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宫。
柔和清风拂过宽阔湖面,湖中荷叶轻摇,水纹晃浪。
湖中立着一座八角亭,一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忙地行过湖边石径,朝亭子走去。
亭中坐着位年轻的男人,男人头戴玉冠,身着玄色蟒袍,温文尔雅,气质出尘。
他的肤色透着抹病弱的苍白,不过并不显阴郁,反倒为他增添了一抹温和气。
只可惜这样一位玉人双腿有疾,坐在了一张特制的铁木轮椅中。
蟒袍残腿,正是二皇子朱熙。
朱熙手中端着一只盛着鱼食的绘彩瓷碗,一双狐狸眼微垂,静静观赏着湖中鱼儿争相夺食,时不时还笑着骂上一句:“笨东西,扔到眼前的食儿都让别的鱼抢了。”
通往湖中亭只一条路,路口立着十多名穿甲佩剑的侍卫,领头的侍卫看见中年男人,抬手行了个礼:“徐大人。”
徐文亦回了个礼,但未多言,快步往亭中去了。
他有些气喘地停在朱熙的轮椅身后,理了理衣襟袖口,恭敬唤了声:“殿下。”
朱熙未回头,他听出来者的声音,开口道:“徐文啊,坐。”
徐文哪有心思坐。他两步上前,弯腰在朱熙耳侧道:“殿下,方才卫凛传来消息,说北镇抚司的李大人曾在王常中一案期间与林相的女儿有过来往。”
林相两名女儿,除了宫中为妃的林琬便只剩一个林钰。
朱熙往湖中撒了一小把鱼食:“林钰?那不是李鹤鸣的妻子吗?”
徐文应道:“是他的妻子,不过在审查王常中一案时,李大人还未成亲。当初王常中招供的状词上写有林相之名,李鹤鸣在那时与其女私下往来,有徇私枉法之嫌。如要扳下李鹤鸣,我们可以在此事上做文章。”
朱熙不以为意道:“此事的确可令父皇对李鹤鸣生疑,但他在父皇身边多年,这件小事还不足以让他倒台。再者林相乃我老师,琬妃娘娘如今又身怀龙胎,于情于理,都不该以此作棋。”
朱熙说罢,扭头看了徐文一眼,见他神色严肃,显然要说的并不止此事。
朱熙问:“还查到了什么?”
徐文警惕地望了眼身后,见身后空空荡荡,这才抬手捂唇,附在朱熙耳侧道:“还查到一件旧事,卫凛称当年李将军兵败身死,或是因六皇子之故。”
朱熙闻言,抓鱼食的动作一顿,正色道:“何处得到的消息?”
徐文微微摇头:“属下问过,不过卫凛未明说,只问殿下要不要禀明圣上?”
他说着皱起眉头:“若此举未能扳倒李鹤鸣让卫凛坐上北镇抚使之位,六皇子便会明白卫凛是您的人,郭放也必然会对他下手,那卫凛这步养了多年的棋就废了。”
朱熙望着被群鱼搅起乱波的湖面,没有应答,反而问:“你知父皇忌惮什么吗?”
徐文顿了顿,低声道了一个字:“反。”
朱熙道:“不错,父皇刚坐上皇位那几年,各地反贼不绝。李鹤鸣乃父皇心腹,若他有异心,父皇必不会留他在身边。”
徐文顾忌道:“可此事无凭无据,真假难可查证。况且李鹤鸣在皇上手下多年,并无任何针对六皇子之举,何以判定他是否知道自己父亲为六皇子所害,是否于皇室有不忠之心?”
朱熙笑了一声,道:“父皇疑心深重,只要传出消息,必然会将李鹤鸣以徇私之名押入狱中,知与不知,将他们北镇抚司里的刑罚通通上一遍,审一审便明了了。”
徐文沉思片刻,觉得此计可行,他道:“那殿下打算何时动手,我去传信卫凛。”
朱熙眯眼望了望湖上碧蓝的天,唇畔笑意更深:“今日天气不错,便在午后让他入宫吧。”
徐文应下,正要离开,但朱熙又叫住了他:“不急,眼下还早,待会儿去也不迟。娘娘那儿近日如何了?”
朱熙年幼时受人迫害,在森冷寒冬伤了膝骨坠入身前这口深湖,挂在湖边半个时辰才被宫人发现,从此再不能站立。
其生母悲愧交集,又因体弱,年纪轻轻便去了。如今的景和宫,便是当初其母妃所住的宫殿。
是以此刻朱熙口中的娘娘,指的并非其母,而是当今琬妃。
徐文回道:“前几日一名宫女想往送往琬妃宫里的金盏菊中投麝香粉,被我们的人发现后服毒自尽了,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过应当是受六皇子的母妃指使。”
朱熙皱了下眉:“死性不改,叫人继续盯着慈宁宫,别伤了娘娘的肚子。”
徐文应下:“是。”
朱熙看了眼湖中日晷,问道:“除了传信,你待会儿可有别的事?”
徐文以为他还有什么要事吩咐,忙道:“回殿下,并无他事。”
朱熙闻言,将手中鱼食递给他:“那劳烦帮我把鱼喂了再去给卫凛传信。”
徐文万没想到朱熙留他是为这事,他看着眼前的瓷碗,怔忡地伸手接过,再一抬头,朱熙已经推着轮椅往亭外去了。
他慢悠悠丢下一句:“喂仔细些,这鱼从前乃是我母妃所养,老的老、伤的伤,传了好几代才有如今儿孙满堂的大场面,可千万别喂死了。”
徐文乃朱熙门客,当年因受人陷害无缘官场,受朱熙恩惠在都城落脚,在政事上乃是难得一见的大才,没想眼下却要屈尊在这儿喂鱼。
他看着朱熙离开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是,殿下。”
朱熙算无遗策,当日卫凛前脚入宫面圣,后脚皇上便下令命卫凛押李鹤鸣押入诏狱候审。
景和宫离武英殿有一段路,朱熙听说这消息后,浴着午后明媚得耀眼的阳光,由人推着轮椅慢悠悠朝着武英殿晃了过去。
武英殿今日安静得诡异。朱熙到时,恢弘殿门紧闭,刘涧安手持拂尘面色担忧地守在门外,门口的侍卫也远远退至了庭中,好似殿中有官员在密谋要事。
铁木做的轮子滚过光滑的转面,发出引人注目的“咕噜”声响,刘涧安瞧见朱熙的身影,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行至他跟前,焦急道:“殿下,您可算来了。”
朱熙心情倒是不错,面上挂着抹浅笑,他对着刘涧安的苦命脸,装作不知情地问了一句:“发生何事了?刘公公怎如此惶急?”
刘涧安叹息着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又看了眼朱熙身后为他推轮椅的侍卫。
朱熙瞥了眼背后,侍卫了然,几步退远,刘涧安这才压低声音对朱熙道:“北镇抚司的卫大人午后来过一趟,不知禀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惹得皇上龙颜震怒。皇上怒气冲冲让老奴将六殿下叫来武英殿,若是骂罚也该有些声,可眼下您听,殿里一点儿声都没有,可急死奴才了。”
刘涧安见朱熙迎光的眼不适地眯着,偏了偏身子替他挡住光,继续道:“皇上未传,奴才也不敢贸然进去,您来了,总算能有个人进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刘涧安敢在崇安帝震怒之时求朱熙进殿,只因他知道在几位皇子中,崇安帝最器重二殿下。
而朱熙这双腿,也最令人扼腕。
宫里有个说法:若二皇子双腿无恙,哪怕仅仅能小步而行,东宫之位也定然不会空置至今,六皇子也定不会有今日的权势。
朱熙未加思索,同刘涧安道:“既如此,劳公公替我通报吧。”
“好,奴才这就去。”刘涧安松了口气,忙跑去扣响殿门,小心翼翼地对着门缝往里传声:“皇上……”
他这才唤了一声,里面便立马传来了一道压抑着火气的嗓音:“朕不是说过未得传唤不得打扰吗?”
刘涧安似被这龙威震慑,隔着殿门直接跪下,抬手对着自己的脸狠狠扇了两巴掌:“奴才该死!皇上赎罪!”
老太监皮糙肉厚,这几巴掌打得重,却不见印。
他打完,扭头看了一眼还在太阳底下安静等着的朱熙,斟酌着道:“皇上,二殿下来了,已在院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殿中安静了片刻,久到刘涧安误以为崇安帝未听见他的声音,殿中才传出声音:“让他进来。”
殿内,跪在冰冷石砖上的朱铭听出崇安帝缓和不少的语气,沉着脸握紧了拳头。
刘涧安推着朱熙进门,没敢久待,立马又目不斜视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朱熙仿佛没看见地上跪着的朱铭,望着龙椅中的崇安帝唤了声:“父皇。”
崇安帝还没开口,跪在地上的朱铭倒率先应了话:“二哥当真是消息灵通,半年不出景和宫的人,偏偏今日上了武英殿。”
朱熙偏头笑着睨向他:“听说六弟惹父皇生气,做二哥的自该来说几句情。”
朱铭跪了半个时辰膝盖不软,嘴更是硬,冷笑了一声:“是来说情还是来看我的笑话,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够了!”崇安帝低斥了一声,压抑着怒气盯着殿中跪得笔直的朱铭:“朕再问你一遍,当年李云起战死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朱铭垂眸望着眼前冷硬的金砖,心里想着如何把卫凛宰成肉碎,脸上却面不改色。
他语气果决:“无论父皇问多少遍,儿臣还是一样的回答,儿臣没做过。”
朱铭不可能承认迫害本朝将军此等重罪,当时大明内忧外患,李云起领命抵御北元,若朱铭承认自己残害将领以谋兵权,崇安帝或会气得直接杀了他也说不定。
然而崇安帝似乎并不相信自己这亲儿子说的话,他猛地站起来,将卫凛呈报的文书砸到朱铭面前:“没有?那难不成是锦衣卫在污蔑你?”
朱铭转头看向轮椅上默不作声看戏的朱熙,冷声道:“儿臣也想知道,究竟是谁费尽心机编造此等重罪来陷害儿臣,挑拨我与您的君臣父子关系。”
“父子”这两个字似乎引起了崇安帝心中几分柔软的父子情,他望着朱铭喉间那道在战场上为替他挡箭而落下的疤痕,沉默了良久,有些无力地道:“在事情未查出个水落石出前,你就待在钟粹宫,不许踏出一步。”
钟粹宫乃太子所住的宫殿,朱铭梦中都想入主钟粹宫,然而当他真正有机会去到那里,却没想是以此为他的软禁之所。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崇安帝,屈辱道:“父皇!”
崇安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最为疼爱的儿子,面上神色既有为父的痛心,却也带着帝王的冷漠无情。
他道:“在事情明了之前,不得任何人探视。凡有违令者,杖毙。”
朱铭听得此言,不敢再在这节骨眼上忤逆崇安帝,他挪动跪得僵麻的双腿踉跄着站起来,心有不甘地应下:“儿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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