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夏花一起回到城里。
“你回学校等我消息。”她塞给我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小字条,在风里跟我挥挥手告别。然后,她一边转回头往和我相反的方向走,一边把帽子拉起来,整个盖住她的头。跟我从艾叶镇出来时,她特意换了件帽衫,搭配她身上那条脏兮兮的牛仔裤,半个腰都露在外面,整个人显得邋里邋遢的。
我从汽车站打车到学校花去十五分钟,一路上我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那张字条被我攥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思忖着该何时联系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等等再说。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大家都在午休。我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把下午上课的书拿出来,正准备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的时候,我才发现有一双眼睛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不用说,自然是肖哲。
“好些没?”他用一本化学笔记本挡住自己的半边脸说话,一方面起着消声作用,一方面可以隔绝窗外时不时走过的午休巡查人员的视线。
“好些了。”我打发他,说,“我要休息一会儿。”
“吃饭了吗?”他问。
“还没。”
他从桌子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他宝贝的方便面碗,上面居然还用透明胶带固定了一根马可波罗的火腿肠。他非要从桌子下面传给我,我推了半天他都不肯收回去,我只能接过来,随手塞进颜舒舒的桌肚里。
一转头,我却发现了王愉悦的身影,上一次她站在那里,是作为于安朵兴师问罪的主力干将。这一次显然不是,隔着窗户,她对我又是招手又是挤眉弄眼,意思是叫我出去一下,看上去很着急。
我刚刚走出去,还没来得及问话,她就塞了一个饭盒在我手上。
“吃吧,老大!”她慷慨地说,“中午本来想陪你吃饭,结果你不在。我想你可能没吃午饭,就顺便打了一份,刚才在校园超市热了热,你快趁热吃!”我正犹豫着,眼见肖哲气鼓鼓地跑了出来,他二话不说从我手上夺过饭盒,往王愉悦手里一塞,说:“拿回去,走!”
王愉悦才不怕他,她上前一步,看着肖哲的鼻尖说:“你谁呀你,一边儿去!”
“我让你——走!”肖哲伸出一根手指,从自己的太阳穴开始划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终点指向走廊的那一端,“回到你自己班上去,否则我告诉你们班主任,你这纯属跨班交往!”
我看不下去了,推了一把肖哲,低声说:“回教室去,这没你的事。”
肖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很不屑地说:“黄鼠狼给鸡拜年,猫哭耗子,王愉悦同学,你的伎俩太低级了。马卓上当,我可不会上当。这个便当你拿回去,否则万一造成食物中毒,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个自以为是的神经病!
我从王愉悦手上接过饭盒,对肖哲说:“你现在给我立刻回到教室去,你要是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永远不跟你说一句话!”
这才总算吓住了他。他昂着脑袋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对王愉悦“哼”了一声。
“摊上这么个追求者,老大你的日子真是比较难过啊。”王愉悦并不觉得受委屈,反而同情我的命运。
“他姐回来了。”我说,“应该是去想办法了!”
“太好了,老大,我就知道你能搞定!”王愉悦力大无比,捏得我的手生疼生疼。
下午的课间我一直在忙,除了去医务室替夏花配了些糖浆和消炎药,还去了王愉悦他们班,把洗好的饭盒还给她。
她双手握着饭盒,激动地说:“谁让你洗得这么干净,真是罪过!我来洗就好了啊!”
我说:“谢谢你的饭。不过以后不要再帮我打饭了,我不太习惯这样。那个,钱我就不给你了,下次我请你吃饭。”
“照顾你是我的荣幸啊老大!”她态度执拗,“从今天起你晚上不用去打开水了,全包在我身上!“
“快别!也别叫我老大,”我急于纠正她,“你哪来那么多老大,我可不是于安朵。”说完这最后一句,我自己觉得有些失言,她也略微沉默了一下。
“其实,安朵是个好人。”她靠在她们教室门口的柱子上好一会,才对我说,“我们从小学起就是同学了,我家除了我还有两个弟弟,根本没钱让我读书,如果没有安朵,我只能上到小学毕业。她一直帮助我,从不嫌我寒碜,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分我一份。所以,不管别人觉得她如何,我始终觉得再没有人比她更善良了。要说她有什么不好,就是为爱情太奋不顾身,不懂得保护自己。”
我点点头,除了点头,我不知道怎么来表达我的心情。毕竟“爱情”这个词,对于我和她来说,是个不算小的禁忌。
我正要走,王愉悦拉住我说:“马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关于颜舒舒照片的事情,其实主谋是大帮。大帮一直想追求安朵,苦于没有机会,见安朵和颜舒舒闹不愉快,他就想修理颜舒舒讨好安朵。照片是他拍的,颜舒舒的东西也是他偷的,跟安朵没有直接的关系。后来毒药为颜舒舒的事跟大帮协调,他告诉大帮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不会跟他抢安朵。大帮才答应把照片以及偷来的东西一起还给毒药。安朵知道这件事后一直哭啊哭,她说她还是会等,等毒药跟你分手,再跟她和好。不管多久,她都会等下去。但她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去拆散你们,还让我以后都不可以为难你。因为她觉得如果那样做,她会输得更彻底更没有面子。所以,你是不是有些误解她了呢?”
上课铃声就在此时响起,电铃就安在王愉悦她们班教室的门前,所以响起来震耳欲聋。我觉得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我麻木地站在原地,没来得及再回复她什么,王愉悦已经快步闪进教室了。我缓缓地往自己教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她刚才说过的话。
“他告诉大帮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不会跟他抢安朵。大帮才答应把照片以及偷来的东西一起还给了毒药。安朵知道这件事后一直哭啊哭,她说她还是会等,等毒药跟你分手,再跟她和好。不管多久,她都会等下去。但她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去拆散你们,还让我以后都不可以为难你。因为她觉得如果那样做,她会输得更彻底更没有面子。所以,你是不是有些误解她了呢?”
岂止是误解她,我连他也一并误解了,不是吗?
想明白这一点后,我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回到教室,我找到夏花给我的纸条,开始拨打那个号码,我想跟她倾诉衷肠,想了解他的近况,想亲口跟他说声对不起。
可夏花的手机却一直关机——看来事情还没有结果。
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沉浸在悔意和担心交叠的灰暗情绪里。好在肖哲仍然在生气,一个下午他都没怎么理我,反而让我落了个清静。
那天晚上晚自修之前气温下降,我回到宿舍加了一件厚外套,埋着头往教室走的时候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肩膀。我没理,继续往前走,她继续来撞。我转头,看到一张令我差点要尖叫的面孔——是夏花!
“跟我来。”她低声说着。
我按捺着紧张得快要跳出来的一颗心跟着她。她还在咳嗽,肩膀抖动个不停,又因为瘦,背影看上去,整个身子好像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她一直将我带走到学校后面的一个小操场,再来到那个假山处,才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是不是事先侦察了地形,看来她对我们学校还挺了解。
我们一停下,她就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我二话没说就拔走了她的烟,捏成两半塞进我的裤兜里,然后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下午给她配的药,递给她。
她说:“这是啥?”
“药。”我说,“你收好,一定要按时吃。他那边情况如何?”
“有家酒吧发生恶性斗殴事件,有人被捅了五刀,当场死亡。刀是他随身带的那把,他被举报,警察带走了他。”
“你找过于安朵的爸爸了么,他答应帮忙不?”
夏花摇摇头说:“我刚去见了他,觉得应该先来找你。”
“为啥?”
“出事那晚下大雨,你不记得吗?”夏花咳得太厉害,好一阵才能继续说话,“那晚你爸爸从我家把你接走,还有一个小子结结实实给了他一脸盆。”
“你确定是那天?”我愣了许久才说。一切不可能这么戏剧。
“是的,我问他问得快咳出血了他才肯说。”夏花说,“这一次他小命都快玩没了还玩个性,我抽了他两个嘴巴他才清醒。”
“为什么他不说?”我不明白。
“他不爱求人。”她说,又补充,“特别不爱求女人。他自己说的。”
我竟然泪盈于睫,不管怎么说,我至少还算是他的一个“特别”。
夏花自顾自地说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是他唯一的亲人,马卓,你恐怕不知道什么是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就是,他死了,我的魂也没了。”说完这些,她吸了吸鼻子,又把双手伸进衣服口袋里。一会儿,她又从口袋里摸了一根烟,这一次,我没有去阻止她。她在风里颤抖地点上,吸了两口又灭了它。我好像看到她眼里有泪水,因此双眼比以前更加明亮剔透,但也许,她一直有这么一双发亮眼睛,只是我从来没仔细看过。
我只是惊讶,她连手指的线条都和她那么像。
不过她错得彻底,我怎么会不懂什么叫“相依为命”?
“妹妹,我相信你会帮他。”她说着,忽然伸出手,只一秒钟就迅速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姐弟俩都是贱命一条,平时有的快活就快活,一落魄就被人往死里踩。但他不会杀人,他知道轻重,不会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送。”
“要我怎么帮?”我问。
“死者死亡时间是九点到九点半。”夏花说,“他告诉我,那时候,他和你——在床上。只要你承认这个事实,他一定可以脱罪。”
我的脸因为她毫无顾忌的话而变得通红。
“我知道这事对你有难度。更何况你未成年,可是那晚你爸爸也在,如果他肯出庭替他做证的话,事情就会好办许多!”夏花语速很快地说着,手心冰凉,像一块雪球紧紧裹住我的手背。我身上所有的热气仿佛都被她吸走,整个人变成了一根木木的冰棍。
我忽然想起,就是在这个同样的地方,那个桀骜的少年,曾经那样不屑地转头对我说:“滚蛋吧!”
而我从没真正“滚”出过他的生活。
或许,这就是命运。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摆不脱这样的命运,生也猜不透,死也猜不透,可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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