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佳难得睡个好觉,没有洪水袭来与毒蛇撕咬的噩梦,没有漫山遍野的冬雪,也没有无影灯下的残红,他飘飘然游荡起来,像只被扯掉长线的纸鸢,画面一个接着一个,他被扯到手术台上,与一只红眼兔子对视,那兔子长耳尖尖,是只力道十足的哥斯拉,前后挣动双腿,试图逃脱束缚,按住兔子的是一截细长手腕,白色袖口挽到小臂,腕骨上有块圆润骨头,向上是狭长锁骨与纤细脖颈,衬着素白温煦的面容,眉眼弯弯眼珠黑亮,蕴含说不出的沉静。
这模样太熟悉了。
温家仅有的一张全家福里,父亲在背后按着孩子们的肩膀,温衡穿着黑白相间的燕尾服,把弟弟托在怀里,像袋鼠妈妈抱着不听话的宝宝,温元嘉是个大了一圈的小枇杷,揽着哥哥脖子,树袋熊似的挂着,对镜头做出鬼脸。
剪裁合体的西服衬得人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唇角微微翘起,笑容如春日暖风,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温衡做好手术,去帮其他同学调整,成佳恍惚飘在空中,看温衡来来回回,轻松弯腰起身,在高倍显微镜下,剥|离极其细微的皮肤组织,成佳浑浑噩噩,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阿衡受伤后销毁了所有健康时的照片,仅有的一张就穿着这样的衣服,可做实验不可能穿着这些,除了阿衡之外,其他人规规矩矩穿着实验服,像一堆看不清面容的背景板,众星捧月似的,衬托唯一的主角。
温衡天生便会勾魂夺魄,慑取他人目光,成佳的视线离不开那双长腿,皮肤骨骼骨肉匀停,走路带风饱含力量,皮鞋鞋底踏在地上,凿出咯哒轻响。
温衡向他走来,成佳下意识后退,如一缕青烟,被温衡穿|透过来,这飘荡的魂魄没有胸腔,成佳却感受到剧烈心跳,咚咚如同擂鼓,震到胸口发慌,温衡止住脚步,骤然回头看人,目光如炬眼神清亮,定定看向成佳。
成佳心脏骤停,脸上覆满白痧,他怕极了更爱极了,怕温衡发现自己,怕温衡掉头离开,他犹豫上前,嘴唇嚅|动,温衡微微拧眉,轻飘飘转开视线,咚咚往外面走,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成佳心急如焚,慌忙往前面赶,试图触碰对方,可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脚底粘|满胶水,两腿被看不见的藤蔓缠住,他拼命挣扎,大声叫喊,吼的声嘶力竭,喉咙被烙铁烫住,憋不出半分声响。
他说不出话,没法靠近温衡,只能远远飘在后面,跟着温衡飘进家门,穿过墙壁和门板,悠悠落在床边,温衡没换衣服,后仰倒在床上,拎来桌上的葡萄,一颗颗丢进唇里,吃的啧啧有声,汁水浸透手指,领子沾上一点,他满不在乎,随手揪起领口,胡乱擦拭唇角。成佳看的呆了,在他印象里阿衡洁癖严重不苟言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阿衡还有这么潇洒自在、快快活活的时候。
吃完一盒葡萄,温衡摇晃起身,哼着小曲去找阿姨,抱回一筐橘子,零零碎碎摆了一桌,揉出奥特曼大战小怪兽的架势,橘皮丢的哪里都是,最后吃的满桌狼藉,用湿巾擦几下手,重新栽回床上,打个长长的哈欠。
闭目养神休息一会,温衡从床上爬起,拉开抽屉翻找,寻出厚厚的报名表,挨个翻过一遍,查看里头的资料,成佳眼中刺痛,转头不忍再看,他认出这些都是提前结业的资料表,如果没有记错······阿衡的命运,即将被改写了。
这是阿衡的人生,是拨不动的刻针回不去的时间,他什么都阻止不了,什么都无法改变。
温衡取出本夹,把材料小心放好,轻轻压住边角,他站得累了,拽掉箍身的裤子,露|出修长双腿,在房间里来来回回,那肌肉饱含力量,线条流畅漂亮,状态不像熬夜苦读的学生,倒像坚持锻炼的运动员,成佳痴痴看着,想把这双腿刻进脑海,脚步声越来越近,温衡走到成佳面前,歪头打量什么。
成佳惊了一跳,动弹不得,立在那像根长柱,生出斑斑铁锈,温衡探长手臂,在空中挥舞两下,盯着成佳的眼睛,挑起半面眉毛:“奇怪。”
成佳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温衡掉头离开,打开半扇窗户,天边飘来雨雾,空气里满溢湿气,乌云层层汇聚,叠在山峦外头,温衡坐上窗台,长腿耷拉下来,几秒后跳到地上,半身|塞|进床底,从里面摸出低度数米酒,回到窗边靠着,一口接一口浅啜,舌|尖从唇上抹过,呼出浅浅酒气。
原来年轻时的阿衡······是这样的。
活泼自在,潇洒快活,做事从容不迫,矜持下透着一抹嚣张,像浓墨重彩的颜料,在白卷上肆意泼洒。
门外脚步哒哒,有个小孩踉跄扑来,砰咚撞在门上:“哥哥!”
成佳仔细辨认,听出这是元嘉的声音,没想到元嘉小时候是这么甜甜软软的少年音,和小芝麻倒有几分相像。
温衡三步并两步过去开门,温元嘉化成燃烧炮弹,跃进哥哥怀里:“哥哥带我过去!”
“哥哥要去考试,带你过去有什么用,你能帮哥哥做题?”温衡拎住温元嘉胳膊,荡秋千似的抬扬手,将弟弟从地上拎起,“加减法学会了吗?”
温元嘉被困在半空,手脚并用挣扎:“早学会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一天少哭几次,就不是小孩子了,”温衡放下孩子,拎来果篮给他,“看看想吃什么。”
温元嘉抱起果盘,哒哒跑到床边,风卷残云动手,吃的满嘴泛|黄,不依不饶哼唧:“哥哥带我过去!”
成佳心急如焚,猛扑过去,刚刚碰到元嘉,他像被电光慑住,整个人被风浪卷起,身体撕|扯开来,在空中翻转扭动,再醒来是在风驰的小车里,他被困在后座,迷迷糊糊飘着,耳边风雨呼啸,噼啪凿在窗上,手臂探不出去,车厢左右晃动,轮子压到尖石,噗|嗤向外漏气,前方有钢铁巨兽张口,血盆大口里挤满尖牙,要将他吞噬殆尽,他恍惚一瞬,车体骤然翻滚,狠狠拍上石壁!
脑壳几乎被撞碎了,双腿被座椅轧断,鲜血狂涌而出,身体血肉模糊,痛的说不出话,牙齿咯咯作响,视野里天旋地转,有人晃他肩膀,心急火燎叫他:“成佳哥!”
“成佳哥!”
“成佳哥!”
“成佳哥!”
成佳睁开双眼,指头覆在颈上,浸出满手冷汗。
后背贴在地上,视线渐渐清明,天花板不再旋转,单调的滴滴声传到耳边,温元嘉蹲在旁边,惊慌失措看他:“怎么了成佳哥,做噩梦了吗?”
做······噩梦?
那是梦吗?
迷雾在眼前散开,漂浮的灵魂回到身体,成佳躺在地上,旁边有两根碎掉的试管,他记得之前趴在阿衡身边睡了,那是睡了多久,连元嘉都过来了?
“我坐最近的班机过来,下机爸爸来接我,把小芝麻接回家,我直接来这里了,”温元嘉小心解释,把成佳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成佳哥睡着了,我想给你盖上毯子,刚碰到你就状态不对,像是做噩梦了,怎么晃都醒不过来,掉下来没拉住你,把试管给碰掉了······成佳哥你怎么样,能站起来么?”
成佳缓缓点头,扶床栏支起身体,起身时踉跄一下,险些栽到地上,温元嘉在旁边撑着,忧心忡忡看他:“成佳哥······多久没睡觉了,旁边有床,你好好歇歇,晚上叫你吃饭。”
“你吃了么,”成佳搓|弄头皮,竭力恢复清醒,“订好闹铃要接你的,不小心睡到现在。”
“吃过饭来的,成佳哥你不用管我,你先回去,洗个澡蒙被大睡一场,”温元嘉说,“小芝麻还没见到你呢,哭着喊着找你,小枇杷跟着哭个不停,爸爸照顾不过来了。”
成佳摇摇头,半点不想挪动。
“成佳哥,这里有我你放心吧,”温元嘉诚恳仰头,“哥哥醒了的话······马上会告诉你的。”
成佳下意识抬手,摸到温衡脚腕,那块骨头突兀支出,皮肤冷冰冰的,似一层薄如蝉翼的油皮,紧紧贴在上头,摸不到半点肌肉。
果然······是个梦么。
“我把今天的按摩做了,”成佳说,“元嘉,我最近精神不好,对你照顾不周,家里多辛苦了。”
“成佳哥你说这些干什么,怎么这么见外,”温元嘉皱紧眉头,“按摩我来做吧,你回去蒙上被子,好好睡一大觉,这么下去真的不行,要是哥哥醒了,你状态不好,谁来照顾他呢?”
成佳身体一震,被这劝说打动,抬手揉揉温衡头发,捏捏温衡耳朵,转身离开病房,轻轻合上房门。
温元嘉贴门听着,等成佳声音消失,他小跑回来,贴在温衡床边,长吁短叹发愁:“哥,你看看成佳哥成什么样了,你都睡多久了,小猪仔都要醒了。再这么睡下去,等成佳哥八十岁了,白发苍苍变成老爷爷了,可就没这么好看了。哦,可能都不用八十,他再这么下去,过两年就成老爷爷了,圣诞夜可以给小枇杷塞|礼物了。”
“你放心么哥,”温元嘉支在床边,抓来温衡指头,仔细按摩手指,“你想想哦,成佳哥现在年富力强,这一年两年伤心,过几年说不定就把你忘了,到时候把你丢进这里,找几个力大无穷的护工照顾你,时间长了忘了缴费,护工偷偷跑路,你就长绿毛了哥哥!绿油油的,水汪汪的,家里没有草原,头顶都是草原,成佳哥又结婚了,找了个帅气富二代或者聪明漂亮的白富美,小枇杷跟着改姓了,成了别人家的囡囡了,以后也把你忘了······啊呀!”
温元嘉猛然后蹿,玻璃药罐翻倒,噼啪碎裂满地,他猛扑上前,按住温衡肩膀:“哥你眼皮动了吗?我看错了吗?哥你有意识吗?”
温衡毫无反应,监控仪器上的线条毫无波动,刚刚的一切像场大梦,温元嘉握住温衡掌心,指骨细软微微发热,不知是不是按摩之后,血液加快循环的热量。
温元嘉搓揉脸颊,怀疑自己舟车劳顿,太累产生幻觉,他蹲在温衡耳边,絮絮叨叨又说好多,温衡的指头仍有余温,温元嘉紧紧攥着不敢放手,生怕松开之后,那一抹热气会消失殆尽。
成佳回到家里,刚刚打开房门,一只小型炮弹飞速冲来,直直撞进怀里:“舅妈!”
小芝麻越大越不怯场,遇人总有三分熟悉,哥哥姐姐叫的嘴甜,成佳把小孩抱在怀里,小芝麻像对爸爸那样,挂着他脖子荡起秋千,成佳没邢烨那么好的体力,差点被她拽成脱臼,小枇杷在旁边看着,眼泪汪汪凑过来护着:“爸爸······”
小枇杷比小芝麻小了一圈,走到那都忘不了恐龙娃娃,抱在怀里搂着,怎么说都不肯放下,成佳看的心酸,一手托起一个,把两个小孩抱进怀里,小枇杷不想让爸爸被姐姐抢走,眼疾手快丢掉玩具,抱住成佳脖子,勒紧不肯放手,成佳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给孩子们挨个喂饭,自己跟着吃了几口,小芝麻吃饱喝足,小短腿奔腾起来,进院子自娱自乐,咯咯笑的欢快,小枇杷吃饱了也不下桌,蜷着腿乖乖坐着,眼珠随成佳转动,看了半天哒哒过去捡回玩具,回到椅子上坐好,把玩具搂在怀里。
成佳起身盛饭,小枇杷慌忙跳下,在背后亦步亦趋跟着,成佳站稳之后,她小心翼翼上前,抱住成佳小腿,委屈巴巴控诉:“爸爸不要走······”
成佳放下碗筷,弯腰低头,把囡囡抱进怀里:“爸爸不走,爸爸在呢。”
小枇杷搂住成佳脖子,软绵绵道:“爸爸,爸爸,不要走,姐姐有两个爸爸······”
成佳胸口发颤,意识恍惚几秒,那个梦骤然袭来,天旋地转之后,逼他回归现实。
他坚信阿衡会醒过来,怕给孩子留下阴影,想让孩子见到能说能笑的爸爸,可小枇杷再有半年要去上幼儿园了,孩子们大多有两位家长,小枇杷性格这么敏感,会不会受到刺激,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同?
其实······他一直都在逃避,逃避情感,逃避现实,逃避本该承担的责任。
“小枇杷······也有两个爸爸,”成佳缓声吐息,看向小枇杷的眼睛,“宝宝想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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