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元嘉垂头盯着邢烨,温热转瞬即逝,他探出手臂,想要触碰什么,只摸到一手寒凉。
他捏紧拳头,坐回床边,拿过床边的果篮,用小刀削开塑膜,取出香蕉苹果橘子,挨个摆在床头。
这些都是杨兴买的,果篮每天都换,里面的水果饱满新鲜,娇艳|欲|滴,温元嘉活动手腕,指头飞舞,果皮一圈接着一圈,长长落在脚边。
他片言不发,摇晃手里的苹果,像工程师观察器械,执拗不肯抬头。
削过四个,果皮都是断的。
削到第六个时,苹果露|出清甜果肉,削掉的果皮成了螺旋弹簧,被温元嘉捏住一头,捡起来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抱着,献宝似的拢起来,怕凉风给吹皱了:“可以许愿了。”
他小时候不听话,每天扯着嗓子哭嚎,求哥哥讲故事给他,哥哥困的迷糊,每天的故事掐头去尾,听起来都是乱的,什么小羊羔四脚踏空,踩到云上掉下去啦,小兔子想吃萝卜,被老虎变成的萝卜一口吞啦,一千零一夜讲成暗黑童话,哥哥心满意足睡了,他脑袋里呼啸各种画面,紧张到双眼大睁,盯着天花板熬到天明。
当时他想见到妈妈,求哥哥让他许愿,哥哥拗不过他,讲着不知从哪杂糅来的故事,说只要削一个大大的红苹果,从头到尾果皮都不断的话,愿望就一定会实现的。
现在他长大了,知道那是哄小孩子的笑话,可此刻他还是想抓住什么,仿佛抓住这个,心里就不再空了:“想要你······健健康康的。”
他嗓子哑了,声音含着砂纸,抬眼模糊看人,艰涩添上半句:“平平安安的。”
不求财源滚滚大富大贵,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心里就满足了。
“不要,”邢烨被药水打的口里发苦,脑袋沉重,闻到果味就浑身难受,他不耐摆手,烦躁挥动,将温元嘉手臂扇走,“滚开。”
果皮掉落下去,萎靡瘫软在地,上头裹满黑灰,红皮似凝固的油膏,泼洒满地残迹。
温元嘉沉默盯着它看,眼皮直跳,要把它盯出洞来。
两天过后,邢烨被推进单人病房,他病程发展太快,对噪音和气味敏感,情绪敏感易怒,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砰一下便会炸开,没法再留在多人病房。
杨兴和简天心帮他收拾东西,泪汪汪给他加油鼓劲,他充耳不闻,自顾自闭着眼睛,屏蔽外界讯息。
这里一房难求,单间价格极高,这些年温元嘉对钱的敏感度越来越低,他三点一线生活,几乎没什么娱乐,攒下来的钱都在工资卡里,成佳哥常拐来拐去给他添小金库,他把能用的卡都放在缴费室了,但他心里明白······再拖下去不是办法,要尽快做手术了。
这样精细的手术,要请哥哥来主刀才行,可哥哥对邢烨这么不满,能答应他的请求么?
邢烨浑浑噩噩,一天没多少清醒的时候,梦里的画面支离破碎,一段接着一段,不知是不是精神在自我保护,乏善可陈的婚姻似褪色的黄纸,打着旋剥|落下去,支离破碎的片段涌现出来,他在涛涛河水里逆行,攥住沿途藤蔓,向长河源头奋力前行,滚卷大浪涌来,翻涌淹没口鼻,肺里被撑爆了,成了个被压扁的真空袋,粗头针管扎进胸口,重重向外抽气,他整个人被抽扁了,肺叶连着气管塌陷下去,压成薄薄纸片。
膨胀轻薄的气球变成铅块,两片肺叶沉甸甸的,扯着他不断下坠,甘蔗仿佛**|进|喉咙,肆意拨|弄气管,他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毛糙的甘蔗皮揉成乱麻,拧成粗硬毛绳,拔河似的抽|拉,将他心肝脾肺肾拽出,晾干了再塞回胸腔,用碳火烫焦皮肉。
痛苦延续到后来,意识逐渐模糊,眼前飘荡五彩斑斓的画面,老家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玉米长成半人多高,他小时候随父母回去,冬天在结冰的湖面上滑行,冰上滑出条条白痕,寒冬腊月能做出冰屋,厚雪用点燃的木棍扫过,他和小伙伴们在冰屋门口挖陷阱,人矮挖不出什么,踩的膝上都是冰水,棉布鞋和袜子黏在一块,跑回家把鞋袜扒掉,挂在锅炉旁边,大半天就晒干了。
后来离开老家进入城市,他踏进光怪陆离的世界,老家熟悉的二层小楼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橱窗里摆满最新的篮球鞋,柏油马路散出燥人的焦糊味,开始是为了给爸妈治病努力找活,后来送走二老钱还完了,他还是停不下来,什么都想闯闯什么都想试试,他与现代化的大都市格格不入,铁门一扇接着一扇,连上下楼的邻居,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想做大生意,想和更多的人联系,但身无分文的时候,很多人看不起他,不愿与他合作,他遇到光彩夺目的勾雪峰,不断追逐的同时,过去的自己仿佛也跟着脱胎换骨,穿上金光灿灿的外衣,有了和更高层次的人······平等对话的权力。
他爱的究竟是勾雪峰这个人,还是幻想中那个功成名就的自己?
幻象越清晰,越要死死抓住,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手,直到把自己拖进深渊。
邢烨头疼欲裂,脖颈痒的厉害,抬手便要抠挠,手腕被人攥住,脖颈被温热覆盖,那是条刚泡过热水的毛巾,它抚过皲裂脖颈,把他拽出虚幻泥潭,牢牢抱在怀里。
就是这样的眼睛。
被红血丝整个覆满,含着饱汪汪的水汽,小鹿一样的眼睛。
那水雾结成薄冰,遇热融化,清凌凌的眼珠看向自己,被整齐的小南瓜遮住,恍惚辨不清晰。
昏暗的生活广场里,抱着厚如砖头的电脑,乖乖坐在角落,时不时抬眼看人,有点声音便缩得更紧。
后半夜在门口坐着等他,修坏了电脑也不生气,亦步亦趋跟在背后,拼命从被砸坏的店面里跑出来,被打的肋骨骨裂,也没有怪他一句。
夜半三更闯进食堂三楼,饿得肚子咕咕,还是细声细气说话,礼貌的像个小机器人,靠程序维持运转动力。
他记得那身体的触|感,抱在怀里是块温润暖玉,那时的冲动是真的,迷乱也是真的,那块皮肤晶莹剔透,奶油上洇出薄红,他心里叫嚣着咬下去咬透那里,要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
他需要一些时间,处理混乱的情绪,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
可世上没有如果,时间不会倒流,他没法穿越回到过去,拨乱时空转盘。
毛巾从脖颈向下,缓缓擦到胸口,邢烨咬住舌头,唤回一丝理智,撕开被胶水糊住的眼皮。
头顶悬着几袋液体,沿留置针打进手背,那块皮肤被毛巾覆盖,来回摩挲|过去。
小南瓜的黑眼圈要盖住眼球,邢烨吃力抬手,不顾晃动的药液,想摸摸那双眼睛。
温元嘉熬了几天,眼皮肿的没法见人,他胡乱搓|揉,揉开层叠迷雾,看到清醒过来的邢烨。
“怎么样?”温元嘉喉里含砂,嗓音沙哑发干,“要喝水么?”
邢烨摇头。
他盯着温元嘉的脸,眼珠一动不动,嘴唇微微抿住,有些不满的意思。
这人在不满什么?
温元嘉睡眠不足,隐约生出恼火,但他不至于和病人生气,仍旧弯腰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喝点粥好不好?”
邢烨摇头。
“怎么这么不懂事啊,脑子烧坏了么,”温元嘉小声嘟囔,抬头看输液袋,“看过好几遍了,药不会用错的······”
手腕被勾住了。
邢烨像个被包裹严实的粽子,囫囵滚到床边,空出半人的位置,张嘴用口型道:“要抱。”
温元嘉:“······”
温元嘉一颗心悬在半空,生出小孩赌气的心思:“不上,腿短爬上不去。”
腿短·····
这床还没有半人高,腿再短都爬上来了。
邢烨哑口无言,僵在那和人大眼瞪小眼,温元嘉败下阵来,偷偷向外面看看,做贼似的挪上来,靠上半面身体:“小抱一下,待会还要换药。”
邢烨才不管那些,手脚并用把人缠住,脑袋扎进脖颈,狠狠吸进一口,薄荷香扑面而来,唤醒沉睡的大脑。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薄荷味这么好闻。
邢烨前几天对外界味道格外敏感,这次醒来人钝了不少,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只有抱住身旁的小南瓜,把鼻子狠凑过去,嗅到醉人的薄荷香,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在世上。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这种脱力感是不可逆的,他被系上铅球,从悬崖推落下去,崖下有无垠海浪,他被卷裹进去越沉越深,等肺里氧气耗尽,便会沉到海底。
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只是要辛苦小南瓜了。
“春咏路522号,我爸妈都在那里,”邢烨嘶哑吐息,收紧手臂,“元嘉,最后这件事······交给你了。”
温元嘉瞳孔剧震,难以抑制的悲伤满溢上来,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的他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邢烨,你这个坏蛋,”温元嘉咬牙切齿,抖若筛糠,“没见过······比你更讨厌的坏蛋。”
温元嘉不会骂人,坏蛋是这两个字,是他能想到的最恶劣的词汇。
邢烨欣然接受这个称呼,在药物的影响下,埋头呼呼大睡,温元嘉冻成冰雕,在床上直愣愣躺了半个小时,等邢烨呼吸平稳,才小心挪开那条手臂,蹑手蹑脚出门,在走廊站都站不稳了,跌撞扑上长椅,哆嗦摸出手机。
调出寥寥几人的通讯录,指头在屏幕上打滑,半天才拨打过去,对面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温元嘉泪如雨下,脑袋埋进膝盖,掌心湿滑发麻,几乎握不稳手机:“哥哥,哥哥,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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