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明雨也并不像她表现得那么轻松,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正在客厅窗户旁边坐着,旁边的咖啡都凉了。
“没睡着么?”
明雨茫茫然,半晌说:“大二的时候,我收到过一个快递,是一个被撕破的玩偶,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做梦又梦见那个玩偶,心慌得就醒过来了。”
我盘腿坐在她旁边的地毯上,把头靠在她腿上:“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你别瞎说。”明雨推我起来,“要说错也是邹航的错,他不公开也就没这些事了。”
我趴回去笑:“你讲点道理。”
明雨也笑,低声道:“当初要是更勇敢一点,更有安全感一点,他也不会想要公开,也许是我自己的错才对……”
她拍拍我的肩膀又问:“还有你们俩是真不搬到邹航那里么?我明白念慈是知道邹航这一两年都没什么戏拍,想让我们赚一份租金,生活比较好过。可其实没什么,他还有些积蓄,我俩开销不大,研究生也马上就有经费了,还有我已经谈好了去培训机构教英语,薪水很不错的,肯定养得起他。”
我不觉笑起来,这样就说出“错的可能是我”,还想要自己赚钱养男朋友,方明雨这三年变成了真正的方小王。
我略微有些安心,跟她说:“这个还是先听念慈的,我俩现在能负担租金,她走了她学姐那里只有半年租期,一间房子不好租出去的。”
“嗯,也行。”明雨点点头,“那我知道了。”
心里有事,我没跟她俩吃早饭就去了社里,在赵缂门口等到他来上班。
正巧有印厂的人过来送新刊的封面打样来,看门没开,说了一句:“你晚点交给赵总吧,我着急回去。”
我点点头接过来,下意识扫过封面的图片,却突然怔住。
“干什么呢?”赵缂从楼梯口转出来。
“……等您。”
“进来吧。”
他开了办公室的门,我灰溜溜地跟了进去。
赵缂自己手里是一份鸡蛋灌饼和豆浆,看了一眼推到我面前,“吃早餐了么?”
“吃了……”
他坐下来,下意识找烟,看看我又收回手:“有事?”
我低头:“石健昨天给我打电话了,说之后几天还会放新闻。”
“知道。”
我疑惑看向他。
“昨天跟高明打了个电话,应该是说服石健不解约了,所以稿子出来他们得做点姿态。”
这么简单?
我本来以为天都要塌下来的事,不过就是一次话题炒作?
本来想说的好多话一下子说不出口了。
刚想起身要走,赵缂突然说了一句:“自己的东西要看住,不然出了麻烦还是自己收。”
我一怔,转身,“您知道是谁放出去的稿子对不对?”
赵缂没说话。
昨天杂志才上市,就算是扫描的也没有那么快,而且立刻就在网上被关注了,怎么会这么巧合?而且那个明显是校对稿……
我看着他:“您调查过了?”
“有什么可查的?”赵缂嗤笑,“你自己不是也知道是谁?以后防着点就行了。”
防不住!
我再不谙世事,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也知道是谁做的了。
能够那么快拿到校对稿的只有我们组里和印厂的人,而那么精准地找到黑点把稿子放到网上引起舆论,不可能是外行所为,而且他不只是偷了这篇稿子,昨天我只有在开会的时候离开过我的手账,而那一会儿在办公室的只有司棋一个人。
老旧办公桌的抽屉其实并不难开,有心人怎么都找得到钻营的钥匙。
这个人太过分了。
“所以这件事您要怎么处理么?”
“什么怎么处理?”赵缂笑一声,“还嫌事不够大是不是?”
我看着赵缂,一字一句地说:“他昨天还偷偷把我的日记拍照发到网上。”
“你说邹航那件事?”赵缂沉默了片刻问,“有证据么?”
“那时候只有他在办公室……”
“这不是证据。”
“可是……”
“稿子的流向还能查,日记这件事你空口说没有用。”
“别人没这个机会拿到这两样东西,他这么做是不对的!”
“那你想怎么样?”赵缂看着我,“我给他记过?处分?开除他?”
……
我并不知道想怎样,我只知道不对。
“这种事查起来很难,也太花精力,虽然在网上爆出来了,但是你的名气也打出去了。”
“我不用这样出名。”
赵缂沉默了片刻,“稿子的事我也只能警告他,你只有自己小心点。还有你说他拿了你的日记没有任何证据,我不能因为这种事去调查自己的员工。”赵缂耐着性子安慰了我几句,突然又嗤笑了一声,“而且我看来那照片曝光了也未必会是什么坏事?”
什么?
赵缂却已经懒得说:“走着看吧。”
我顿了片刻,直视赵缂:“您早就想到我的稿子出来会有这样的声音对不对?”
赵缂的手顿了顿。
“能采访石健的人很多,并不一定用我。还有您在那天采访之前跟我说那样的话,让我知道自己的稿子会影响一个人的生计,也是在引导我加重自己的写法。”
“想太多了你。”
“虽然意外上头条闹得这么大,但是本来您就是想让这个稿子引起讨论的对不对?”
还有高明,你是昨天才跟高明打招呼的么?或者来打招呼的,是高明才对。
这个老把戏,你才是那个变戏法的人是不是。
这些话,我问不出口。
赵缂连第一个问题没回答,似乎懒得继续跟我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推过来,“三方合同之前就签过了,下个月转正,今天去跟人事办手续吧。”
我站住片刻。
他抬眼:“还有事?”
我想了片刻,把手里的封面打样交给他:“这是印厂刚才送来的。”
他扫了一眼:“放那吧。”
我问:“为什么还用司棋采访的那个建筑师做封面?”
赵缂明知道那是一个隐性的商业宣传,其中很多历史背书根本经不起推敲,竟然还是选择做这样的封面,而且这个速度够快的,昨天选题还没过,今早都送来打样了。
司棋大概是早就做好封面了,他怎么就确定能说服赵缂?
赵缂看着打样上的苏州园林,顿了片刻,到底解释了一句:“已经让他修改过稿子了,主要做古典生活方式回归的点,不要谈什么狗屁历史。”
“可那也是个广告。”
赵缂突然就笑起来:“广告怎么了?广告就不能上杂志?”
“……至少不能做封面,您知道《京客》的封面有多重要。”这个封面是多少人追随的文化风向,影响着多少人的文化视野。
赵缂嘴角仍旧带笑:“所以呢?”
所以怎么能选择这样经不起推敲的内容当封面呢?
我们是媒体人,怎么可以说假话呢?
我话还没说出来,有人敲门,司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呦,黄瀛子也在这呢呀。赵总,这是刚到的合同,对方已经签字了。您签了就行了,他们五个工作日就把这半年的广告费打过来。”
我怔愣片刻,那是一份广告投放合同,我正看到合同的甲乙双方,其中之一是苏州一家房地产公司。
赵缂头也没抬,说一句:“放那吧。”
司棋还想说什么,见赵缂头不抬眼不睁的,只好怏怏回头出了门。
我一瞬间全都明白了,再不多问,转身就走。
赵缂在身后说了一句:“你的转正合同带走。”
我回头顿了片刻,从办公桌上拿起那两份文件,突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薄薄的几页纸只是沉甸甸的。
司棋等在门口,扫了一眼我手里的合同:“呦,转正了?恭喜。”
我没说话。
司棋跟上来:“还得恭喜你稿子在网上红了啊,不过话说回来写得再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上不了封面?”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棋终于得到了我的关注,得意洋洋,故作神秘和我说:“我听说曾源还想给邹航那个稿子争取这一期的封面?哈哈哈想太多了吧,你知道我这次的封面给杂志社赚了多少钱?”
我停住脚步:“多少钱?”
“三百万!”他得意洋洋,“你以为稿子好就有用了?没有广告费杂志存活个屁啊,《京客》这么高的文化姿态就是靠好稿子堆起来的?太单纯了你,《京客》的封面不是不能卖,是不会便宜了卖!建筑师一个封面,换了半年的广告投放,市场价的三倍,房地产公司有的是钱!给哪本杂志装逼不是给?赵缂精明着呢,你学着点吧。”
我不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表演。
“你以为记者是有文化理想的?清醒点吧,这就一工作,到了赵缂那个位置,大笔地赚钱不说,让谁红让谁黑还不是一句话?现实点吧,说白了都是生意!”
我还没有入职,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在我信仰上敲击,期待裂出不再完整的缝隙。
“大人的规则多着呢,你以为没日没夜积累资料就有用?稿子里投入感情就有用?还不是在网上被骂得狗血喷头?”
我点点头:“被骂不是还要谢谢您?”
司棋眼神闪避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您把我的手账拍照片放到网上?”我没说稿子,直接点了手账的事。
“你、你别诬陷人,你什么手账?我才没放在网上?”他矢口否认。
我没说话,只觉得世界都在此刻静了下来。
从来柔软随和的黄瀛子,突然被某种坚硬包围,那是冰冷的盔甲,寒气森森地让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可一个决定就那样突然从我心里升腾起来,不可阻挡。
我转头问他:“司棋,你这么会做生意,我这里也有一桩买卖,你要不要做?”
“什、什么?”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冷静和他讨价还价。
“我离开杂志社,但是有一个条件。”
“你、你说什么?”惊讶中藏不住那一份惊喜。
我静静地说:“你把这一期封面让出来,给邹航,如果做得到,我就离职。”
“什么?!”他惊疑不定,“你说什么胡话,封面都定了怎么可能改……”
“这是你要去搞定的事。你是谈来300万广告的功臣,这期封面撤销也好,推迟也罢,只要你能说服你的广告商把这期封面让出来换成邹航,发刊之日,我就提离职。”
“你、你异想天开!”
“做不到就算了。”我转身就走。
司琪紧紧跟上来,“你知不知道这个工作有多难得?你光是入职就已经在这个圈里小有名气了,还有现在的毕业生有多难找到工作?你说走就走?”
“那是我的事。”
他探究地看我:“你说话不算话怎么办?”
“那你也只能赌一把了。”我脚步没停,“不过我虽然不懂大人的规则,但是向来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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