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赵海生。他是我父亲多年前的学生,那一天下很大的雨,他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打着一把伞敲开了我家的门。雨下得很大,他的衣服湿了大半,但并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礼貌地问:“是夏老师的家吗,我从北京来,有过电话预约。”
我连忙请他进来,他跟我要拖鞋,我说不用了,但他坚持要换。于是我只好红着脸找了我父亲的一双旧拖鞋给他。他毫不介意地换上,把伞收到门边立好,这才进到屋里来,我给他拿了毛巾擦干身上的水,并泡了一杯热茶给他,陪他一起等父亲回来。他穿洁白的衬衫,身形挺拔,话不多,有很感染人的微笑,用好听的嗓音问我:“这里一直这么多雨吗?”
“不是的。”我说,“夏天要来前才是这样子的。”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神有些专注,我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去。
桌上放了一幅画,是我没事时乱画的东西,他拿过去饶有兴趣地看,我想去抢回来,却又不好意思。
“你画的?”他问我。
我红着脸说:“瞎画。”
“挺好啊。”他夸我,“以后一定比夏老师更棒!”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我走过去把门推开,对着里面喊道:“米米,今天别弹了,有客人。”
但米米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琴声继续着,我走进去,生气地替她把琴盖关上了。她仰起脸问:“什么客人这么重要?”
我压低声音:“我知道他,听说他要买爸爸很多画。”
“是吗?”米米兴奋起来,“那我是不是可以换架钢琴?”
我捂住她的嘴。赵海生就在这时候走到门边,他温和地说:“让她弹吧,她弹得很好,我喜欢听。”
我和米米傻傻地看着他。
赵海生也傻了:“怎么你们是双胞胎吗?”
“不。”我赶紧纠正说,“她是我妹妹,比我小两岁,她叫米米,我叫吉吉。”
“米米,吉吉。”赵海生摇着头说,“可是你们长得真像。”
都这么说,但当然我们是不一样的。我比米米要高出两公分,她的眉毛比我浓,眼睛比我大也比我亮,除此之外,我们的性格也是完全不同的,米米像母亲,什么都敢做敢为,外热内冷。而我像父亲,什么都腻腻歪歪,外冷内热。母亲出身于名门,二十二岁的时候下嫁给我在中学教美术的父亲,这件事当年在我们家族里引起轩然大波,世俗总是难免的,如众人所料,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短短的六年,她跟着那个澳大利亚人走的时候,我只五岁,米米三岁。很长时间,我以为我对她的心里只有仇恨,但十岁那年听说她客死他乡的时候,我狠狠地哭了一场,米米却没哭,米米冷静地对我说:“姐姐,人总是要死的,你哭也没用的。”她镇定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怕她长大后,会变成另一个母亲。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抛弃,自然是没有什么活路可走。
但我还是疼米米,特别是睡觉的时候,她小细胳膊小细腿地缠上来,我的身体里就有一种天然的母性在滋生,发誓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米米患有气喘,体质很弱,常常生病。她喜欢音乐,母亲留下的旧钢琴是她最大的宝贝,但后来我们没有钱再请老师授课,米米只好毫无章法的自己练习。她无师自通的都是些伤心的曲子,高高低低的来来回回,我不喜欢听。钢琴放在我们俩的房间,抵着床头,父亲画不出来画生气的时候,我俩通常是躲在那个小房间里,米米趴在琴上,轻声问我:“姐姐,怎么办才好呢?”
我用一只笔在一张纸上乱涂乱抹着,当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多年,母亲走后,家里的画廊关掉了,卖掉了,城里的那套房子也卖掉了,父亲从原来教书的学校辞了职,带着我们搬到海边这个小房子里来,我和米米也进了海边一所新建的中学读书,母亲活着的时候,还有钱寄来,自她走后,生活每况愈下,父亲仍是画画,或是酗酒,天命之年的他总是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仿佛钱和米可以从天上掉下来。
最忧愁的时候是学校要交钱。如果不巧,遇到米米和我一起要交,那我就想死的心都有。所以我打算念完初三就不念了,托我姨妈去城里替我找个事做,那样,我就可以养起米米来。给她读书,学琴,让她快乐长大。
姨妈叹息着:“你才这么大点儿,能做什么呢,你母亲离开,其实就是想刺激你父亲,谁料到她还会那样……”又说,“你母亲那样心高的一个人,遇到爱情就傻了,当初嫁他,我们家就没一个人同意,结果一败涂地,弄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只好去国外……”
电话费是要钱的。
“姨妈,”我打断她说,“对不起,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借五百块,学校里要交好些费用,家里的水费电费也是一次次地在催了。”
“我跟你姑父说说看吧,你们要理解,我也是一个家,最近想把你表哥送到国外,对了,你还画画吗?米米的钢琴学得怎么样,别人都说她很有天赋的哦,可惜你那父亲不争气,不然……”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别的上面。
我只好挂了电话。
那一次,是赵海生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他用一大笔钱,买走了父亲几十幅画,说是要把它们都带到北京去,卖给别的人。父亲兴致很高,他带着我们三人一起去镇上吃饭,点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定要请客,感谢赵老弟的知遇之恩。我和米米很快吃完了,借口要做作业先回了家。路上,米米有些生气,她说父亲总是这样,有钱的时候从不去想没钱的时候该怎么过,他如果再不醒悟她就准备跟他大吵一架等等等等。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路还是有些不好走,月亮惨白地照着,我的心有些说不出来的慌,好像母亲走的前一夜,于是我抓紧了米米的手,我说:“不想这些,开心点。有钱总是好事。”
“噢。”米米说,“姐姐你最好,你什么事都往好里想。”
父亲那晚自然是酩酊大醉,赵海生扶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米米睡着了,我们好不容易把父亲扶到床上,我低着头对赵海生说谢谢。他说不用,并给我一个地址和电话,让我定期寄父亲的画给他,说他会定期把钱寄过来。
我把那张名片小心地收在口袋里。
米米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咳嗽,她咳得很厉害,脸色发紫。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咳过了,我冲进去找药给她吃,可慌乱中我什么也找不到,赵海生已经从厨房里倒了开水来,他扶住米米,提醒我说:“别急,别急,好好想想药在哪里。”
我还是没找到药,赵海生当机立断地把米米往背上一背说:“走,我们去医院!”
那一天,赵海生背着米米跑了二十几分钟的路,我们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车子,把米米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我们要是再晚去五分钟,米米可能就没命了。
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一直抖动一直抖,抖得身子像一片落叶一样,站也站不住,赵海生在后面扶住我说:“吉吉,没事的,你看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米米睡着了,我们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米米醒来。赵海生说:“吉吉,我终于看出你和米米的不同来了。”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说话,于是我也配合他:“哪里呢?”
“眉眼。”他说,“米米是个孩子,而你不是。”
我看着他:“你是说我老吗?”
“噢。不是!”他慌忙解释说,“我是说,你和很多孩子不一样。”
“那就还是老呗。”
他笑:“我说不过你。但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谢谢你,赵叔叔。”我由衷的,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米米现在会怎么样。
“我有这么老吗?”他笑,“等米米病好了,你还得帮我一个忙。我得把那些画弄到邮局去寄掉它,我没法把他们全带走。可是,我明天中午的飞机,我得一早赶到市里,我怕那时候邮局没有开门呢。”
“那我周末去帮你寄。”我说。
他递给我几百块钱。
“不用。”我摇摇头,“米米的医药费都是您垫的。”
“收好,吉吉。”他的语气不用置疑,“夏老师是我敬仰的老师,当年他在城中教美术,我贪玩,打破别人的头,是他拿钱替我给别人治病,我才没被我爸打断腿。”
我相信,父亲是这样子的人。
同时我也信,赵海生此番前来,不为父亲的画,只为报恩。
他走了,只随身带走一张画,是父亲画的《丫头》,画上是我和米米,我安静地坐着,米米在我身后,调皮地笑着。其它的画,我按他的要求把画寄到了北京他的家里。米米很快康复,兴许是赵海生的鼓励,父亲又开始做画,没日没夜,认定自己是天生的艺术家。但他的画我越来越看不懂,也越来越没人感兴趣,坐吃山空,我们很快又面临重复的窘境。我终于决定退学,到市里的一家宾馆做服务员。但我没干满一星期,就被我姨妈骂回了家,他说:“你不能丢我们家族的脸,你问问,从上到下,谁干过这种下三滥的行当,你妈要是在世,也会再被你活活气死!”
“可是姨妈,”我说,“没饭吃也会饿死的。”
“先回家,我找你父亲谈谈。”那一次,姨妈和姨父一起把我护送回了家,他们把我父亲叫到镇上的小馆子里去谈事了,我坐在客厅里等米米放学,她推开门,看到我,离开我五天的米米,骨瘦如材,眼睛又大又亮,她见了我,闷头闷脑地扑到我怀里,就死也不肯再松手。
“坏吉吉,臭吉吉。”她哽咽着说,“坏吉吉臭吉吉你不要我了。”
我替她擦掉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掉了下来。我抱着她瘦弱的身子,发誓以后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米米一步,绝不。
姨妈和姨父跟父亲的谈话好像起到了一点儿作用,一个月后,父亲在镇上的小学谋到了一份职业,他的老本行,教美术,工资不高,但可以维持我们父女三人的生计。赵海生来电话,问我为什么没寄父亲的画给他,我谢谢他的好意,告诉他父亲已经找到工作了。他知道了我的情况,希望我能再回到学校去读书,并很快寄来了我和米米的学费,要求我按时写信跟他汇报我们的学业。拿到这张汇款单的时候,父亲又喝醉了,他一次一次地把头往墙上撞,骂自己不是一个男人。第二天,他清醒过来,把我送到了学校继续读高中。
我的成绩一直一般,课余的时候,我喜欢跟赵海生写信,说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他从不回,只是打电话,有时候三天两头一个,出差的时候,就半个月一个。等他的电话慢慢变成一件很快乐的事,就算不说什么,也很快乐。米米很乖,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赵海生从北京给她寄来一些特效药,她吃了后很少再发病,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又过了两年,我十七岁了。米米十五,她以全校最高分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父亲决定卖掉海边的房子,我们再回市里去生活。
这个决定让米米兴奋极了,她喜欢城市,喜欢车水马龙的大街,喜欢一切小资的东西。她有她的理想,总是说:“姐姐,我以后一定要让你过好日子。”可我的内心已经变得粗糙不堪,欲望渐渐隐藏,对未来郁郁寡欢。唯一的支撑就是希望有一天米米有条好出路。那年夏天我们搬回城里,在米米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平房,我的成绩不好,只好插在一所普通中学读高三,高考是不太有希望的,读书只是一种寄托而已。父亲去了一所职业学校,那所学校离家很远,他早出晚归,家里的事全落到我一个人头上。学校的伙食不好,有一次周末我没课,就去米米学校给她送午饭,到校门口的时候,忽然有男生把手搭到我肩上来,问我:“夏米米,今天下午逃课去哪里玩?”
手拿饭盒的我吓了很大的一跳,转头凶他:“你干吗?”
他退后一步,恍然大悟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不是夏米米。可是,你们真的很像。”
说完,他背着书包跑远了。
那晚米米回到家,我翻她的书包,翻出动画书,口红,迪斯尼的手表,还有一管小小的香水,我看到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来路不明的名牌的球鞋。
我把那些东西扔到地上,跑到院子里痛哭。
过了很久,米米挨过来,她从后面抱着我,柔软的身子贴着我说:“姐姐,你不要怪我,那些男生都是自愿的,你要相信我,我是洁身自好的,我也不傻,不会随便让别人占了便宜去。”
我过身,给了她一耳光。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她。
米米并没有哭。她捂住脸,站直了身子,迎上来对我说:“够不够,如果你觉得不解气,还可以打这一边。”
我绝望极了,我没有想到她有一天会变得如此不要脸。
“我不会输给她们的。”米米大声喊,“别人有的,我都要有,夏吉吉你听明白了,别人没有的,我也要有!”
说完,她冲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
后来我才知道,米米从乡下再回到城里,一切都跟不上别人,在学校里被人歧视,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转变。我这个做姐姐的,那一巴掌打得太武断了。米米为此一周没有理我,一周后,她开始主动跟我说话,她说:“姐姐,这次模考,我考了全班第一。”
我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
那晚,我趴在床上给赵海生写信:
“赵叔叔,您好:
当您收到这封信,夏天就完全地过去了。北京的秋天,会不会有点冷呢?
虽然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差不多的温度,可我还是真希望,明年的夏天永远都不要再来,那些不开心的事,不会再重复。这次带来的好消息是,米米考了全班第一,爸爸第N次决定戒酒。而我,又长高了一公分,学会了烧红烧鱼,下次您来做客,我就可以烧一桌子的菜给你吃了。您最近不用寄钱来了,因为爸爸的工作和心情都还算稳定,不用再麻烦您。
不过有件事很对不起,我的成绩还是那样的中不溜秋,我想我是肯定考不上大学的,您可以帮我在北京找个工作吗,我想去北京打工。不管做什么,我都无所谓的。只要能挣到钱就可以了。这么多年,一直劳烦您,很不好意思,祝您工作顺利,爱情甜蜜!
吉吉”
这是我第一次在信里向赵海生提要求,我把这封信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觉得最后四个字看上去油嘴滑舌的,于是我就用涂改液把它涂掉了。涂掉后,整封信变得更加的装腔做势,于是我就撕掉它重写。米米站在我身后说:“又给那个姓赵的写信呢?”
我飞快转身:“你何时开始偷看?”
她掩嘴笑:“祝爱情甜蜜……”
我的脸变得绯红。
“姐。”米米说,“你会不会爱上一个男生呢?”
我把撕得粉碎的信纸扔掉,去捂她的嘴,她躲开,嘻嘻地笑起来:“姐你真保守,我们班每个人都谈恋爱,现在呀,人家都说,小学一年级才叫早恋,高三已经是黄昏恋啦。你再不找一个男朋友,就要成出土文物了。”
“夏米米!”我说,“你给我住嘴!”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米米跑到门边说,“你喜欢那个姓赵的,等高考结束,就去北京找他呗,他不就比你大十五岁吗,没关系哦。你好好考虑我们的意见,我去看我们班男生踢足球啦,再见哦。”
她闪得飞快。
我蹲在地上拾起那些碎片,那封信,因为米米的玩笑话,我终于没有重写,当然也就更没有寄出。
我已经习惯生活的流水和无味,并且慢慢接受。每个人的人生肯定是不一样的,我,米米,虽然来自同一个家庭,但注定会有不同的将来。如果我的平淡可以守护米米的精彩,我也觉得挺好。
天地良心,我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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