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主叶在厨房慢悠悠地做着一桌菜。
老宅有好几年都没住人了,摆出大阵仗之前,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理了一下厨房。南方天气潮,就算一直有人住着,不勤打扫,贴着地的墙脚处也会长出青绿的苔藓、暗灰的霉斑和奇异的菌菇。各个角落的蜘蛛网也在所难免,因为阴湿的天气容易养出肥大的昆虫,就算飞行也会摇摇欲坠。这时候蜘蛛便守候在它精心编织好的,若有若无的陷阱之中,等着美食佳肴送上门来。
郑主叶一边用油刷锅,一边想着,自己有个原则,从来不捕杀蜘蛛,也不捣毁蜘蛛网。首先是此处的蜘蛛无毒,它们从不攻击人类。其次是,从小她住在这大宅子里,看着这些勤劳又工于心计的小东西们兢兢业业织出一张堪称工艺品的网,蛛丝透亮,结构精美,不由会生出赞叹来,是以她父母之前想要挑走蜘蛛网的时候,郑主叶总会心生怜悯,加以阻拦。
“它们也是辛辛苦苦才造出一个家来的。”从小她就这么说。
“这不是它的家,就是捕虫的工具而已。”她父亲对她这么说,一伸鸡毛掸子就除去好几个。
等到父母去世,郑主叶自己主宰了老宅,她便再也没刻意掸掉过蜘蛛网,而是任它们自由生长。直到有几个老蛛已吃到肚子很大了,蛛网也日渐密密麻麻,叫小郑迟看着害怕了,她才让陈家桥弄掉了一些。
郑主叶想着这些往事,手里的活计却没停下来。多年来都要服侍家里人一日三餐,她早已得心应手。平日里的三菜一汤个把钟头就能端出,玫瑰红家腌咸肉点缀碧绿生青的自家栽豌豆苗,水嫩欲滴的莴苣应配春竹笋的一抹浅白,翠色葱花散落在橘白相间的小河虾仁之上,还有水墨一般浓浓淡淡晕开的紫菜汤。她细心想过配色,一定要让吃的人视觉味觉嗅觉皆愉悦到,又不可让人觉得太负担,所以要尽可能朝着工笔花鸟画那种意境去做。而过年的大餐,则要稍微浓重一点,尽显流光溢彩,但又要似《清明上河图》一样,散而不乱。十几道菜虽要先一下都呈上来,让人觉得节庆日的餐桌花团锦簇,但吃的过程则又要跟着顺序一道道进行,才能慢慢了解做菜人的用心和一桌筵席的全貌。是以凉菜要讲五味,个个独树一帜,各自挑明所执味觉;热菜则要从清淡起,慢慢转向复杂,至醇厚,至浓烈。尾声之前要加一味火锅,可浓可淡,全看个人喜爱,等汤滚下食材也是个缓冲地带,让人可以休憩片刻。最后,一定要以猛火炒制的最新鲜蔬菜收梢,不放盐,只以腌制的鱼或肉入一点咸鲜味,再唤醒桌上人已醉生梦死的味觉。至此,若有余力或余兴,就可以再来碗汤面,醒胃,且压酒,是最后的抚平。
郑主叶站在厨房中间,以她为圆心,所有食材、作料、锅碗瓢盆及灶头上跃动着的大小火苗,都好像在对她跪拜臣服。这是她最能妥妥掌握的空间,也是她最可浮想联翩的时间,这里共振着她的生命。
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似乎在急于打破她对食物的沉迷。郑主叶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不停的振动声的间歇,手机屏幕在竭尽全力地对她显示着,十九个未接电话、二十个未接电话、二十一个未接电话,还有,您有四十六条未读新留言。
不用猜也知道,这些大多是来自柏嘉,有的可能是来自郑迟。郑主叶心里觉得,这次又要对不起儿媳妇了,这么多年来,这是一个完完全全没辜负过她的孩子,比郑迟还要全心全意对她,善意澄澈透明的一个孩子。她鼻子有点微酸,但仰头吸了一下,酸楚就全倒灌进了喉咙。她恨自己,就算柏嘉如此待她,她还是屡屡违背了她的心愿,忤逆了这孩子的正直,直到最后一刻,仍不能遵守两人的约定,去警察那里说出全部真相。
当然是因为那个可恶的洪柚。
洪柚一直都在试图激怒她,挑战她,就好像当年她母亲洪燕也一直在刺痛她伤害她一样。郑主叶想着,手上的刀嗖嗖地切着薄片,她不用眼睛看,也知道该从哪起,该到哪停。但有些人就不是这样,他们没有轻重,没有分寸,也不懂边界。又或者,他们就是肆意妄为的,要入侵别人的身体、别人的家、别人的国,别人已经少得可怜的一片领地。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入侵者和守护者。郑主叶握紧了刀柄想着,最惨痛的守护者,莫过于自己这样的,从小女孩时代开始,她只是想结自己的网罢了,却被一步步逼到了今天。
“柏嘉啊,不要走妈的老路啊,这样最吃亏啊。”
郑主叶换了把刀,开始乒乒乓乓地斩肉,也似在发泄心头之痛。
洪柚渐渐清醒过来,她察觉到自己被安置在一间没开灯的房间里,现在是黑夜。四周的气味不是她平时所熟悉的,但竟然不陌生。她的手背在身后,昏迷期间应该是一直跪坐在地板上的姿势。洪柚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绑住了,但她轻轻抬起手腕,竟然并没有,再细看,却明明有被绳子绑过的印迹。她又伸手往后脑勺摸了摸,只感觉头痛欲裂。
自己是怎么了?洪柚回忆了半天,想起来最后与郑主叶在裘家的对话,只背过身半秒,便感觉被重击了一下。
那现在是在哪?她努力让自己回复清醒,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屋子,这种气味,以及这慢慢弥漫开来的沁入她心脾的恐惧感。她用指尖触地,让自己慢慢站起来,发现这屋子的层高竟然这么矮,像是压着人一头似的。老旧的木地板、一张靠墙放着的小床、一个老式斗柜、墙上贴着若干奖状,这会儿光线太弱,看不清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字。窗子是铁窗框,玻璃薄薄的,没擦得太干净,且也有点关不紧。感觉窗外有各种乡野的味道争先恐后地从窗户缝隙间无声无息地钻进来,有泥土味、苔藓味、树皮和根茎的濡湿味、白天晒烫的流动的河水味,甚至还有淡淡的酱味。
洪柚猛地一震。这是郑迟小时候住的房间。跟那时候的观感比起来,这房间竟然这么小。洪柚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小心翼翼往外望去。
漆黑一片。
但她记得这郑家老宅的格局,楼上三四间房,楼下两间房加一个大客堂间和一个大厨房,顺着楼梯往下走,先是客堂间,往西是厨房,再往后是院子。
洪柚细心听了听动静,确定自己所在的这一层除了她没别人。她活动了下手腕脚腕,摸着黑下楼,但再怎么蹑手蹑脚,楼梯都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边走边往下看,楼下似乎也没人。大客堂间被夜间的自然光照着,呈现出一种幽暗的深蓝色。所有的桌椅板凳,墙上的字画都似乎在玩木头人的游戏,不怀好意地屏住了呼吸。洪柚觉得其中一定有诈,她又往下走了几格楼梯,这才发现客堂间确实也是空无一人,朝东的两间房也黑洞洞的,唯有一处,便是西厢的厨房,透出了光亮,且还伴着切菜和水龙头开了又关的声音,甚至还飘出了点饭菜香。
是她。
洪柚循着光亮慢慢向厨房走去,看到的这一幕让她有点措手不及——有一瞬间,她以为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己还只是个来这里做客的小孩子,偷偷跑到厨房,看着女主人做菜。在厨房的火光中,郑主叶看上去也跟二十年前一样没怎么变。她本就瘦小、清秀,不是显老的长相。此刻她把头发拢起,正在灶前静静地坐着一桌菜,只是身形略略佝偻了一点而已。而桌子上摆满了各种鸡鸭鱼肉,无不是热闹的过年菜式,有的已烹饪完成,飘着让人无法抵抗的香气;有的还是半成品,却也显露出不凡的色香味。正在忙碌着的郑主叶一脸淡然,仿佛只是在最日常的一天,干着最不起眼的家务活。
洪柚站在厨房门口,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郑主叶发现了她。
“你醒了?”郑主叶问了一句。
“柏嘉呢?”洪柚不知该如何应对,她下意识地想知道,在自己晕厥之后发生了什么。
“你放心,她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她回家之前,我就把你带过来了。”郑主叶说,“我们俩之间的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郑迟呢?”
“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给他吃了药,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过来的。”
郑主叶语气平淡地回答。她看着洪柚一步步走过来,环顾着厨房里的各种食物,一脸茫然的样子。郑主叶冷笑了一下,继续着她手里的活儿。
“怎么了?又心疼他了?小孩子稍微吃点药没事的,更何况我们家郑迟从小到大,只要他心烦意乱了,或者身体哪里不好了,他就吃我给的药,就可以了。”
洪柚看着郑主叶说得坦坦荡荡的样子,情不自禁上前了一步:“那孟杨呢?你是不是也给她吃了药?”
郑主叶切着菜,顿了一下,却没抬头:“那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不吃安眠药,她晚上怎么睡得着。”过了一会儿,她补了一句,像是说给洪柚听的,“破坏别人家庭的人,都不得好死。”
洪柚看着郑主叶快速地料理着一整条黄鱼,她把鱼齐胸鳍斜刀送入,在头下巴处剖开,用刀轻拍成扁形。接着沿鱼身脊骨两侧用刀从头至尾平片,飞快地去掉脊骨,再切去胸骨,却不断其头尾。郑主叶三下两下就在鱼身上划了密布的菱形小花刀,拍上淀粉,趁油锅已滚,便徒手拎着鱼尾,下油锅炸。一会儿,鱼便金灿灿地卷曲起来,身上的花刀爆开,犹如狰狞的怪兽。再一会儿,整条鱼被郑主叶捞了上来,鱼头张着目瞪口呆的大嘴,尾部则惊惧地上翘着。
“好手艺。”洪柚赞道,“不必断头断尾,也可以让这鱼昂首翘尾,得到自己想要的形态。”
郑主叶把鱼又整理了一下,在鱼身上又浇了勺熬好的糖醋汁。
“我不想跟你探讨做菜的技巧,”郑主叶冷漠地说,“你不配跟我讨论这些。那天看你在裘家烧的那桌子菜,就算都翻在地上了,也知道是什么样的货色,根本就是依葫芦画瓢。”
“那你把我弄到这里来,是干吗呢?”洪柚问,“单纯请我吃顿饭?你不是那么热心的人吧。”
“我是给你机会,让你问个明白,”郑主叶回答,“你不是有一肚子事情要问吗?我告诉你,你别去骚扰我儿媳妇,更别打着这样的借口,去勾引我儿子。我太知道你们母女了,楚楚可怜地找借口,想知道这个或者不知道那个的,最后都会把男人问上床的。你以为他这样就对你说实话了?不,男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对你说实话。”她停顿了几秒,“何况郑迟什么都不知道,柏嘉更是跟这事八竿子打不着,你就来问我好了。今天,你吃着饭,我答应你,把所有都告诉你。”
看起来,松鼠黄鱼是最后一道菜了。郑主叶把之前备好的都放到客堂间里的大八仙桌上,打开了灯:“来,坐。”她看上去对自己做的这一桌菜满怀着骄傲。
洪柚有点犹豫。
“怎么了?怕我在饭菜里下毒?还是怕吃了之后才知道,你和你妈做饭都根本不如我?”
洪柚想了想,坐下了。郑主叶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这就对了,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没有什么不能聊的。”
郑主叶体贴地给洪柚夹了点菜,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洪柚尝了几口,始终保持着表情平静。
“怎么样?还不错吧,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我。”郑主叶微笑着说。
如果不是今天的局面,也许自己会用尽一切溢美之词来描述这些饭菜吧,洪柚心里震动着。当时自己年纪小,在平风镇一直待着,也已经习惯了这些旧式的乡野土菜,但没想到,回头再来尝,她却开始下意识地懊悔着。那时候屡次来找郑迟,郑主叶虽不待见她,却也每次都准备饭菜,而她从没认真地吃过任何一次。她确实从未试图了解过郑主叶的手艺,也从没想过,此生要与她有什么样的交流。就算对方是自己喜欢的男孩子的母亲,但依然是个老朽的、可悲的农村妇人。而再后来,她对这个女人的忽视变成了恨意,怎么会这样呢?洪柚但吃不语,她幻想着,如果一切没有发生,也许她们会变成睦邻。如果每个人都甘于过着静如止水的乡村生活,也许她和郑迟会成为一对温暖而平庸的小镇夫妻,眼前这个恶毒的老妇人,会像拼命维护柏嘉一样拼命维护自己。
洪柚放下筷子,阻止自己的想象划到不着边际的彼岸,而郑主叶继续说个不停:“其实我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没能跟你妈比赛一下厨艺。据说老陈是被她的手艺给拐跑的。可惜啊,一直到老陈去世,我都没尝过你妈做的菜是什么味道。”
洪柚让自己镇静下来,冷冷地回道:“跟您不能比,您精工细作,这些菜,虽老派但不迂腐,虽乡野但不粗俗。看得出不是完全从老菜谱来的,应该是收集了好几家的祖传方子,又改良了。”
“真难得。你倒是挺有眼光,还知道欣赏我做的菜。可惜了,陈家桥不懂,可能郑迟也不懂,他们都被你们娘儿俩的西餐给迷惑住了。但他们不知道,西餐嘛,就是吃个新鲜,闻着那味道,立刻就觉得自己很饿,但吃不着肯定比吃着香。我做的这些就不一样了,虽然没那么哗众取宠,但都用了心,那是不一样的。”
洪柚冷笑了一下:“做饭是得用心,这点我同意。但有时做饭也要看合不合个人口味。再用心的菜,如果对方不爱吃,强塞下去,岂不也是毒药?”她试探着郑主叶的底线,但这番话竟然没有激怒坐在对面的这个老太太。
郑主叶微笑着给洪柚又盛了碗汤。“来,尝尝这汤,咸淡怎么样?”
洪柚捧起碗,刚凑到嘴边,忽然又放下了:“这汤有点怪味,我不想喝。”
“只是药材而已。”郑主叶说,“我劝你试试看,这汤闻着让人生厌,但长期喝对身体有好处。今天的饭菜,最好别都浪费了吧。”
“您要是想了结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洪柚提高了点嗓门,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有点突兀。她往背后看了看,确实,这偌大的老宅中只有她和郑主叶两个人,如果这小老太太想要跟自己硬上,绝无胜算可言。
“你放心,如果我想杀了你,刚才你昏过去的那段时间,我早就这么干了。”郑主叶慢吞吞地说,“只是想让你尝尝汤。现在时间还早,你要听真相,我也得跟你慢慢聊。”
洪柚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又看着汤碗,终于鼓起勇气,一饮而尽。
这样的举动仿佛让郑主叶更松弛了一点,她悠悠地感叹着:“真寂寞啊。”郑主叶轻轻吐出这四个字,这也许是她这几十年来的人生,最恰如其分的描述了。
真寂寞啊。
“你知道吗,这桌菜,就跟二十年前大年三十晚上的那桌一模一样,但一起吃年夜饭的人,现在都离开我了。老陈、雪枫,还有郑迟……以前,家里每个人都喜欢吃我做的菜,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都有别的心思了。嗯……是从你和你妈回到这个镇上的那天开始吧。男人薄情很自然,一开始是馋,再后来是贪,最后,就再也不想回家吃家里的饭了。”
“所以你想报复,你就给他下毒了。”
“就那一点点的毒,死不了的。我想让他知道,在外面就是会吃坏肚子的。”
郑主叶眯起了眼睛,仿佛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眼眶。这次她准备对洪柚说出所有的真相,那一晚她的眼睛所见的惨烈场面,鼻子能闻见的饭菜香和血腥味,耳朵听见的各路争吵,以及所有她做的举动。
“我本来真的准备好要跟他分手了。”郑主叶说。
那个下午,郑主叶在卫生所的药房把自己最后配好的一大瓶补药交给郑迟,让他送去给陈家桥。她明白,对于儿子来说,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去见洪燕女儿的机会。虽然自己恨着洪燕,不免也会把恨意蔓延到洪柚身上,但郑主叶明白,这种蔓延是不讲道理的。
这一对小儿女又有什么错?明明是那两个荒谬的大人,不仅拆散了一个固有的家庭,也击溃了一对少年情侣的希望。
“我要晚点回来。”郑迟拿着药这么说,语气有点吞吞吐吐。
出乎他意料之外,郑主叶点点头,没再追问什么。
既然陈家桥答应了回来吃最后一顿年夜饭,那就得把这一餐准备得妥妥帖帖的。丰盛,但也绝无讨好他的意思。有几个菜当然是他爱吃的,但也得为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考虑,多做些他俩喜欢的口味。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着,过了会儿,陈雪枫回来了,带着个大笼子,里面是几只漂亮的鸡。他告诉她,这些是自己就职的养鸡场引进的新品种,一只清远鸡、一只文昌鸡,还有一只江西的乌骨鸡。郑主叶心里明白,这是继子费尽心思弄来的好东西,想要让她高兴一下。其实她一直挺感谢这个“儿子”,虽表面油腔滑调,但内里心思细腻。对陈家桥的出轨,他一直站在郑主叶这边,反而是对亲生父亲很不满。陈家桥提出要搬出去,陈雪枫也表示自己愿意继续留在郑家老宅,陪着郑主叶和郑迟母子俩。
郑主叶记得,陈雪枫曾经说过,自己的生母为何去世,多半也是受了陈家桥的委屈,郁郁而终的。是以陈雪枫幼年时,很少见到父亲,母亲亡故后,父亲才回到家,而原因也不过是要接手母亲家族留下的老屋。这一对父子之间有嫌隙,郑主叶心如明镜,但之前也未挑破过。
时间已近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陈雪枫问郑主叶先杀哪只鸡,郑主叶思索着,其实大多数她计划的菜都已经备好,若要再加一道的话,清远鸡宜做鸡煲,文昌鸡则能整只白斩,感觉都更适合做大菜。乌骨鸡可加点辣爆炒,那陈家桥就可以用来当下酒菜。她脱口而出自己的构想,陈雪枫笑着说了句:“我也要喝酒的。”但他也没多言语,便出屋去后院抓那只乌骨鸡了。
过了一会儿,陈家桥从前门进来了,他脸色有点难看,呼吸有点粗重,进门后一屁股坐在了八仙桌旁。此时郑主叶正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而就是前后脚的间歇,郑迟也回来了,看上去刚跑过,显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看着所有人都到齐了,郑主叶对着后院的陈雪枫喊了声吃饭了,让他先别急着抓鸡了,早早阖家吃年夜饭比较好。但四人上了桌,气氛却甚是尴尬。尤其是两个儿子对着陈家桥都没有好脸色,饭菜再精美,也让人难以下咽。
郑主叶决意打破下僵局,她先举了个杯:“老陈,今晚是最后一顿饭了,希望你吃好,也希望我们所有人,新的一年,都有新的开始。”她停滞了几秒钟,挤出微笑说了句,“祝你年初六一路顺风。”
陈家桥环顾着饭桌,回了句:“这么多菜,我也没什么胃口,就来碗面就行了吧。”
但郑迟忽然抑制不住火气,砰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指着陈家桥:“他说谎,他们年初六决定不走了。”
郑主叶身体微微一颤,她吃惊地望向了陈家桥,而陈家桥看了看郑迟,又看了看郑主叶,忽然对陈雪枫和郑迟说:“你们出去会儿,我跟她有话说。”
陈雪枫刚想抗议,郑主叶却温柔地对他说:“那你还是去把那只乌骨鸡宰了吧,一会儿加个菜。”她又看向郑迟,“你去厨房给你爸下碗面吧。”
陈雪枫去了后院,郑迟则在厨房。土灶烧水很快,郑迟迅速地往锅里扔了一把面,耳朵却听着里屋两人的对话。
郑主叶此时已微微地有点发怒:“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们要继续留在这个镇上?那你让我们母子的脸往哪儿搁呢?”
陈家桥叹了口气,继而不知被什么呛到,咳嗽起来。他咳得越来越大声,似乎试图逃避郑主叶的问题,这更加激怒了她。
“你们滚得远远的,倒也罢了。要是堂而皇之在这个镇上继续住下去,我就天天到她洪燕的炸鸡店,泼脏水!泼油漆!到你中学门口,天天拉大字报!你们什么狗男女,名不正言不顺,毁了我的日子,你们倒还理直气壮起来!”郑主叶怒火中烧。
“到这里为止,我已经开始头脑不清楚了。”郑主叶对洪柚说,“我把脑子里所有能想到的骂人的话,都翻出来骂他,骂你妈。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两瓶补药,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他说,那你做了什么呢?你在给我的补药里下毒了吧,我最近身体越来越不舒服了,回头想想,你就是这么个计划,假装大度放我走,然后这药,得一直吃到下下个月,到时候,我应该就是死在别的地方了,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为了这个,都不能离开这个镇子,不然怎么去报警抓你呢。”
洪柚看着郑主叶,她面无表情地反复说着,声音含糊:“我其实没想他死的,这药量我计算过,绝不会死人的。”忽然郑主叶抬起头来,“但他这么说了,我就别无选择了。”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下去:“郑迟端着面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跟陈家桥打成一团了。他想拉架,但一个小孩子,怎么拉得开。陈家桥还推了他一跤,他那么弱的身子撞在八仙桌上,桌子倒了,面也都洒了。他害怕,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抱着头哭了,我看了更心疼更气了。你凭什么,动我儿子。这时候,陈雪枫也进来了,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了点血,是杀鸡的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来了灵感,前一秒钟他还卡着我的胳膊,后一秒钟我就挣脱了,到陈雪枫身边夺过他手里的刀,然后闭着眼睛冲过去,一下子就刺进了陈家桥的前胸。
“我还记得陈雪枫在我夺刀之前,还说了句,爸你怎么打妈。但忽然一下,陈家桥就整个人倒在血里了,也就是这么一下,我插进去,就不敢拔出来,我直接退到了墙根,到那里抱住了郑迟。我俩身上竟然都没沾上血,但陈家桥就这么躺在那里,不停地有血流出来,刀还在他胸口上插着,应该是刺中了要害,他根本不能动,只会抽。我跟郑迟哭成一团,陈雪枫愣了一会儿,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你爸要打我,我失手了。然后他又凑过去听他爸要跟他说什么,陈家桥最后几句话,普通人根本听不清,但我听明白了。
“他说,你问她,这药里有什么。”
郑主叶叹了口气:“但我不确定陈雪枫有没有听清。”
郑主叶回忆着那一夜,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地把一切像过电影一般地,在脑子里放映了一遍。但不知为什么,过程好像不是那么痛苦了。至少,跟那些侵入她梦境的被动回忆比起来,不是那么穷凶极恶了。
她依然记得,陈雪枫说要叫救护车,但陈家桥抽搐的样子不久就让所有人接受了事实:他已经不可能救得回来了。就在那一刻,她心一横,想出了更糊涂的主意,想就此把陈家桥分尸,放到后院的几个大酱缸里。但被陈雪枫拒绝了。
郑主叶第一次对着陈雪枫下跪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末路,而这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紧紧握着眼前年轻男人的手。
“事情要是传出去,咱们俩都脱不了干系。”她泪眼盈盈,“我向你保证,就算他去了,我跟你,永远也是一家人。”
陈雪枫茫然地看着她,觉得这会儿她的眼神就像是个对任何事都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还没死透的陈家桥忽然全身一震,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死前的哀鸣,喷出一堆血沫,最激烈的几摊,恰好喷到了离得较近的陈雪枫的脸上。这不堪的垂死挣扎,把紧紧握着双手的两人吓了一跳。
郑迟害怕极了,他忽然扶着墙站起来,跑出了老宅。
脸上沾了血沫子的陈雪枫也像是着了魔,他搂了会儿郑主叶的肩,像是要把她摁在原地。之后,他没说什么,径直站起来,朝着陈家桥走去。他蹲下身子,细细察看了陈家桥的伤口,猛地把刀抽出来,这回血喷了他一脸,但陈家桥却再没动弹。
陈雪枫对着已一动不动的陈家桥,又猛烈地补了几刀,深深浅浅的伤口布满了他庞大的身躯,也让陈雪枫被喷溅得浑身是血,样子甚是骇人。
郑主叶看上去像是懒懒地抬起眼皮:“那两瓶药,郑迟回来之前,我就扔在老宅后面的河里了。下毒的事,是我让郑迟去举报的,他一开始不愿意,但后来我问他,你爱不爱妈妈,他哭了,说不想输给哥哥,他也想保护我。”
洪柚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老太太。“你真的没有一点点愧疚吗?你是怎么做到的,就这么没事人一样跟着儿子过现在安逸的生活,而别人在为你受苦、坐牢,甚至死了。”
郑主叶费力地吸了口气:“所以啊,今天我也不能让你活着回去。反正我也是坏事做绝了,不在乎再多一件。”她似乎是咬着牙说的最后两句话。
洪柚渐渐感到有点不适,她的意识有点模糊了,刚才疼痛的后脑勺越发变得沉重起来。
“你真的没别的招数吗,阿姨?”洪柚觉得郑主叶又可悲又可笑,“我是你药死的第几个人?”
郑主叶观察着她逐渐浑浑噩噩的样子。“我确实只会这个。”她说,“看在你真的喜欢郑迟的分儿上,我不会让你痛苦。等你死了,我也会死,你就是死在我手上的最后一个,我这人做事最公平了。”
洪柚视线模糊,却感觉自己看到郑主叶在流泪了,且还在持续唠唠叨叨:“但你别搞错了,我不是为了你死,我是要把这些年来我造的孽,一并都赎了。我对陈家桥有愧,对陈雪枫有愧,对那个莫名其妙被砍的什么孟杨,也有愧。你以为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事儿越积越多,心里也越来越难受……”
越往后,洪柚越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这时候,郑主叶起身离开了八仙桌,她走到厨房,拿出了一套刀具,中间少了一把,正是当年杀死陈家桥的那一把。有人从后院推门进了厨房,站到郑主叶身边。
“好了,该你了。”
郑主叶把刀递到陈雪枫手中。她看着他的眼神还跟当年一样,似乎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陈雪枫静静地看着呼吸有点急促的郑主叶,半天没接。郑主叶有点着急,把刀柄又往他手掌心上放。
“她已经昏过去了,一切我都安排好了。”郑主叶说,“这次咱们可以按照之前我提议的方法。”
“什么意思?”陈雪枫冷冷地问。
“二十年前,我说过,只要把陈家桥分尸了,泡在后院酱缸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永远都不会被发现。”郑主叶有点着急。
“可惜啊,”陈雪枫仰天转了转脖子,似乎颈椎不太舒服,“你儿子受惊跑出去,我以为他吓跑了,结果他却叫来了洪燕和小柚子母女。你该庆幸,还好没按你说的做。”
“这都是我的错。”郑主叶一脸天真地说,“如果当年我控制好郑迟,让他留下来一起做这件事,你就不会白白坐牢了。”
陈雪枫叹了口气,把刀从郑主叶手中拿下来,放在厨房的灶上:“你也知道我坐牢是替你,现在好不容易我也出来了,所有事就都到此为止吧。”
“可是没完啊,洪燕那个女儿,她还在继续祸害我们家啊。”
“那你就要继续祸害我吗?”陈雪枫看着郑主叶。
“那我,我也是有实际行动在补偿你的。”郑主叶语气苦涩地回答,“你进去之前我们家所有的积蓄,陈家桥去世后账上大多数的钱,我都给你去开那家货行了。这次,我也会有数的。”
陈雪枫摇摇头,露出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哎,这次我可是帮你除去最后一个心头大患了。”
郑主叶愣了愣,想了会儿又点点头:“是,只要这个家不散,这个功劳一定是记在你头上的。”她习惯性地拉起了陈雪枫的手,但被他轻轻推开了。
陈雪枫点了支烟,看上去很悠闲。“别,”他说,“你别再利用我的感情了,妈。”
郑主叶慢慢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焦虑着,怕时间拖太久了,药性过去,洪柚又慢慢醒来,也怕柏嘉头脑清醒,终会找到她和洪柚的藏身之处。
“你帮帮我吧,我真的有苦衷啊!”
她想再次抓住他的手,但陈雪枫今天像是铁了心,就是岿然不动。郑主叶不知要把手放在何处,她只能捏紧了拳头。
“二十年前你确实是有苦衷的,”陈雪枫看着她,“我爸也真不是个好东西。但这会儿你做的,不过是为了郑迟。郑迟其实跟陈家桥没什么区别,他们不值得你这样做。”
“不不不,这不是郑迟要求我做的,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郑主叶几乎在哀求,“他们都太软弱了,禁不起诱惑啊。”
陈雪枫笑了笑:“那你觉得你儿媳妇会感谢你吗?”
郑主叶想了想:“我不用她感谢我,只要我不连累到她就好了。”
陈雪枫一边摇头一边情不自禁难过起来。“你真是疯了呀!”他说,“你把她当成你自己了吧。”
这话让郑主叶一愣,这回她没忍住泪水决堤而出:“你到底帮不帮我?”
陈雪枫笃定地把烟抽完,把烟头踩灭,靠近了郑主叶拍了拍她瘦弱的肩。“你是个好女人啊,”他说,“只是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了。我想了想,坐牢的事,还是不怪你了。我这种吊儿郎当的性格,就算不替你顶罪,一定也会在别处失足的。在牢里的时候要不是你经常来看我,我自己也撑不过这十几年啊。”
郑主叶看出来他准备走了。
“你不能护着他一辈子的。”陈雪枫说完,便向后门走去。
“这么说,你是报警了?”郑主叶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冷酷。
“谁报的警不重要吧,关键是我不能再给你擦屁股了。”陈雪枫真诚地回答道。
郑主叶拿起灶台上的刀猛地朝陈雪枫扑过去,但看上去陈雪枫早有预感。他机灵地一个闪身,从背后把郑主叶推倒在地。他压着她的肩膀和胳膊,轻轻松松便夺下了刀。
“别再犯糊涂了!”陈雪枫也有点带上了哭腔,“你为自己多打算打算,不好吗?你如果想通了,我也会等你的,咱们都需要安安生生过余生。”
说完,他猛地又一推她,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便噌地站起来,拿着刀跑出后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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