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枇杷咂咂嘴唇,脸颊眼角挂着泪珠:“爸爸······”
“对,爸爸,”成佳深深呼吸,缓缓向外吐息,“生养小枇杷的爸爸。”
小枇杷迷迷糊糊,抱住成佳脖子,贴住成佳耳朵:“要爸爸······”
“明天抱你过去,”成佳揉揉小枇杷头发,把她放在地上,“去和姐姐玩吧,爸爸准备一些东西。”
小枇杷摇头,抱住成佳小腿:“爸爸不走。”
囡囡捡起玩具恐龙,牢牢抱在怀里,眼巴巴望着成佳,这孩子皮肤白皙,唇红齿白,两颗杏眼圆溜溜的,蓄着两汪泉水,看人时泫然欲泣,令人不忍拒绝,成佳无奈半弯|**,牵住囡囡小手,带小孩离开餐厅,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最里间的书房。
书柜沉香扑面而来,阳光浸透地板,透出木质味道,小枇杷亦步亦趋跟着,扎着羊角辫的脑袋甩来甩去,她躲在成佳腿后,探出半个脑袋,弯腰摸摸地板,好奇四处打量。
这是她从来没进过的房间,没有人告诉她,走廊尽头有这样的地方,更没有人带她过来。
她不怕这里,对这里充满兴趣,甚至有些依恋。
她第一次把爸爸甩在身后,迈着短腿扑到床边,沿床角向上攀爬,攥床单手脚并用上去,奶猫似的弯腰低头,在床上嗅来嗅去,磨磨蹭蹭磨到床头,丢掉怀里恐龙娃娃,抱住一个枕头,脑袋缩在里面,把自己蜷成一团。
桌子上有摊开没有合上的专业书,椅子上有阿衡平时常盖的毛毯,书架上有迷你骨头模型,手骨胸骨腿骨应有尽有,乍一看有些瘆人,成佳拿起一个,轻轻摩擦两下,阿衡平时看书累了,会拿来无意识把玩,把模型摩擦的边角圆|滑光可鉴人,成佳平时睹物思人,轻易不敢进来,这会鼓起勇气进来,他拿来布巾,把桌椅书架擦净,小枇杷抱着半人高的枕头,摇摇晃晃上来,赤|脚踩上桌子,趴上书架嗅闻,鼻尖左右抽|动,扒|住爸爸小臂,看他手里模型。
“囡囡不怕吗?”成佳把模型递给女儿,“小心别摔坏了。”
小枇杷放下枕头,抱住模型,好奇打量半天,小肉手揉来揉去,把模型折磨的噼啪作响,成佳虚虚拢着,怕她把阿衡的宝贝摔了,好在她只好奇一会,兴致过了把它高高抬起,放回成佳掌心,奶声奶气邀功:“还给爸爸。”
她长得与阿衡太像,乍一看倒像个缩小版的阿衡,对自己无意识撒娇,成佳揉揉囡囡头发,把她从桌上抱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路过鱼缸给她讲解鱼缸是怎么买的,里面的鱼是谁来喂的;墙角的装饰画是去哪里挑的,为什么选了这幅;镇宅的桃木佩剑上刻了什么花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式样;这些书是哪年买的,怎么搬进来的,有些绝版是怎么收集来的······
小枇杷似懂非懂,可她难得和爸爸离这么近,听爸爸说这么多话,他像要把压抑已久的思念倾吐出来,把错过的时间弥补回来,小枇杷搂着爸爸脖子,能感受他胸口的震颤,咚咚透过皮|肉,传到自己耳边,她一语不发,静静窝成一团,任爸爸把自己抱回桌子,拿来一张相框,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里面的人分为两排,后面的人站成一排,各个戴着长穗高帽,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在轮椅上坐着,手里握着几根长卷,怀里捧着一顶帽子,半身靠上椅背,修长指头搭上扶手,面对镜头微笑。
成佳站在温衡旁边,他是唯一没戴结业帽的人,在摄影师按下快门前的一刹那,他鬼使神差抬手,把帽子从头上拽下,塞|进温衡怀里。
他要证明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不止是阿衡的学生,不止是某届可有可无的毕业生,不止是某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爸爸,”小枇杷揽着成佳脖子,肉|手向前探出,点点照片里的成佳,“爸爸,滑滑的。”
她说着抬起手臂,触到成佳眼角:“爸爸,皱皱的。”
“爸爸老了,”成佳笑笑,“爸爸不年轻了。”
“爸爸,”小枇杷埋进成佳怀里,扭来扭曲转身,抓来照片抱着,指着照片里的温衡,仰头邀功似的,抬起给成佳看,“爸爸在这。”
成佳心头剧震。
小枇杷没有见过阿衡,家里更是连轮椅都看不到,囡囡怎么知道······阿衡是她爸爸?
“爸爸,”小枇杷抱着照片,像护食的幼犬,紧紧攥在手里,半天才松开指头,眼珠通红,悄声咕哝一句,“枇杷想要爸爸。”
“明天带你去见爸爸,”成佳把她放在地上,让她自己出去,“出去叫姐姐回来,我们吃夜宵了。”
小枇杷抓着照片,像是见到爸爸,放下心口大石,她迈着短腿出去,和院子里的小芝麻揉成一团,两个囡囡格外淘气,泥巴抹来抹去,互相抹出黑泥,两张白脸揉成两张灰脸,乌黝黝看不清楚,成佳挨个抱来擦净,带她们去餐桌吃饭,小芝麻玩了整整一下午,享乐的劲头过去,后知后觉想起爸爸,跳下来房里院外跑了几圈,两个爸爸都不见踪影,她两眼一闭,掀出鬼哭狼嚎的架势,踢踢踏踏不肯吃饭,抱着成佳小腿叫唤,活生生是个被踩了尾巴的摇滚马达,这房间常年安静,倒是被她嚎出活气,成佳哄不过来,只得和温元嘉视频,让他亲自出马,哄自家小孩睡觉。
温元嘉那边屏幕模糊,只留着两盏夜灯,他平时哄小孩可以,在小芝麻陷入狂躁模式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哄不过来,只得联系邢烨,邢烨软|硬齐来,恩威并施,总算把小芝麻哄安静了,她噙着泪被成佳喂了半碗粥水,缠着成佳要听故事,不听就不肯睡觉。
成佳可以熟练照料没有知觉的阿衡,却不懂怎么照料正值幼年的孩子,两个囡囡比赛似的,一左一右将他挤在中间,小枇杷占据他左边肩膀,小芝麻占据他右面颈窝,小枇杷听过的故事寥寥无几,讲什么她都爱听,小芝麻听过的故事太多,成佳绞尽脑汁在脑中搜索,搜来的她都听过,好不容易讲完几个,左右俩活宝忽闪四只大眼,丝毫没有困意,成佳没有办法,只得胡编乱造,讲的驴唇不对马嘴,俩娃娃发现故事逻辑不对,越听越来精神,成佳在阿衡的熏陶下,习惯做思维缜密的分析,对天马行空的故事没有天分,他灵机一动,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他知道的小芝麻俩爸爸的故事,俩孩子这才满意,时不时问上两句,讲着讲着小芝麻打个哈欠,脑袋揉上成佳肩膀,晕晕乎乎睡了。
成佳松了口气,专心对付自家囡囡,小枇杷困得厉害,可舍不得睡,她手里的照片一直没松,攥的掌心都是汗水,姐姐睡得鼾声四起,她黏|在爸爸身边,半天不肯说话,纤长睫毛轻眨,不知在思索什么。
成佳有时觉得小枇杷发育比同龄人慢,有时又觉得她比常人早熟,是个被灵性粘|合起来的孩子,他忍不住和她吐露内心,她不哭不闹不出声,只是静静趴他肩上,规律平稳呼吸,父女俩躺在同一片天空下,被同样的痛楚包裹,被同样的频率安抚,成佳轻怕小枇杷后背,小枇杷渐渐合眼,陷入沉睡之中。
左右肩膀沉甸甸的,像是躲不过逃不开的责任,静静挂在身上。
成佳抬起大腿,尝试控制不了的感觉。
他抬起手指,尝试越来越无力的感觉。
他渐渐体会到·····阿衡难以言喻的苦楚,做下决定时的痛心。
夜深人静,一夜无话。
第二天醒来他挂着两个黑眼圈,伺候俩小孩洗漱吃饭,饭后妈妈终于来了,带小芝麻出去逛街玩耍,他抱小枇杷来到医院,径直往办公室走。
院里同事们都知道温院长有了粉雕玉琢的千金,可百闻不如一见,成主任宝贝孩子宝贝的像眼珠子,轻易不肯示人,难得见他带孩子上班,这消息像长了翅膀,转瞬间飞遍院里,成佳进办公室整理东西,没几分钟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原本准备的礼物都没送出去,放在科室里都快长毛了,这下总算逮住机会,长命锁金环银环奢侈品小手袋齐齐上阵,挤挤挨挨塞|满半面走廊,成佳出来时眼前一黑,只觉用卡车才能拉走,他让小枇杷自己挑了几件喜欢的,剩下的先放进仓库,找机会再还回去。
即使自认为做好准备,抱着小枇杷走到监护室门口,他还是有些犹豫,小枇杷察觉什么,从成佳怀里探头,像只不安分的小鹌鹑,抻长脖子往门里凑,成佳叹口长气,把孩子按回怀中,拉开门走进里面,温元嘉刚絮叨完毕,把哥哥手臂放回被里,转头看到两人,顿时做贼心虚:“成佳哥!你带小枇杷······”
“嘘,”成佳竖指放在唇边,“小点声,阿衡会听到的。”
他抱着小枇杷上前,放在温衡身边:“囡囡,爸爸在这里呢。”
温元嘉目瞪口呆,想摸摸成佳哥额头,看他是不是烧糊涂了,指头还没碰到,外面警铃嗡鸣,震得人头晕目眩,有人啪啪拍门,成佳和温元嘉对视一眼,三步并两步过去,敲门的是新来的轮转,说市里建造二十多年、承担重要枢纽作用的跨江立交桥突然断裂,正赶上上班高峰时间,造成死伤无数,救护车一辆辆往院里来,市里领导大怒,省里调查组也在路上······
这不是单纯治病救人的问题了,上升到政|治层面,必须有人出面,两人顾不得别的,双双往行政楼跑,大门咔哒一声,从外面向里合上。
阳光顿时消失,室内一片黑暗,感应灯从里面亮起,映亮一方天地。
小枇杷懵了。
从有记忆开始,她从没自己留在某个地方,爷爷奶奶去哪里都带着她,休息时都把她放在床边的小床里,从没有让她自己睡觉。
这里隔音极好,听不到外面声音,床头有个大脑袋仪器,循环嘀嘀不断,小枇杷眼泪汪汪,吓成一团,下意识蜷成一团,蜷在温衡身边,探出两条胳膊,抱住温衡脖颈:“爸爸,害怕······”
这声爸爸叫的自然,像唤过千次万次,从灵魂喷|洒出来。
墙角挂钟叮咚,沙漏肆意流动,试管里有凝结水滴,啪嗒落在地上。
温衡眼皮微颤。
监护室万籁俱寂,小枇杷怕的厉害,和温衡贴的更紧,喉中咕哝作响:“爸爸,爸爸,我害怕,爸爸,怕怕,好害怕,爸爸,爸爸······”
身旁人纹丝不动,小枇杷躺不住了,她从床角滑下,摔了个重重的屁|股墩,爬起来摇晃跑到门边,噼啪拍打房门,拍半天没人应答,她忍了又忍,憋不住嚎啕大哭,直嚎的声震云霄,惨烈不忍入耳,她哭着满屋乱撞,感应灯拖出长长的影子,忽闪如同鬼魅,她撞翻试管,玻璃碎裂在地;她推翻矮凳,凳子撞倒推车,推车砸翻矮柜,里面的玻璃瓶落到地上,裂出满地残渣,她无处下脚动弹不得,坐不敢坐躺不敢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旁没人应答,她怕到极致,挣扎上前,攀着床单往上面爬,刚爬到一半,她后颈发凉,一道视线从上而下,落到她的脸上。
小枇杷慌忙抬头,床上的爸爸静静看她,眼珠浓黑如墨,里面空空荡荡,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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