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迟被两个女人从床上扶起来,包裹上毯子,放进柏霖平时坐的那台轮椅中。虽然精神恢复了许多,手脚也可动弹自如了,但因为药物作用,他的腰背和腿部依然使不上劲。郑迟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婴儿时代,被女人紧紧抱着,推来拉去,那滋味并不好受,有时是毯子压到了,有时是某处拽住了一点皮肉。这让他庆幸,幸好长大了,长成了,大多数时间都拥有伸展和行走的自由,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说,他们想回到童年呢,童年明明并不属于自己,只属于大人。但同时他又悲悯着自己,内心质问着生活,现在的他真的拥有自由吗?他真的属于自己吗?
看着柏嘉和洪柚吃力地让他在轮椅上坐直,然后一左一右抬着轮椅下楼。郑迟忍不住想笑,这两个女人,他早就不屑于了解她们到底是何时开始同谋,何时开始制订计划,又到底想干吗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真是极致的可笑、可悲,多此一举。等到她们把他往客厅推,一直行至桌前才停下时,郑迟发现,大餐桌上早已布置了整整齐齐的一桌菜,那些熟悉的香味,让他记忆深刻的搭配,还有那八九不离十的形色,郑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真的费了大半天劲吧。”
他笑得发抖,过了一会儿,这笑就更大声了,郑迟夸张地抖动着自己的肩膀,几乎要从轮椅上歪倒下来。而柏嘉和洪柚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仿佛她们也早有胜算一样。
确实,连他的手机都不知去向了,这房子里现在除了他们三人,加一个不能下地走路的柏霖,没有别人。他几乎是任她们摆布的。
想到这里,郑迟控制了声音和节奏,让自己慢慢地停下来,最后还带着一点上气不接下气的轻笑,以此收声,只把那嘲讽的表情留在脸上。
“吃饭吧,老公。”柏嘉轻声细语。
“柏霖呢?”郑迟挺体贴地问了一句。
“她今天不想下来吃。”洪柚回答。
郑迟点点头,又笑了:“知道了,你们不想她掺和。怕什么呢,让她下来看你们作弄我呗,总之她也会长成像你们这样诡计多端的女人的。”郑迟一股脑儿地把话丢出来,看着柏嘉和洪柚的反应。
但柏嘉只是把他往桌边挪了挪,调整位置。自己和洪柚一人拿了把椅子在郑迟到两边坐下。
“菜够好的,真是精心准备了,”郑迟说,“但是比我妈做的真的还差一点。”
“你认得这桌菜。”洪柚说。
“认得,化成灰都认得。”郑迟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餐具看了看,“接下来干吗?重演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你们俩谁想演洪燕,谁想演我妈?你们是已经商量好了,对吗?总之,我会是陈家桥那个倒霉蛋,就在今天,要被你们毒死。”
“你也承认,知道陈家桥被下毒。”
郑迟咧嘴笑着:“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现在饿了,好几天没有像样吃饭了,现在我要吃一顿,来啊,给我盛菜。”他拿起筷子,把面前的盆子敲得当当响。
洪柚把每一样菜都给他夹了一些,郑迟在桌面上轻叩着自己的手指:“挺好的,我都想通了,你们真想毒死我,我也没意见,被你们折腾到这个地步了,我先吃饱了再走,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趟。”
“你可从来没有饿着。”
洪柚把餐具递给他,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尝了几口,然后慢慢地开始默不作声地狼吞虎咽。
郑迟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两个女人,她们一定是排练好了各种对话,想要来试探自己,看他忽然这么破罐子破摔,反倒被打乱了节奏。他一定得好好掌握这个局面,把她俩想说的话都噎回去。
“怎么了?”他问,“都不说话?那我先来正式介绍一下吧。”
郑迟摊开左手掌心,对着柏嘉:“这位是我的太太柏嘉,当初是她跟我求的婚。别人看着我们是挺般配的夫妻,而我们之间也真的没什么实质性的矛盾,甚至都不太吵架。我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是你根本不屑维系这段婚姻,不屑到什么程度了呢,无论我犯了多大的错,你都懒得跟我闹矛盾。我心里知道,当我们多少年都没有夫妻生活,以后也不可能再有的时候,这段婚姻就已经完了。”
他又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这位是我的青梅竹马,洪柚。看上去她像是个一心爱着我,没什么头脑的小三,冒冒失失地在最近几个月闯进了我的生活,但没有人敢相信,这一切都源于她自以为深思熟虑的安排,不怎么周密但又可怕的策划。她从小就喜欢男人,喜欢钱,喜欢仪式感,就跟她妈一样。每做一件事,她都有很强的目的性。但真的对不起,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我们小时候的交情也已经淡了,不如,吃完这顿饭,我们三个人就放过彼此吧。”
郑迟观察着洪柚和柏嘉,两人表面上看着都没什么慌乱的神情,但凭他对她们的了解,洪柚应该在想下一步怎样出招,而柏嘉此时已经开始退回几步,思考着一开始和洪柚的联手是不是个错误。
“来啊,咱们聊聊吧,好不容易三个人一桌吃饭,这桌子上也没别人。”郑迟说,“你们是相信爱情,还是相信婚姻呢?来,二选一。”
“我相信婚姻。”洪柚慢慢地舀了一碗汤。
上钩了。郑迟心里暗喜。
“如果你工作一直不稳定,如果你经常需要搬家,甚至于你干的活不能让你随时随地看手机,那你就不会相信爱情,因为那是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洪柚说,“但婚姻不一样,它是种承诺,你要付出一些代价,抵押一些自由和自我。”
郑迟看着柏嘉,略略有点怜悯她。
显然,柏嘉也决定加入这场游戏了,她顿了一下,接过了洪柚的话头:“我相信爱情。”她简单明了地说,“有些缘分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真好笑。郑迟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早一点跟这两个女人尝试这样的饭局。她们好像都是在说真心话,但这反差让人喷饭。一个浪荡又随便的女人说自己相信婚姻,而另一个拥有婚姻,这辈子就没谈过几次恋爱的女人,则说自己相信爱情。
人啊,从来就是向往那些自己未曾触碰过本质的东西。
郑迟想着,反思着,自己的写作也一样。多少年他的灵感都是干巴巴的,却没想过最大的创作资源就在自己身边,那些他分别爱着的女人们。他应该从一开始就不要对她们隐瞒彼此的存在,这样碰撞出的火花,也许早就让自己构思出一部新作品,真正的家内之罪。
洪柚很自然地接着柏嘉的对话,她俩真的开始聊上了。
“你让我好奇了,你竟然不相信婚姻?”
“可能因为我经常在手术台上,能看到人身体打开的部分。你知道吗,没有一具躯体,被打开的时候是美丽的。但作为医生,就不得不去正视这些血淋淋的东西,有坏的就修复,有烂的就割掉,然后再缝合起来。婚姻的本质也许就是这样,它外表完整,但内里的真相就是那个样的。”
柏嘉真诚地描述着,郑迟正在往嘴里塞一块猪肝,忽然被她说得恶心到了一下。
“那我跟你的沮丧是不同的。”洪柚说,“我不相信爱情,就像是做菜需要新鲜的材料,再高明的手法,再厉害的配方,做完了也只能当场吃掉,放不过一晚上。一盆菜必然会过期,会变质,再贵再好的食材,最后也只能倒掉,不然就只会让人中毒。”
“那不是很好吗,只要不想着一生一世,就可以遍尝美食佳肴。”柏嘉轻轻说,“但如果把自己的终生只托付给一个男人,那你的下半生就会活在谎言里。”
“是吗,老婆?”郑迟忽然插嘴,“我怎么记得,结婚的时候你妈跟我说,婚姻的基础是信任呢。”
洪柚抬起头来:“所以你爸妈到现在都还彼此信任?”
柏嘉尴尬笑了笑:“因为他们早就离婚了。”
郑迟又哈哈大笑起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真是有趣。”他笑了一会儿,又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好几口,“你们自己也没想到,一下子就扯到这种事情上来了吧。我可以理解,给我精心做了这么顿饭,是为了惩罚我,但现在,我倒是觉得很享受呢,这种三个人在一起的饭局。”
郑迟拿起一片兔肉,对着光看了看,肉片是玫瑰色的,肥瘦均匀,看着晶莹剔透。
“看,这就不对了,”郑迟大声说,“这种火锅,要用的就是纯瘦肉,一点肥的都不能有,下锅只烫几秒钟。你们不知道了吧。”
郑迟又尝了口蟹粉狮子头,一开始像是被鲜美所震慑,嘴里嚼着,脸上露出呆滞的表情。但他立刻恢复了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现在的蟹不够肥,但是季节问题,也就不怪你们了。但我妈做蟹粉狮子头,是会用一根极细的针,把蟹脚里最小的肉也给挑出来的,蟹壳里都要琢磨到空,才能拆出最有味道的蟹粉来。你们这个,没完全挑出蟹脚尖尖里的肉吧。还有,这狮子头,自然也是要用手剁的,不能用绞肉,用了绞肉,咬起来会有肉疙瘩,那种一个个的,擦着你的舌头你都觉得烦。你们知道吗,我妈个子小,但力气挺大的,她剁出来的肉,没有那种拖泥带水的东西,有时候你连嚼都不用嚼。”
说完他把筷子放下,身子往后一仰:“这才是真正的爱。”
郑迟微笑着看着两个女人,一会儿把脑袋倾向左边,一会儿又把脑袋倾向右边。
“你结婚的时候说你爱我的,柏嘉。你呢,你是从小就特别爱挂在嘴边,你喜欢我,你爱我。但是,你俩都是最爱自己吧。”郑迟缓缓抬起一只手,因为体力还没完全恢复的关系,手还在微微颤抖,但他觉得,可以伸出手指一会儿指向柏嘉,一会儿又指向洪柚,真是爽极了。
“你们心里都有一套自己的戏码,老让我陪着你们玩。这是爱吗?这是折磨我。”
柏嘉看着自己的丈夫,像是破罐破摔,倒是把所有心里话都掏了。
“不要怪我会逃走,”郑迟把手伸向最远处的面,洪柚及时地递给了他,“至少我还会回家。不然,我早就逃得远远的了,离你们都越远越好。”
郑迟用筷子搅动了几下面,感觉有点费劲。他刚才说太久了,面已经坨了,很难再挑起来。
“看看这个,这是人吃的吗?”郑迟不管不顾地发泄着愤怒。
洪柚忽然接了一句:“在你们家,面坨了就不能吃了,是吧?”
“那当然。”郑迟头都没抬。
“那我有个问题,”洪柚不紧不慢地说,“为什么案发当天晚上,那一桌菜里,有一碗面?”
“什么?”
“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回到家的时候,陈家桥已经被刺了好多刀,你母亲在哭,陈雪枫站在她身边,拿着刀。你很害怕,觉得一定要赶快告诉我们,所以你转身就跑来我们家了。但真相是什么呢?当我和我妈到达郑家老宅的时候,我看到桌子倒了,菜也翻了一地,里面有一碗面,就跟你现在吃的这碗一模一样,是坨的。吃年夜饭的时候,总是最后才上主食的吧,一般情况下,辛苦做饭的人总希望大家把菜吃得差不多了,最后才上这样的一碗面。你说的情形,意味着家里的另外三个人,在你回家之前,就把年夜饭吃得七七八八了,但按照你母亲的性格,不等到儿子回家,是不会喊开饭的。”
柏嘉看着洪柚,她似乎已经准备了很久,也事先控制好了情绪,所以叙述得有条有理,不慌不忙。
“前一段时间我去找过陈雪枫了,他也证实了这个事。”洪柚始终看着郑迟,“那天晚上,是等你回到家,才开的饭。陈雪枫本来已经坐下开始吃了,陈家桥却让他出去一会儿,要跟你和你母亲单独说一些事情,所以他就出了老宅,在街边抽了几根烟。因为年三十的缘故,大家都在家吃团圆饭,街上没人。他等了一会儿,可陈家桥迟迟不来叫他回去,再加上又听到老宅里有点像是吵架的声音,陈雪枫就自己回去了。进了屋,他就看到陈家桥倒在地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就已经冲出了门。接下来,你就把我和我妈,带到了老宅。”
洪柚停下来,看着郑迟的脸,那是一张如死灰一般的脸,还维持着刚才的嘲讽表情,却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不知嘲讽的对象到底是谁。
柏嘉听见空气中另外两个人的呼吸声,她无话可说,只能平静地看着洪柚和郑迟,感到自己彻底成了个旁观者。
过了好一会儿,郑迟开口了:“陈雪枫自己都认罪了,服完刑了,他跟你说任何,都不过是他自己要为自己脱罪的想象罢了。”
“确实。”洪柚说,“正因为他已经服完刑了,所以这一切,他都可以轻轻松松说出来了。再说,他也没有做任何推测,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猜他心里很清楚,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义无反顾地去代人受过。”
“你什么意思?”郑迟的脸稍稍松弛下来,但语气仍然僵硬,“你的意思是我用刀子捅了陈家桥?”
“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你和你母亲,还有陈家桥,在陈雪枫外出的那段时间,到底说了什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那你就当是我杀了陈家桥吧,”郑迟阴沉地回答,“就是我动的手。我恨他欺负我妈,出轨了你妈,他自以为是我父亲,其实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把所有事情都搞得一团糟。”
洪柚身体微微颤动,她看到郑迟终于把头抬起来,直直地与她对视。
“这不是真相。”洪柚说,“如果是你拿的刀,那你身上多少都会沾上血迹。你不愿意说,陈雪枫也不愿意说,你们都争着要做那个坏人,所以事情很清楚了。”
柏嘉静静看着郑迟,他一副紧咬牙关的样子。柏嘉不想总盯着他看,便把视线移向了桌面上的饭菜。这是她下大功夫做的第一桌宴席,没想到派上了这样的用场。饭菜渐渐冷了,蔬菜由饱满变得干瘪,青翠转为焦黄;肉类表面的那一层薄油慢慢滑下,裸露在空气中的那些看上去有点发干,而浸泡在汁水中的那些有结块的趋势。
她盯着观察这些正在慢慢变质的菜,心想,也就是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吧,但这就是迈向腐败的第一步。脑子里蹦出“腐败”两字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学了那么长时间的烹饪,还是有用的。不知不觉,她终于可以再次面对这些之前让她觉得不适的场面,不再有恐惧感,也不会羞愧于自己亲手把它们创造出来,又听凭它们腐败。
郑迟一直憋着没说话,洪柚想了想,又继续往下说:“还有,陈雪枫也说了,关于下毒的事,他回答的是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提过任何有可能性的对象。但我知道我母亲是被人举报的。”
洪柚看着郑迟,又停顿了一会儿。
郑迟垂下眼睛,这才淡淡回了一句:“他后来都住在你家,吃的喝的都不在我家了,还用得着举报吗?”
“是你母亲给他开的补药,让他连续吃的,那里面一定有鬼。”洪柚接着说,“那天我们见面之前,你就是来了我家,送了补药,后来那两瓶药莫名其妙不见了。陈家桥死了以后,警察来我家取各种东西拿去化验,他们问我,家里有任何饭菜被扔掉倒掉吗,我说没有。但我后来注意到,橱柜里的药不见了。从你来送药,到我们出去,一直到我回家,这中间到底是谁扔掉了那两瓶药?”
“是我。”郑迟烦躁地回答,“你就把一切都归到我头上好了。”
“你没有这个时间。”洪柚低下头,“还有,是在我妈死后,我才知道有人举报了我们的。警察拿着你写的一张检讨书,问我是不是以前在学校里,给同学下过药。我一下就记起来了,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我们就想了个办法,假装约他们出去玩,请他们喝饮料,我提前在饮料里面放了安眠药,把他们都放倒了,再趁着他们睡着,把他们锁在了一间仓库里。我和我妈就是因为这个遭到举报的,说小孩子都是跟着大人模仿,有前科。”
“可那事儿不是你干的吗,洪柚?”郑迟厉声问道,“我都写检讨书了,里面说的细节一点都没错,那就是你往饮料里放的药。”
“可那是你从你母亲工作的药房偷拿的安眠药。”
“天哪,我可不是按着你说的,才干的这事吗?!”郑迟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你现在怨恨因为这件事,你和你妈被举报,那我就告诉你,这就是我干的,我想永远摆脱那些我经历的烂事儿。陈家桥死了,你们竟然还不离开,还要赖在老家的镇上,所以我就从那些检讨书里把这个翻出来了,交给了警察。我早就说了,你们这些女人,就会逼着我配合你们演戏,这就是你们的罪证!”
“你怎么还在包庇你母亲呢,郑迟?”洪柚的声音也开始提高了,“你的检讨书都是她逼你写的,都收在她那里,怎么会是你翻出来的呢?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她承担这些事呢?你知不知道,一直到今天,她还自以为是地要控制人,全都是打着为你着想的名义,孟杨案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洪柚终于打出了她的王牌,郑迟身子微微一震。
“孟杨案虽然结案了,但我和柏嘉手上有她给孟杨下药的证据。”洪柚又坚定地说了一遍,她感受到郑迟的防线终于有点崩溃了。
郑迟低下头,把面前的饭菜都推到了一边,像是在喃喃自语:“你别说了,不如现在你就把我送到警察那里去吧。我丈母娘这会儿也应该在那里,你翻了旧案,又破了新案,她一定也很高兴,反正你们都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不是吗?”
郑迟看了眼柏嘉,洪柚也期望她抬起头来插句话。但柏嘉谁都没看,只是把视线放在桌子上的饭菜之间。
过了许久,柏嘉才说了句:“郑迟,我们手里确实有些你母亲犯案的证据,也许我们得跟她谈谈。”
郑迟看着柏嘉,注意到她说这些的时候,并没应对他的目光,而是低着头,像是谨慎地选择着字眼,又像是在无视他。郑迟心中渐渐开始恼怒,他恨她一贯就是如此,再大的事情,再极端的情况,都是一副不温不火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她要比喋喋不休数落着过往的洪柚更可恶,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先是挂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然后再出人意料地给你最后一击。
郑迟捏紧了拳头。刚才在桌上的狠狠一捶,手指的骨节还残留着些痛感。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对他投来了关注的目光,她们知道,她们已将他逼到墙角,他就差最后一步就要崩溃。她们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他给她们的自白,供出他母亲,同时也连带拔出他不愉快的童年、被不幸福家庭压垮的自尊和对母亲的莫名依恋以及对任何一个想要全盘占有他母亲的男人的弱小敌意。
“你们可真的不懂她。”郑迟用一种念叨的语气,慢慢叙述着,看上去脸上甚至带着点笑意,“她做这么多,都是为了我,为了一个完整的家。柏嘉,这顿饭过后,我看我们俩之间就真的完了。之前我也想过要不要离婚,但我跟我妈一样软弱,我们还是做不到只有彼此就可以了,还是得要一个世俗眼光认可的家。”
他看向了柏嘉,须臾,又看向了洪柚:“你也别逼我了,我知道你的家没了,很悲惨。其实咱们俩从小就挺像的,没有爸爸。你虽然比我强大,但也比我偏执,你母亲都已经去世了,你还在为她活着。看看咱俩,为什么到现在还能一见面就聊到一起,一个忍不住就上床,因为咱们就是一样的人,谁也别嘲笑谁。”
郑迟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把眼前能够得着的饭菜往地上一推。他选择的角度恰到好处,从近到远的盆子碟子瞬间全都在地上摔碎了,一整桌菜如同复刻的场景一般,悉数倾泻在地板上。还没等两个女人反应过来,郑迟吃力地弯下腰,从眼前的盆子碎片中捡起了一块有着锋利三角的,上面还带着菜汁的,缓缓地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洪柚腾地站了起来。
“你别过来!”郑迟带着哭腔,“别动,别过来。”
洪柚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她微微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还没说出来,郑迟就开始对着她吼叫:“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安排好了这一切,就应该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的激动迅速上升到了震怒,洪柚似乎又看到了少年时代的那个小男孩,他俩的最后一个试图挽回的夜晚,他也是忽然就这样震怒了,几乎是上蹿下跳,想要发泄自己的怒气。他的脑中也许盘旋着太多恶毒的词汇,但最终能说出口的也就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不要脸的丑女”之类词不达意的喊叫。她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这会儿的情形跟那一夜看上去如此相似。
没有了母亲在身边,郑迟便是这样一个控制不住局面,瞬间回归到愤怒无助状态的巨婴。这也令她的心中更加确定了那个名字,总之今天她必须不依不饶地找到答案。
“我们一起去报案,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洪柚身体微微前倾,却不敢挪动一步,“现在还不晚,至少对于孟杨的案子来说,一点都不晚。”
“你开玩笑吧,我做不到!”
郑迟把碎瓷片又往自己的脖颈上压得更重了一点。他脖颈本身就因为情绪亢奋上扬而青筋暴起,柏嘉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她看着丈夫脖子上的血管,心里不由自主想着,若这样果断地划下去,倒是自戕的最准确时机,他会就这么失去大量鲜血而迅速死去,很难再有医治的可能性。
楼上忽然传来一声门响,伴着柏霖有点焦急又有点疑惑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们都还好吗?”
三个人都停顿下来。
一瞬间,柏嘉回过神来。她为何会这么想?她在潜意识里竟然是想要郑迟死去吗?现在该做的,难道不是让他放下手里的碎瓷片吗?
“没事的柏霖,东西倒了。”柏嘉回答道。听着柏霖又关上了门,她如鬼使神差一般,慢慢地朝郑迟走去。
“你也别过来!”郑迟把头转向她,凄厉地大喊着。
但柏嘉跟洪柚不一样,她一步一步,缓慢地朝郑迟移动着,身子挺得笔直,语气却异常轻柔。“把瓷片放下吧,”她的声音柔和悦耳,“你不会自杀的,你母亲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洪柚有点想制止柏嘉,因为郑迟把瓷片越抵越紧,半秒之间,郑迟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血痕,是瓷片划开了最表面的皮肤。
但柏嘉仍然坚定地向他走去。“没事的,之前的那些,我都原谅你。”她语速虽慢,却没停下来,“过几天,等我们处理好了你母亲的事,就去办离婚。”
郑迟僵着脖颈,瞪着眼看她,脖子上的血流下细细一条。对着细微的伤口,柏嘉不为所动。
“你放心,我会跟我爸妈和你母亲都解释清楚,我们是感情不和离婚的,没有任何别的原因。”柏嘉走到了郑迟面前,把手轻轻放在他拿着瓷片的手上,没有动弹,“只要你母亲愿意,我会永远把她当母亲,毕竟,她一直对我很好。”
柏嘉猛地夺走了郑迟拿着的瓷片,扔在了地上。
郑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做错了,真的做错了。但请你们不要去报警抓我妈妈。”
柏嘉挨近他,抚摸着他的头发。郑迟自然地把他的脸埋到柏嘉怀中,一边哭一边念叨着:“她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
洪柚有点吃惊地看着这一幕。郑迟的抽泣让他吐露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两个女人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我妈很早就知道……就知道孟杨勾搭上了我,我……错了。但是孟杨……不肯……跟我分手……她还骗我说,怀了我的孩子。我被她吓怕了,但后来……知道没有那回事……我就更怕了……今年过年……她没有……没有回老家,说要……在单位值班……然后大年初一……或者……过年选一天就,上门来拆穿我,让裘院长和柏嘉……都知道。我很紧张……而且柏嘉表现出……好像已经……已经知道一切了。我真的只是……跟她放松一下,我没有想……没有想离婚啊柏嘉。”
柏嘉继续抚摸着郑迟的头发,洪柚上前递过了纸巾。郑迟擦了会儿眼泪,语速慢慢恢复了正常。
“但是,大年夜那天,你和爸爸忽然接到消息,要去做紧急手术,我听说是孟杨被医闹的人砍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事。但接下来,我想了一会儿,又觉得,那她这个春节假期就不会上门来闹了。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反应。我坚持去医院陪你,也是为了搞清楚,她到底伤得有多严重,可没想到,她死了……”
郑迟说到这里,露出痛苦的表情,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你做完手术,情绪崩溃,爸就让你去柏霖那儿住几天,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我一个人回了家,我忍不住地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在等你做手术的时候,走廊上很多病人、护士、医生都在议论。我听到他们说了,孟杨值班的时候,一直昏昏沉沉在睡觉,状态很不好,所以别人袭击她,她也没反抗。有个护士说,像是吃了安眠药一样,另一个说,怎么可能,哪个医生值班的时候会吃安眠药。这几句话,听得我心里发毛。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二十年前那个大年三十晚上。我不想去回忆那些,但两件事情太像了,那些血,那些……关于下药下毒的传说,就一直涌到我脑子里来。”
“你是什么时候,确认是她下的药的?”柏嘉的声音很冷静。
“她自己跟我说的。”郑迟沮丧地回答,“我去开新书发布会那天,你还是没回来。她先是教训了我一顿,让我一定得让你回家,夫妻长期分开,感情会越来越差。然后我跟她争了几句,她就说,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孟杨就是那个大麻烦,她已经帮我解决了。”郑迟说完这句话,抬起下巴仰望着柏嘉,柏嘉一动不动。
洪柚惊骇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郑迟,走上前去,语气急切:“那你说说,二十年前的事呢,她对你承认过吗?”
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个女人抬起头来,只听得咔咔的转动声,似乎比平时的声响大了很多。
门开了,她俩屏住呼吸,听见有塑料袋放下的声音,还有换鞋的声音。顷刻之间,郑主叶带着愉快的嗓音在前厅响起:“家里有人吗?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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