴哭丧着脸:“大哥现在风吹就倒,护工小哥下不了手吧?”
简天心连连摇头:“才不是呢,你看他脸都黑了,很快要掀桌了!”
“你们在做什么?”温元嘉转脸过来,一张脸锅盖似的,透着乌沉沉的黑气,“打哑谜么?”
简天心嗖一下钻进被褥,留男友独自面对风雨。
杨兴摩挲膝盖,眼珠滴溜乱转,小腿抻紧松开:“嘿嘿,嘿嘿,小哥有话好好说,笑口常开好运自然来······”
温元嘉转回脑袋,像个铁面无私的教导主任,盯着被褥里的一团,抬手规律拍拍:“起来走走,不要总躺在这里,肌肉会退化的。”
杨兴脱鞋跳上床板,和女友窝在一起,说什么不敢再冒头了。
他们比邢烨来的更早,同为病友的这段时间,无论谁说谁劝,都没见邢烨听话,这位护工小哥还摸老虎须子,着实称得上一条好汉。
邢烨不言不动,对外界声音免疫,丝毫不理会温元嘉的话,向被褥里缩得更紧。
温元嘉没有再劝,沉默坐在椅上,眼珠一眨不眨,牢牢盯着被面。
邢烨头痛欲裂,精力不济,辗转反侧,不知道自己是睡是醒,再清醒时手背露在外面,熟悉药水味扑来,他生出莫名的烦躁,抬手去拔针管,手腕刚探出被褥,被人眼疾手快抓住,重新塞回被子。
冰凉手背被温热覆盖,疼痛减轻不少,邢烨探出脑袋,温元嘉坐在旁边,把方巾挨个叠好,拿掉邢烨手背上凉掉的那条,认真换上新的。
似曾相识的场景穿越时空,滚烫温度犹在,肤底洇出红痕。
这么执迷不悟·····究竟是为了什么。
温元嘉手脚轻柔,一丝不苟,眼珠盯着针头,视线半点不晃,邢烨半撑起身,捏住温元嘉肩膀,手臂微微用力,向前拢过半寸:“疼吗?”
“什么?”
温元嘉懵懂眨眼,迷糊摇晃脑袋。
“这里,”邢烨点点胸口,“还疼不疼了?”
这么多年过去,骨头早长好了,那话语到了嘴边,突然拐了个弯:“疼。”
温元嘉垂下眼睛,可怜巴巴:“每到梅雨季的时候······骨缝都在发痒,想用锤子敲开。”
骨头早长好了,只有一点点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邢烨问了,这疼就止不住了,窄小伤口裂开,血肉模糊一片,大夏天被手术刀割伤手指,伤口流血化脓,他能面不改色,丝毫不影响工作,可在邢烨面前,忍不住撒泼打滚,盼望求得关注的视线。
手背上的毛巾凉了,温元嘉摘下旧的,换上新的,邢烨按住那只手腕,缓缓靠近一点,热气拂上耳朵:“有烟么。”
“没有,”温元嘉打个哆嗦,微微摇头,“不能抽烟。”
“酒呢,”邢烨搓搓指头,不依不饶,“酒也弄不到吗?”
“没有,”温元嘉皱眉,仰脸看人,“你现在不能喝酒。”
“大|麻,吗|啡,杜|冷|丁,有没有,”邢烨不耐歪头,“什么都没有,你来玩过家家的?”
突如其来的暴戾,似一团收紧的口袋,沉沉罩上脑袋,抽走赖以为生的氧气。
温元嘉屏住呼吸,仓皇抬头,邢烨定定看他,眼窝深深凹陷,视线晦暗不清:“快十年了。”
人这一生有几个十年,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十年像一座桥梁,连接支离破碎的时间。
他们之间没有桥梁,那是两条无法交叉的平行线,随岁月渐行渐远。
“我现在身无分文,酗酒成性,有暴力倾向,随时能砸烂这里,把东西都掀出去,把你的美好幻想打碎,让你鼻青脸肿,哭哭啼啼滚回家去,再也不敢回来,”邢烨懒洋洋开口,抬臂指指门口,“听懂了吗?听懂的话就马上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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