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赵缂办公室出来,直接下了楼。
胡同里,拉着客人的三轮车师傅操着北京口音讲四九城的兴衰故事。我捏着手机,疾速穿过柳枝下垂的街巷,在一片僻静的荷塘边停住,不受控制地发抖,半天才播通一个电话。
拨出去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不会有人接的,那个人回了美国,就要换美国的手机卡了。我是难过得糊涂了……
可意料之外的,却不是忙音。
铃声不过三响,对面就接起来,是清晰冷静的声音:“怎么了?你这个时间不是上班?”
蒋翼接了电话,他竟然把国内的电话带在身边。
我再也忍不住,瞬间抱着手机嚎啕大哭。
“怎么了黄瀛子?你说话!”蒋翼当下急了起来。
我一边嚎哭一边抽空喊了一句:“完蛋了蒋翼完蛋了!”
“什么完蛋了你说什么呢?!”他那边一阵响动,似乎匆忙间碰翻了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我被挂到网上骂了一天一宿了……”
蒋翼似乎一下子松弛了下来,长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我抽噎,“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会上网么?”蒋翼怼回来一句。
我继续哭,“还,还有我可能害邹航的戏泡汤了。”
“……这个我也知道了。”
“你又知道了?”
“邹航跟我说了。”
“怎么办,我好害怕啊?”
“过几天其他热点出来你这事就被忘了,别多想了。邹航的事情跟你没关系,而且还有他的经纪公司,你就不用管了。”
他说得倒是轻巧。
“哪有那么简单?”
“不简单你能做什么?这种事都不是你能操心,行了别哭了,多大点的事?”
“呜呜呜。”
“都说了没什么事为什么还哭?”蒋翼也有些抓狂了。
我狠狠吸了吸鼻子,终于说到了重点:“怎么办啊蒋翼,我可能要失业了!还没毕业呢我可能就要失业了!”
蒋翼静静听我说了一早上的所有遭遇,没有打断,直到我说起让司琪“赌一把”的时候,他突然从那边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笑?”我此刻特别敏感。
“没什么。”他带着笑意说:“够厉害的你。”
“我哪厉害了?”
蒋翼叹口气:“你厉害的地方你自己都不知道。”
这又是什么话?
我哭过了之后又到了气头儿上:“为什么这些人会这么做呢?把内部的稿子流传出去这是不守行规,打开我的抽屉这是偷东西了吧?”
“可是你离职不是正中他的下怀?”蒋翼问了一句。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子无力,坐在草地上看着有蜻蜓飞过荷蕊,“我不是因为司琪才想离职的。”
“那是为什么?”
是因为赵缂。
我对这个人的尊敬,还有身为文化记者的信仰都在刚刚被粉碎掉了。
他不顾内容品质接广告做封面也就算了,虽然这样做内容我不能认同,可是媒体经营不容易我是明白的,这几年媒体都在改制,他也有他难处。
司棋偷跑稿子和日子,黑白曲直他明明那么清楚,却只是听之任之。我也就想我不在他的职位上,也许这样的处理是他觉得更好的,我不能过多要求。
这些我都想努力去忽略,去适应所谓的大人的规则,去体谅一个大人的难处。
可是,我过不去的,这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才是中了他的本意。
我写石健的稿子写出这个效果,是不是全部都是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一手操纵。
司琪把稿子传出去,只是推波助澜引起这样热烈的讨论。
我不敢细想。
来《京客》之前,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声。
这个人参与了太多文化事件的推动,在圈子里名声在外,虽然毁誉参半,但是没有人不赞叹一句厉害。而且入职这么久,他虽然态度很差很拽,却一直果断强悍地带领大家往前走,无形中像是导师和前辈那样教给我很多东西。
可也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想要尊敬追随的,亦师亦友的前辈,是不是只是一个玩戏法的人。
而当我发现自己变成他的一个棋子的时候,感觉更加糟糕。
他甚至不如在叫我去访问的时候就告诉我“这个稿子是要配合炒作的,稿子出来你会被人骂的,被骂得越厉害效果越好”。
他若是这样坦白,我也可以少些失望。
蒋翼听我一件件地说着这些事,没有打断。
直到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才问了一句:“如果司琪真的把封面让出来,你真的会辞职么?”
我想了片刻,说:“我会的。”
蒋翼顿了一会儿说:“那就辞吧,工作再找就有了,钱不够的话我叫郭靖先借给你,等我回国还他。”
我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却更加委屈,眼泪愈发忍不住。
“怎么还哭啊?”蒋翼算是彻底没辙了。
我抽噎:“我,我想你。”
电话那边静了静。
“你呢?你想不想我?!”我问得凶狠。
蒋翼笑起来:“想啊。”
这还差不多。
“半夜都不让人睡觉的,想不想也没辙啊。”
讨厌。
“不和你说了!”我抽噎着加了一句:“这事先别跟人说,尤其是你爸妈。”
告诉他爸妈就等于告诉我爸妈了。
“知道了,快中午了吧,先去吃饭吧。”
我缠着他还想问你圣诞节是不是肯定能回来?
可是不想一天之中失望太多次,到底没说出口,犹犹豫豫间到底还是挂断了电话。
回到社里洗了一把脸,到自己的工位上拿好录音笔还有电脑,看了看时间,我跟杨峰说了一声:“杨老师,我约好的灾后重建的心理专家的采访,下午大概三点多回来。”
杨峰连连点头,“那你去吧去吧,太晚了就不用折腾回来了。”
我点点头。
那一年夏天来的时候,五月的天灾和八月的希望让所有的人心震动,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能安全生长的空间。
我即将毕业,本来要入职自己最喜欢的杂志社,做自己最喜欢的文化记者,可是就在刚刚这一上午,经历了一场这样的震动,我开始变得迟疑和迷惑。
生活开始在我面前露出她难以捉摸的本来面目,我一颗透明的心开始不得不为此学会武装和游戏,却应接不暇。
只是,不管之后是不是会离职,眼前的工作还是要做好。
年长的心理专家说:“人面对创伤会有应激性地逃避,但有个道理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可是如果让他们直面,也是很残酷的。我们都要给大家时间,慢慢去恢复,去重建,要有信心。只要还愿意参加康健,总有复原的一天。”
我点点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抱着希望的。
天无绝人之路。
这么想着,就突然接到了明雨的电话,因为担心有什么事情,我当即决定对采访对象说抱歉,中断了一会儿,到外面接听了电话。
“邹航的戏约是不是彻底没戏了?”我一股脑儿地说出自己的惧怕。
明雨似乎有点哭笑不得,“戏约还没定,不过瀛子你是不是今天都没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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