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小瞳和孟得鹿相依而眠,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知心话,都是关于家和母亲的。
“得鹿姐姐,你家在哪里啊?”
“在……一个很远也很近的地方……”
“你娘呢?”
“死了……”
“你离开家的时候多大?”
“比你还要小一点……”
“那你阿爷呢?他对你好吗?”
“嗯……好的……”
“你不想阿爷吗?”
“有时候,也会想……”
直到天快亮时,小瞳的声音才变得越来越小,只断断续续重复着一句话,好像事关重大。
孟得鹿强撑着眼皮,凑过耳朵去听,只听到一句轻轻的梦呓……
“娘,我想回家……”
自打崔国南的“青云宴”过后,徐喻又来拜访过孟得鹿几次,但孟得鹿却总是找借口搪塞着避而不见。
徐喻知道金钱无法打动美人的芳心,也知道凭他那微薄的薪水绝不足以在蕉芸轩里摆阔,便挖空心思挑着别致的礼物送来,有稀有品种的兰花、孤本棋谱等等。
孟得鹿总是照单全收,然后礼尚往来,派小瞳再送出几件难得的古籍和字画回礼,却仍然不肯和他相见。
徐喻这样风流俊秀又温文尔雅的客人在店里算得上是凤毛麟角,其他姐妹都心痒得如猫抓,百般讨好让漫香把这样的好客人拉给自己。
漫香把混迹平康坊半辈子攒下的能耐全部使了出来,徐喻却仍然对其他姑娘目不斜视,漫香只得无奈放弃,大叹徐喻与孟得鹿是一对牛心古怪!
以往,每次徐喻到店中,珉娘都会躲在角落里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又生怕他会看到自己那张丑脸,心生厌弃,但今日不同往昔,她已经拥有了另一张漂亮的面孔,便壮着胆子迎了出来。
徐喻第一次见到如此别致的妆容,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珉娘的脸倏地红了,衬着额上的枫叶,秋意更浓。
徐喻认出她便是当初“青云宴”上的杂耍少女,意识到失态,忙低头行礼。
“娘子是……”
他向来自信过目不忘,但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珉娘心中一阵悲喜交加,先是因为徐喻没有记住自己的名字而难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是“秋意浓”让自己的脸庞焕然一新,所以徐喻才看得眼生!
“我叫珉娘,‘君子贵玉贱珉’,公子是‘玉’,身份贵重,我便是那个……‘贱珉’。”
她记得“青云宴”上崔国南说过这样一句文绉绉的话,却又记不准确,只对“贱珉”两个字印象深刻,但因为那句子里正好有她和徐喻的名字,她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
徐喻温和地笑了起来,“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珉娘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徐喻像学堂里最有耐心的教书先生,娓娓道来。
“简而言之,‘珉’是一种像玉的白石头,孔圣人的弟子问孔圣人,是不是因为玉更稀少而珉更常见,所以世人才认为玉高贵,珉轻贱?但孔子却告诉他的弟子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玉的品性和君子的品德非常接近,所以世人重玉,就像是敬重君子的德行,你不要误解了这话的意思,反拿来自轻自贱了,而且在下认为,天下之大,虽然玉少珉多,但珉也有它不可替代的用处,对于那些正需要珉的人来说,它又何尝不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珉娘瞪大了眼睛,像学堂里最认真的小弟子一样听着,虽然一知半解,但意思却明白了——徐喻苦口婆心,是在替自己说好话呢!
看珉娘信服得直点头,徐喻又道:“另外,在下的名字也不是‘玉石’的‘玉’,而是‘不言而喻’的‘喻’,噢,就是‘知道’、‘告诉’的意思。”
珉娘吐了吐舌头,脸上又是一红,“嗯,公子‘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珉娘的活学活用逗的徐喻又笑起来,她索性鼓起勇气从怀中掏出一张带着体温的花名笺,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那花名笺的左下角画着一片栩栩如生的枫叶,徐喻礼貌收下,珉娘望望四下无人,又小声问:“公子是来找得鹿姐的吧?”
这一次,轮到徐喻脸红了。
见徐喻羞赧点头,珉娘把声音压得更低,“公子来得巧了,要是再早几天来,只怕要扑个空呢。”
徐喻不解,“这是为何?”
“前几天,得鹿姐姐都不在店里,有一天晚上,还在县廨那位蒋帅家里过了整整一夜呢……”
漫香从内堂出来,珉娘适时打住话头,紧张地把食指押在唇上,向徐喻“嘘”了一声,示意他保密,便转身逃开,只留徐喻失落地怔在原地……
前日公堂之上,徐喻替漫香主持公道,漫香自然热情款待,又暗暗上楼恳求孟得鹿出来和他相见,权当给自己个面子,替自己还个人情。
孟得鹿也觉得在理,便简单梳洗了一番,下了楼来。
这一次,徐喻是邀请孟得鹿出门伴游,她也没有多问,便跟着他一起出了门,两顶小轿一前一后抬了没多久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后门。
即便是后门,孟得鹿也对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曾经的家,钟府。
徐喻局促得像个考场上打小抄被捉包的考生,“钟侍郎想见你,又怕你不肯来……”
七年的风雨让记忆中的木门又斑驳了许多,孟得鹿凝视良久,小瞳昨晚的问题又一句一句地在耳畔回响。
“得鹿姐姐,你家在哪里啊?”
“你阿爷对你好吗?”
“你不想阿爷吗?”
她终于叹了口气,低头进了府门……
钟苑东遣走了府里的所有仆从,只让老九和老十在书房里备了些精致的果品茶点,接待徐喻和女儿。
看到父亲和徐喻局促地交换着眼色,孟得鹿明白了,看来,这二人今日是为自己设下了一场“鸿门宴”!
钟苑东深知女儿的性子倔强又机警,见她已经看破端倪,急忙换了最恳切的语气缓和气
氛,“今日望鹏和他娘都不在家中,阿爷就实话实说了,望鱼啊,当初望鹏他娘要把你嫁给
不言,虽然是乱点鸳鸯,但难得不言这么多年来对你一往情深,望鹏他娘也算是……坏心办了件好事吧。阿爷今天把你们两人叫来,就是想将错就错,替你们再续前缘,对于阿爷来说,算是亡羊补牢,弥补了当年对你的照顾不周,对于你来说,也算是塞翁失马,虽然这些年在江湖上受了不少苦,但终究得了个好归宿,阿爷也就放心了。”
徐喻红着脸撩袍起身,恭敬行礼,“承蒙侍郎不弃,愿意将贤媛的终生托付给晚辈,晚辈感激不尽!”
钟苑东语重心长,“不言哪,望鱼现在虽然已经改名换姓,但她永远是我的女儿,你日后要敢苛待她,可别怪老夫丑话说在前头,我一定有一百个法子让你难过!”
徐喻躬身点头,“晚辈不敢!能与贤媛结为夫妇,是晚辈毕生之梦,如今得到侍郎成全,晚辈一定将贤媛视为珍宝,相敬如宾,在下无福,父母早丧,日后定将侍郎视为亲生父亲,奉养尽孝!”
钟苑东对徐喻的表态很满意,胖乎乎的脸上这才堆满笑意。
“好!贤婿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定不了!”孟得鹿这才轻轻地搓了搓被茶点弄脏的指尖,打断了父亲和徐喻的表演,“我还没同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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