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宇走到解剖室门口,没着急进去,而是隔着玻璃窗往里看了一会儿。何微全副武装,只露出两只眼睛,正给死者仔仔细细地剃着头发。看样子是个女人,生前强烈地反抗过,头发乱成一团,还带着干了的血渍。何微缓缓地拨开一个区域,用推子小心地推掉,露出头皮,接着是另一块。她全神贯注,轻手轻脚,像是怕弄痛沉睡的人一般,根本没注意窗边有人在看她。
女人剃掉的头发所覆盖的伤口逐渐全部露出来,年轻的助手有点不忍看,却不知该如何转移视线,顾左右了一阵子之后,忽然发现了窗边一直静静等着的小王,赶快凑近跟何微说了句话,何微这才抬起头来,对小王招招手走出门。
“去办公室说吧。”
何微给王孟宇拉了把椅子,让她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
“您找我,是因为上次我问的平风镇案件的事吗?”
何微点点头:“既然你问了,我就利用这段时间,对这个案子仔细地复盘了一遍,有一些疑点,我想跟双清潭医院这个案子确实脱不了关系。”
“是,但我也得告诉您,双清潭医院的那个案子已经结案了,”王孟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您能帮忙我很感激,但接下来的这些调查,可能有一部分是出于我个人的偏执。”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想瞒你,”何微这才想起来摘掉口罩,露出了被口罩边缘压出印子的脸,“我也有偏执,那个案子里,除了牵涉到我女儿现在的丈夫和婆婆,还有一个疑点,跟孟杨案很像,那就是被害人都是被利器所伤,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但同时身体里也都验出了药物。”
“这就是我始终放不下的一点,”王孟宇说,“死亡报告中,直接死因是清晰的,但如果没有药物作用,二十年前平风镇案的死者陈家桥和这次去世的孟杨医生有没有生还可能。”
“有。”何微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查了陈家桥的档案,他身材高大,比对他行凶的亲生儿子还高一点,体格也更健壮,如果不是药物作用,就算对方持刀,应该也可以抵抗一阵子。孟杨案同理,凶手不是很壮实的人,相反,孟杨在女性中算是个子高也比较有力气的。如果不是被安眠药放倒,她至少可以躲闪。”
何微叹了口气:“还有,这两个死者,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袭,所以都不是在短时间内死亡的。他们身上都有多处开放性伤口,也都经过了抢救,他俩都是在受伤后的几个小时中一点点痛苦挣扎着死去的。”
王孟宇听着何微冰凉的语气,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确实,两起案子太像了,且都跟郑迟这个人有不同程度的关联。”
“也别忘了他母亲,”何微皱着眉头,“孟杨案里头,虽然这个扯得远了一点,但儿子出轨,也许太太不知道,反而母亲是知情人。”
王孟宇看着何微,心里有点不好受。
“这事儿,您女儿知道了吗?”
“恐怕知其一不知其二吧。其实我也不晓得她了解多少,她丈夫的为人,她丈夫的过去,还有他背后那个奇怪的家庭。但越是这样,我越不敢太直接跟她说,这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起见。”
王孟宇表示同意:
“是,明白您的意思,不能打草惊蛇。”
“之前那个直接袭击了孟杨的凶手,他那边一点信息都挖不出来吗?”
“嗯,反复问了。但从那个人说出来的事情看,这就是很单纯的心怀不满的报复行为,在凶手看来,就是孟杨没治好他儿子的病,让孩子死在手术台上了,所以他想要一命抵一命。”
“没有任何旁人挑唆、授意他这么做吗?”
“他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就是跟儿子一起来这里看病治病的。在医院里住那么久,流言肯定是有的,但病人和家属之间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再加上很多人本来就对孟杨的性格没什么好印象,现在也很难去追溯流言的源头,到底是谁先说了孟杨的坏话。凶手心里的仇恨是渐渐加码的。”
何微像是陷入了沉思。
“对了,”王孟宇眼睛一亮,“那天我查了下平风镇案件的凶犯陈雪枫,最后判他过失杀人,有期徒刑十五年。他应该已经放出来了,可以再想办法从他身上挖点什么。”
何微想了一会儿:“可以。但还有个人,也让我非常怀疑,就是平风镇案件里陈家桥的那个情人洪燕,她有个女儿叫洪柚。”
“哦,知道。那个洪燕,在案件发生的时候,被叫去问讯了,是关于对陈家桥下毒的事情,但她好像特别激动,过不去这个事情,在一切都没定论的时候就自杀了。”
“对。”何微眉头紧蹙,“当时就是因为这个,投毒这件事一下就不能再继续调查了,怕再闹出人命来。”
“您说她的女儿,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事情,不去仔细调查一下不知道,这个洪燕的女儿,从去年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来我家当保姆,做饭、照顾我小女儿,大概有好几个月……”何微一字一句地说。
“什么?”
“当然现在我已经辞退她了。”
“她有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何微交叉着双手,放在额头上轻轻敲击着,“她做了什么,或者还没来得及做,她的动机是什么,她有什么目的,我通通都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她好像和郑迟还有联系,两人一直在商量着什么。”
王孟宇听得攥紧了手指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保护好我的两个女儿,我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何微说到这里,竟然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我一贯觉得没有什么能骗得过我的,但事实证明,有人把我蒙在鼓里,这不是最可怕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的两个女儿,有人把她们骗得云里雾里。为了这个,我必须得知道真相,但这一次,可能得谨慎再谨慎……”
郑主叶在小巷子中踏着小碎步,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叫作“枫叶行”的店铺。这个城市的老城厢她没怎么来过,鳞次栉比的货行一家挨着一家,每家店的里里外外都堆着各种干货食材,她倒是都能一眼辩明白好坏。
是了,就是这里了。终于看到“枫叶行”三个方方正正的大字,郑主叶心里有一丝颤动。她又朝着挂在门上的牌匾看了一眼,那定是专门请书法好的人写的呢。
郑主叶朝里望去,店堂里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有几个工人模样的年轻小伙还在整理着各种食材。她随便拽了个问老板在哪儿,小伙计漫不经心地朝里面一个小布帘子指了一下,郑主叶深吸了一口气,往里走去。
“哟,稀客呀。”
正在一堆票据和账本里,对着个旧电脑叼着烟埋头工作的陈雪枫微微抬了下头,见是郑主叶,忽然腾地站起来,迅速清理干净了旁边一张沙发上堆的衣服和杂物。
“坐坐坐,”他脸上带着喜气,“终于有空来看我的小店啦。”
郑主叶看了一眼那张脏兮兮又破了皮的沙发,依然站着,从随手小包里掏出一个纱布袋:“来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陈雪枫接过纱布袋,小袋子湿漉漉的,里面有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是个已经泡了良久的汤包。陈雪枫翻开袋口,里面是一堆他所熟悉的晒干昆虫煮过的残渣,已经混在了一起看不清彼此。
“怎么啦?”陈雪枫撇撇嘴,有点不解。
“这是从你这里来的吧?”
“虽然已经烂了,但看这尸体的成色,确实是我家的货。”陈雪枫承认道,“但这一袋子煮下去,分量有点太足了。”
“你不要开玩笑。”郑主叶厉声说,“这个东西,已经害我儿子身体出问题了,要是垮了,你要负责。”
“啊?”陈雪枫一脸惊讶,“这跟我没关系吧。货像是我店里的,但我给你送的大礼包里,没包含这种东西啊。”
“你不要装蒜了,你是想把郑迟身体搞垮,现在被我抓了个正着,你还要抵赖。”
陈雪枫看着郑主叶抓狂的模样,眼珠子一转,反而一屁股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去。
“无凭无据的,你倒是习惯了赖在我身上啊。这个养精益气包,是要煮在汤里才能起效果,怎么?你抓到我到你家煲汤了?再说了,我这里只卖干货,配成这样的比例和分量,那都是买回去的人自己搞的,你倒是跟我说说,谁给你儿子做的汤?”
郑主叶气急败坏:“这是我从家里垃圾桶翻出来的,汤应该是我儿媳妇做的。”
“那就对了,”陈雪枫略一沉吟,浑身一哆嗦,“你儿媳妇够狠的,你要不想想郑迟这小子哪里得罪了人家,要被这样下毒。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性,你儿媳妇是新手吧,还不会掌握分寸,这种东西,把握好了是补,把握不好就是毒。”
“这些我都先不管,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私下接触了她?”
陈雪枫但笑不语,看着郑主叶着急的样子,反而觉得心满意足。
“我就说了,你总会有事来找我的。”陈雪枫笃悠悠又点上一根烟,“但这个纱布袋子里的东西不是我弄的,你最好想想是谁要搞你儿子,我可以帮着你一起想。”
郑主叶灰心丧气地坐下来。陈雪枫从抽屉里左翻右翻,拿出一包茶叶,蹦起来给她泡茶。
“我也搞不懂是怎么了。郑迟今天打电话给我说,最近身体不好,发虚,还脱发。去医院看了下,医生说可能最近他吃的东西有问题。我想着,他一天到晚不爱回家吃饭,肯定在外面那种乱七八糟的饭局上吃出问题来了。但他说,觉得不舒服也就是这一星期的事情,我嘴上骂他就是外头吃坏了,别再来问我,但实际上呢,我多了个心眼。”
“哦?什么?”
“我想起来,我那个儿媳妇,这一星期都在家里煲汤,每个人都喝了,但郑迟回来得最晚,他那一碗,是专门留出来的。我想着昨晚上她煲了汤,今天垃圾桶还没清理,就翻了翻,果然找出来这一个小纱布袋,”郑主叶一脸沮丧,“应该就是这个东西吧,而且,只有郑迟那一碗才加了的。”
“你儿媳妇是个厉害角色。”
“不,她根本都不下厨的,也就是之前学了好几个星期的厨艺课,从这个礼拜开始,试着自己做做饭。”郑主叶摇着头,“这孩子最单纯不过了,这种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想来想去,肯定还是有人捣鬼了!”
她严厉地看向了陈雪枫,陈雪枫却依然笑嘻嘻的,神色异常淡定。
“怀疑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但你对儿媳妇的判断没错,这么个清汤挂面的小姑娘,她能害谁呢?”陈雪枫拿出手机,打开了相册,举到郑主叶面前,“你说她在外面学了好几个星期的厨艺课,那我给你看看,她的这个厨艺老师,你认得吗?”
郑主叶夺过陈雪枫的手机,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照片:两个女人从昏暗的阁楼上往下走,走在后面的是柏嘉无疑,而她前方的那个高挑个女人,让郑主叶的血液一下涌到了头顶。
这是死去的洪燕,绝对没错。这身材,这脸型,这低头的样子,甚至连跨出的步子,都是那女人死而复生了。除了剪掉了那一头大波浪,换了个短发,显得年轻了几岁之外,但,这又怎么可能?
郑主叶凝固了一般,迟迟回不过神来。
“觉得出鬼了对吧。”陈雪枫笑道,“这小柚子,确实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啊。”
郑主叶似乎先是僵硬得像是变成了石头,继而又被锤子从头顶重击了一下,连她自己都能听到身体发出吱吱嘎嘎的碎裂前缝隙张开的声音。
“这照片,是在哪儿拍的?”
“我在上面有个阁楼仓库,她带着你儿媳妇,自己找上门来的。”
郑主叶呼吸困难,她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她想干什么?”
“她前几年都在国外当厨师,现在回来,自己开了个厨艺教室,也帮人做做家宴什么的。”陈雪枫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郑主叶的表情变化,“她想要成为我的客户,在我这里买食材,给我生意做,那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吧。”
“怎么可能呢,上海那么大。她偏要在你这里进货,还找到我儿媳妇做学生。”郑主叶摇了摇头,忽然又眼神锐利地看着陈雪枫,“她去联系郑迟了吗?”
“你可真有先见之明啊。”陈雪枫走到郑主叶身后,紧靠着她蹲下来,滑动着她手里的手机相册,“你看,后来我去送食材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郑主叶的手微微颤抖,这是一栋不知在哪里见过的老房子,外墙缠满了大片的深绿色爬山虎,少许裸露出的外墙也是绿色的。她的手指被陈雪枫轻轻握住,带动着左右滑动。这一连串的照片,有的是夜晚拍的,有的是黄昏拍的,绿房子的门口,有时是柏嘉在跟洪柚告别,有时是门开了一条缝,郑迟正要走进去的样子。
“这房子可能是她租的,”陈雪枫指点道,“有时候是一三五晚上给你儿媳妇上课,二四六就跟郑迟在那里鬼混。有时候呢,你儿媳妇只去周末两个下午,走之后过了一小时,你儿子就来了,正好错开。工作生活两不误,安排得明明白白啊。”
郑主叶已然气得发抖,她忽然挣脱了陈雪枫的手掌,回头朝他怒目而视:“你又是怎么吃饱了撑的去拍这些,这么长时间了,你想干吗?”
陈雪枫整个人朝后一弹,烟头都掉了:“哎,你别不识好人心,我是替你盯着你儿子,让他不要再走我老爹的老路。”
陈雪枫提到自己父亲面不改色,而郑主叶瘦弱的肩膀都在抖动。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那些小偷小摸、跟踪人监视人,这些最拿手的本事,不要用在我儿子儿媳妇身上。”
“你真的别误会我,我这是在帮你。”陈雪枫微笑着坐回自己的椅子,“如果今天你不来找我,你也不会知道,是谁在从中作梗郑迟的大好婚姻吧。”
郑主叶脑子里一团乱,她不知道要先捋哪根线头,再解哪个线团。这会儿她好像别无选择了,她眼前只有这一个人,信也罢不信也罢,就跟从前一样,陈雪枫可能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缓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说:“你跟了她这么久,觉得她有什么目的?”
“不好说,感觉她在调查什么事吧。”
“二十年前的事?”
“也不尽然。”陈雪枫顿了一顿,笑眯眯看着郑主叶,“你得想想,还有什么能被她抓到的新把柄。”
郑主叶像是在想事情,一声不吭了许久,然后慢吞吞地说:“她肯定是想害郑迟。那个纱布包里的虫子,已经说明问题了。”
“那你也得找找原因。那么多年过去了,连我都释怀了。”陈雪枫坏笑着,“她隔了那么久又出现,一定是有理由的。”
“还能有什么事?洪燕死了,她女儿始终认为是我们家害她冤死,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来报复我们罢了。”郑主叶恨恨地说,“但她怎么是冤死呢,她当然不是无辜的。”
郑主叶的小包里有什么东西在振动着。她慌忙翻出来,来电赫然显示“柏嘉”两字。
“喂,妈。”
“喂喂,柏嘉啊,我在外头,马上回家做饭啊。”
“不是,妈,您能不能这两天,暂时在外面避一下。”
“啊?怎么了?”郑主叶把电话紧贴自己的脸颊,觉得手机都在发烫。
“是这样的,您好像被举报了,妈。”柏嘉的声音在另一头显得支支吾吾,左右为难,“就是之前我们医院的那个案子,有人匿名举报,您跟这个案子有关,警察可能要找您谈话,我妈也很着急,要上门来问您一些事。所以我想,最近,您最好……”
郑主叶的心往下一沉,如同巨石坠地。但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她反而冷静下来。
“明白了,好闺女。”郑主叶觉得自己眼眶湿润了,“我明白你是为了妈好。行吧,这几天,我就不回家了。”
“嗯……妈,要不要我给您订个酒店?”
“不用,不用。我有亲戚在这里,我懂你说的,避避风头,我再回来。”
“好……难为您了……妈。”柏嘉的声音听上去怯生生的。
“那郑迟这里……”
“妈,我还没跟他说呢,怕他担心。”
“那你就说我回老家去了吧,暂时回去几天。”郑主叶心一横,对儿媳妇做了安排。
“妈,”柏嘉似乎是迟疑了几秒钟,“您在外面要保重自己啊,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我没事的。”郑主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不在家,只有一件事,你要替我做的。就是我那个菜谱本子啊,你帮我收好,别让任何人给我翻乱了。”
“明白了,妈。”
郑主叶嘟嘟囔囔挂了电话,看上去情绪又自我波动了一会儿,才重新安静下来。
“怎么?”陈雪枫面带笑意,“我这都听着呢,没想到这么快,咱们又要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妈。”
陈雪枫本以为郑主叶会被这话激怒,没想到她只是淡淡笑了,带着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
“我知道洪燕的那个女儿,在调查什么了,抓到了我什么把柄。”郑主叶擦了擦眼睛,忽然昂起了头,“之前双清潭医院那个案子,死了个女医生的,你还记得吧?”
陈雪枫点点头。
“那个女人是我杀的。”郑主叶不咸不淡地说。
快要走到裘家别墅的时候,洪柚在某个拐角站了一会儿。
眼前便是郑迟和柏嘉居住的幸福窝巢了,现在一起住着的还有柏嘉的父亲、郑迟的母亲和柏嘉的妹妹。这是一栋在这个别墅区里看上去没任何特别之处的二层小楼,从外面的窗子能数出来里面一共有几个房间。后院跟其他住户的院子稍有不同,别家一般都是低矮的栅栏,从外向里看,庭院里不是花便是观赏植物。但裘家别墅的后院,篱笆重新扎过,比别人家的栅栏高了点,上面爬满了大片绿叶的植物,不知道是丝瓜还是苦瓜,里面虽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是个极其茂密的菜园,最精打细算的乡村主妇一手捣腾出来的那种,跟那种大大咧咧搞出来的花园完全不同。
光从这个后院,便能看到郑主叶已决心在城市里扎根的决心,以及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要按着自己的生活逻辑来过日子。裘柏嘉父女会有任何不适感吗?洪柚想着这一段时间跟柏嘉的厨艺课,柏嘉虽然不停表达着对郑迟的怀疑和隔阂,但对这个婆婆,却好像没什么大的意见。不奇怪。郑主叶这个人,对于自己想要抓住的东西,都会用最坚持的态度,去日复一日地灌溉和讨好,恰似她对待自己菜园子里的每种作物一般,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作物长出喜人的果实。但另一方面,对于自己憎恶的,那些有可能挡了她的路的杂草,她也会用最斩钉截铁的态度,及时把它们全部都拔个干净。
洪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想着要不要给柏霖发个微信再去按门铃。事实上,柏霖私底下已经邀请了她很多次来这里玩耍了,洪柚有自信,哪怕何微气势汹汹辞退了自己,也丝毫不会改变这些日子与柏霖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小女孩总是简单,她会忍不住想念她为她做的油炸食品和甜点,想念她给她的舒适按摩,想念她们之间用来打发寂寞时光的各种聊天。可洪柚也一直在思考,接受柏霖的邀请,最终进到这所房子里,她必须得等到最好的时机。柏嘉和父亲有固定的上班时间,这个比较好办。现在郑迟又被她控制了,一时半会儿他应该都不会脱离昏迷状态。昨晚她用郑迟的手机给柏嘉发了个信息,告诉她自己忽然有了写作灵感,想在外面连夜工作。理由听着虽生硬,柏嘉却回了个“好”字,想来这对夫妻的感情是真的如他俩各自所说的,即便和好,也到了只剩空壳维持的阶段。那唯一必须要解决的人,便是郑主叶了。
前几次她试探了柏霖的口风,看样子郑主叶总是盘桓在家中,在她眼里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和做不完的饭,哪怕出门也只是匆匆去超市或菜场挑点东西,马上便会返回。但这次,柏霖发消息说,郑主叶因为有急事,要回几天老家,终于可以自己清静几天了。就算隔着屏幕,洪柚都能感受到柏霖的欢呼雀跃,觉得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假装郑迟发给柏嘉的那条微信,她深知能骗得过心灰意冷的妻子一两个晚上,却不能骗过那个偏执狂又心细如针的母亲太久,而现在,郑主叶恰好在这个时候回老家了,她在晚上给郑迟手机发的两条消息也又一次证明了确有其事。虽然洪柚也有点疑惑,这个时间,她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回平风镇处理呢?但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得利用这个机会进入裘家别墅,这是个绝无仅有的,可以让她找到真相的机会。经历那一次郑迟忽然上门的乌龙,柏嘉也许会在不久之后就开始怀疑,郑迟也终会醒来,她拘禁不了他太久。洪柚看着裘家别墅,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想着,如果抓不住这个机会的话,她将近一年的努力,也许就付诸东流了。
洪柚按了会儿门铃,柏霖打开门,看着她大笑起来:“不敢相信吧!今天我一个人在家。”
洪柚笑着:“你确定吗?”
“我当然很谨慎了。老妖婆出门了,今天咱们可以腻在一起一整天啦!”
洪柚走进门,柏霖从鞋柜里递了双客用拖鞋给她。从换鞋的一刻开始,洪柚扶着墙,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处。家里人常穿的拖鞋放在门口,一共四双。两双灰黑色系男式的,一双白色女式的,还有一双看似属于老太太的棉拖。确实,郑主叶不在家。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杯子,是柏霖从家里带过来的自己常用的杯子,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东西在桌上。嗯,确实如柏霖说的,她是一个人在家。
“你要不要先参观一下?”柏霖坐在轮椅上,两手拨弄着轮子,在这个家行动自如。
“好呀。”
从客厅到厨房,柏霖絮絮叨叨地介绍着,洪柚特别看了看厨房,这应该就是郑主叶在这个家里最坚固的领地了。现代化的厨具线条明快,颜色冷淡,在老太太进入这个家之前应该都是寂寞的摆设,而现在,料理台上放着小竹篓子、草编筐子,里面塞满了各种油盐酱醋瓶子和晒干香料的小包;玻璃缸里种着小葱,大蒜被一瓣瓣剥出来分装在小袋子里还都抽了真空,旁边是一大块用了一半的姜;墙上挂着布袋子和菜篮;一个大尼龙袋里整整齐齐的都是折叠好的塑料袋,应该都是郑主叶平日里的收集;一个架子上放着各种乡土气息的锅碗瓢盆,赫然显眼的是几口被郑主叶反复“养”起来的土锅泥煲;灶上放着一个经年累月底部被重度火烧火燎了的大铁锅和一个在城市里少见的几层的大蒸笼,墙角还有米缸、腌菜缸,以及另一口大水缸。洪柚凑近一看,那水缸里沉着底不太动弹又看不清的,不知是养着鳖还是鱼。
“家里人的卧室都在楼上吗?”出了厨房,洪柚抬头看着楼梯上方。
“嗯,”柏霖把手往厨房后面的小走廊一指,“除了老妖婆的,她就想离她的厨房近点,所以她住在那后面,储藏室旁边那间。”
描述得够清楚,洪柚听完点点头。
“对了,你有没有带我跟你说的材料?”柏霖眼睛发亮地看着洪柚。
“带了。”洪柚拍拍随身背着的包,“都在里面呢,想吃个什么?”
“想吃苏芙哩。”
“你可真是刁钻,”洪柚笑道,“就爱吃最难做的。”
“因为这个一定要现做嘛,我妈那边没有烤箱,这里有。”
“好吧,那现在就开始。”
确实,柏霖之前邀请她来家的时候就说过,想吃点甜的,但不要市面上卖的那种,就是要吃她亲手做的。
苏芙哩需要时间,柏霖不知不觉做了个好选择。
两人又回到了厨房里,洪柚一边查看烤箱,一边建议:“不如我今天就教你怎么做苏芙哩,这样,下次你自己想吃了,就可以自己做。”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人家想见到你嘛。”
洪柚的心有点软化,柏霖是真喜欢她,但之后她会不会怪自己骗她。
“我再怎么学,都不会有你做得好的。不像我姐,你给介绍的那个老师,她最近在那里倒是学得不错。”
洪柚看了柏霖一眼,她正低着头看摆在料理台上的各种甜点材料:“哎,你给我姐请的那个老师,你们谁做得更好啊?”
“没比试过。做菜嘛,只有吃的那个人能比较出来,也没有好坏,只有喜欢不喜欢。”
柏霖若有所思地回答:“那我肯定是更喜欢你做的吧。”
洪柚假装没听到柏霖的话,三下两下就把材料拆出来,迅速进入了搅和面糊的阶段:“对了柏霖,我给你一个任务。这个等会儿放进烤箱了呢,你就在外面看着,它会一点点泡起来。”
“好。”
“苏芙哩最重要的,就是火候。不仅要泡起来,还不能塌下去,所以一定要分秒不离地看着它。能做到吗?”
“行。”
洪柚找了两个白色的小汤盅,大小合适。她把面糊倒在里面,烤箱已经预热,这时候放进去,时机刚刚好。
洪柚环顾了下四周:“那我去上个卫生间,哪个是客卫?”
“你上二楼的吧,楼梯口就有一个。”柏霖乖乖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烤箱。
洪柚上了二楼,找到了卫生间。她推门进去,打开了水龙头,然后又退出来。走廊一头是个大套间,看上去是柏嘉父亲的书房,再往里走是老先生的卧室。洪柚看了一眼,赶快关上门,往另一头走去。她推开另一扇门,里面乱糟糟的,烟味、咖啡杯留下的酸苦味,夹杂着郑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间房的大小像是个客房,里面却放满了书、纸箱,一张沙发床上虽然掩着被子,却也不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床榻。洪柚心想,这就是郑迟说的,他在这里唯一的私人空间,也是逼着他出门工作的工作室。不知为何,这里堆积了如此多的属于郑迟的物品,她却没什么心思多看一眼。再往前,就是主卧了,洪柚倒是想在那里停留久一点,看看这对夫妻曾经的幸福爱巢,但一开门,她便能感觉到柏嘉的清冷之气早已占据了这个房间的上风,房间收拾得一丝不苟,每个角落都洁净又规整。柏嘉的私人物品都被收进了橱柜中,放在外面的大多是柏霖带过来的小玩意。床上铺着两条被褥,显然是柏霖来到此处,便给了柏嘉一个理由,更温柔而坚决地将郑迟拒之卧室门外。
屋子里隐隐飘荡着一种木质香水的味道,像是有人刚从这间房间离开了一会儿,下一秒就要推门回来。
别吓唬自己,柏嘉去上班了。洪柚对自己说。谨慎起见,她还探头看了一眼里面的浴室,也是空无一人。
抓紧时间,别让好奇心作祟了。得去做该做的事情,拿到最重要的东西。
洪柚轻轻掩上门,先到楼梯口看了眼楼下厨房,柏霖还在盯着烤箱,排风扇声音很大,洪柚刚才的嘱咐让她背对着外面,看得全神贯注。只不过用了几秒钟,洪柚便下了楼,轻快掠过厨房,按着柏霖刚才所指的方向,来到了紧邻储藏室的郑主叶房间门口。洪柚轻轻转动门把手,进入了逼仄的房间,找到了桌上的台灯打开,仅用一丝微弱的光线,她快速地移动目光,各处查看着。但胜利果实来得过于简单了,那本她想要找的菜谱本子,郑主叶从二十年前就一直在粘贴增补的工作手册,就放在她面前的小桌子上。这厚厚的一本郑主叶的心血,仿佛是个奇异的手工作业,一层叠着一层,洪柚情不自禁地翻动着:里面的纸页有的泛黄了,有的则是新近加黏上的;字迹从钢笔到圆珠笔,有的可能滴上了水微微糊开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写的什么,有的则正反两面都力透纸背,这一面讲述的食疗古方刚到一半,背面的下半部分已经迫不及待地暴凸出筋骨;还有些部分,像是沾上什么汤汁,粘住了一般,好几页都紧缩在一起。洪柚下意识地想用指甲挑开页角处,却听见有人在她背后咳嗽了一声。
洪柚回过头,看见柏嘉就站在那儿,脸上挂着的表情似曾相识。
是那天郑迟被迅速藏起来时,她走下楼梯时的表情。洪柚回忆起来,这会儿她倒是没有任何慌张,只用了一秒钟,她就了解了全局,明白了柏嘉之前说的可以分辨出所有的气味,那确实不是假话。但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洪柚反而不再心虚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也没必要再单枪匹马冒冒失失地做些自以为高明的事了。因为柏嘉比她所猜测的,要强大百倍。
“你是一直在找这个吗?”柏嘉抬了抬下巴,指向洪柚手中的菜谱本子,语气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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