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梨花凋尽,甜梨熟透,崇安帝才终于从坛古寺起驾回宫。
他离宫这几月里,对前来寺里求见的文武百官是一律不见,即便有十万火急的要事需他定夺,崇安帝也只是让他们上武英殿找六皇子,似已全权将朝政交与了朱铭。
皇上好端端地稳坐帝位,皇子代理朝政,这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然而就在百官以为太子之位暗中已定时,重返皇宫的崇安帝又从朱铭手中收回了朝政大权,并在朝上当场责备六皇子轻怠政事,命其思过反省。
李鹤鸣就是在这时候,再次入宫,上禀了汲县悬房案始末。
武英殿。
李鹤鸣离开后,锦衣卫指挥使郭放望着龙椅中久久闭目不言的帝王,与身后的卫凛对视一眼,试探着道:“皇上,悬房案牵扯深远,六皇子素来忧国爱民,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朝中六皇子党以郭放为首,崇安帝对此心知肚明,这也是他舍指挥使不用而重用李鹤鸣的原因。
他压着怒意,悠悠睁开眼看向郭放,语气寒凉:“你是说李鹤鸣查错了?”
郭放躬身垂首,思索着道:“回皇上,微臣只是猜测有这个可能,不如让人将此案重新……”
他话没说完,便被崇安帝打断:“你这是在质疑你北镇抚司的能力,还是担心李鹤鸣过两年顶了你的位置?”
郭放心头一凛,正欲回答,又听崇安帝道:“又或者,你是想为老六求一份情,说几句话?”
皇子暗地里拉拢朝臣,争权夺势,崇安帝并非不知。
可臣子,终究是皇上的臣子。
郭放听得这话,面色骤然一变,膝盖一弯,跪得利落:“微臣不敢!”
卫凛不动声色瞥了郭放一眼,上前一步道:“禀圣上,汲县的案子是由李大人亲办,但人却并非他亲审,而是由他身边那名叫‘何三’的千户审讯,这供词应当做不得假。但如指挥使所言,六皇子此举或有隐情也未可知。”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想救郭放一命还是在崇安帝的怒火上浇油。
崇安帝听得此处,猛地将桌上供状扬向二人:“白纸黑字,证据确凿!隐情?他的隐情,便要鱼肉天下百姓吗!”
宣纸纷纷扬扬飘落在两人面前,卫凛屈膝跟着跪下,弯腰伏地,与郭放异口同声道:“皇上息怒——”
崇安帝这几月静心安神的佛经算是白听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朕身为帝王,亲儿子却背着自己压榨百姓,贪赃枉法,你还要朕息怒?”
他单手扶桌,怒意满面地指着郭放:“你若是朕,你如何息怒?”
郭放额头上汗都下来了,提声道:“臣、臣不敢!”
太监刘涧安本战战兢兢弯着腰在捡地上供状,听到崇安帝这话,也跟着跪了下来。
三人忐忑不安地在崇安帝面前跪了一排,心里将引了祸事就跑了的李鹤鸣从里到外骂了个遍。
崇安帝深吸了口气,檀香入鼻,怒及之下竟平静了几分。
他转身取下自己的宝剑扔在地上,长剑在地面滑磨过一长截距离,发出冰冷刺耳的响。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刘涧安,又抬手指向殿外,语气平静得诡异:“去,把这剑送老六府上去,叫他自己把脑袋砍下拎到武英殿来。”
刘涧安双股发颤,哪敢接下这要命的差事,他忙不迭求情:“皇上!万万不可啊!”
崇安帝将剑一脚踢到他面前,压着怒火沉声道:“去!不然朕就用这剑砍了你的脑袋。”
刘涧安欲哭无泪,只好颤颤巍巍伸出手,但还没碰到剑,玄衣锦冠的朱铭便迈着大步跨进了殿。
门口的小太监见这阵势拦都不敢拦,人都进门了,才迟迟颤着声通禀:“六皇子到——”
朱铭见殿中跪着三人,又看了眼上头站着的崇安帝,一撩衣摆也跟着跪了下来,想来很清楚自己犯的事。
“父皇。”朱铭面色坦然:“儿臣来向父皇请罪。”
郭放与卫凛见朱铭来殿中,有些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崇安帝看着自己跪得笔直的儿子,面上辨不出喜怒。片刻后,他道:“你二人先下去。”
郭放与卫凛闻言连忙起身,屏息静气地退出了这龙怒未消之地。
待殿门关上,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朱铭这才开口:“回父皇,几年前军防需银钱,儿臣从汲县的灾款里抽了一层。”
他语气平静坦然,好似不知过错。
崇安帝看着自己这不知悔改的好儿子,实被气得发笑:“一成?一成就把汲县的民居抽成了烂木危房?你抽一成,你手下的人抽一成,下面的人再抽一成,一成一成抽下去,你告诉朕,到用时还能剩多少?”
朱铭算账算得清楚,他道:“那一成是儿臣的错,二成的错儿臣也能替手下的人担了,但别的该是工部与汲县官员的罪——”
话音未落,崇安帝猛抄起案上一卷竹简砸向了朱铭。
只闻“啪”一声响,沉重的竹简砸破了朱铭的额角,又掉在他脚边,“咕噜”滚了一圈。
朱铭能躲,但并未躲开,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鲜血很快从他额头溢出,顺着眉骨流下,进入眼中,将视野染得鲜红。
“混账东西!”崇安帝怒声骂道:“避重就轻,田产地税你是一概不提,你知不知汲县因你死了多少人?一县百姓又因你过了几年水深火热的日子?”
朱铭仿佛知道崇安帝不会拿他如何,抬手擦去额角的血,解释道:“这是不得已之策,户部拨不出钱,北边苦寒,十五万口兄弟嗷嗷待哺,我身为将帅,若不想办法,如何养出御敌之精兵?”
他有理有据,崇安帝听罢,恍然大悟道:“所以兵要年年养,百姓就得年年跟着你遭殃。所以兵是你的兵,你管;百姓不是你的百姓,你便视之豕狗。”
朱铭拧眉:“儿臣并非此意。”
崇安帝厉声打断他:“可你就是这般做的!”
他看着自己这打了半辈子仗的儿子,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你那张臭脸上写着什么吗?”
朱铭并未回答,崇安帝一字一顿替他道:“开疆扩土。”
“你只求大明国土辽阔,却不顾大明百姓死活。百姓求的是丰衣足食,照你这贪战的性子,我敢把位置交给你?”
朱铭心中一颤,据理力争道:“带兵打下来,抢来不就有了!太祖当初不就是这么立的国?”
崇安帝被他这土匪性子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他怒极反笑:“好啊,你都敢与太祖比肩了。”
朱铭自知失言,还要说些什么,崇安帝却转过了身。
明黄色龙袍裹着已不再健壮的身躯,这天下至尊仿佛一瞬苍老了几分,他失望道:“滚吧。”
朱铭急道:“父皇!”
“滚!中秋过后,给朕滚到北边去带你心心念念的精兵!”
朱铭看着崇安帝决绝的背影,沉默片刻,终是面色不甘地起身退出了武英殿。
朱铭走后,崇安帝孤身在殿中坐了许久。
永乐金剑躺在地上,锋利的剑刃半身出鞘,刘涧安放下手中拂尘,上前抱起永乐剑,小心翼翼地架回了兰锜上。
剑鞘与兵架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崇安帝睁开眼,忽然唤道:“刘涧安。”
刘涧安忙行至案边,俯身垂首:“皇上,老奴在。”
崇安帝揉了揉眉心,问道:“琬妃近日如何?朕不在宫中这些时日,可有什么麻烦。”
这话问得巧,琬妃怀孕,后宫里的鬼怪个个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那一日比一日大的肚子,生出的麻烦自然也是可大可小。
刘涧安知道崇安帝想问什么,回道:“回皇上,没什么麻烦,太医日日号平安脉,底下的人也都仔细着呢。老奴听您的吩咐常去探望,琬妃能吃能睡,心情也不错。就是您不在宫中这些日,她问了好几回您何时回来,老奴瞧着是太想皇上了。”
听见这话,崇安帝总算笑了笑:“她身子重,朕是该去看看她。如今她还吐吗?朕记得自她有了身孕嘴便叼得很,唯独喜欢吃酸口。”
“已经不吐了。”刘涧安道:“上次去时,听宫女说琬妃近来酸辣都爱吃,味道吃得重。”
崇安帝点头:“能吃就好,天快热了,把上回西洋使者进贡的闪金缎拿去叫尚衣监给她做几身衣裳。”
刘涧安应下:“奴才这就去吩咐。”
他说着就要离开,没想又被叫住了:“等等。”
崇安帝道:“朕记得,林侍郎的妻子也怀孕了。”
刘涧安一愣,不明白崇安帝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回道:“是,和琬妃娘娘一前一后有的身孕。”
崇安帝道:“过上几日,将他那妻子召进宫来吧。”
刘涧安有些茫然,看不透崇安帝此举何意,召臣妻入宫,这要让朝中那帮子谏臣知晓了,指不定会骂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斟酌着问:“这……皇上,以什么名头啊?”
崇安帝淡淡道:“就言琬妃孕苦思家,传她进宫与琬妃相伴。”
刘涧安点头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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